教室的天花板並不算高,時不時的有白色粉末從天頂墜落。斑駁的牆體上附著的涂料凝結,在飽受時間的侵襲後,留下一條條清晰可見的縫隙。椅子也是最簡單且陳舊的木質連坐椅,從前門一直蔓延到後門,一排又一排,看上去,就像棕色的墓碑。
室內的空氣凝滯,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停止了它律動的腳步。唯一能夠听見的聲音,唯有從吉姆口中發出的清晰的喘息聲。他的胸口猛烈的一起一伏,讓人懷疑這個中年男人的心髒,是否存在一些問題。但看著阿里斯蒂娜的表情,蘇頡就知道吉姆的身體從前沒有出現任何問題。
時間仿佛過了一個世紀,當沉靜的氣氛滲入靈魂,並且成為靈魂中已經被習慣的一部分的時候。吉姆-拉塞爾的聲音突然扯破了這種詭異寧靜,他嘴唇張開,露出一排表面泛黑的牙齒,正如加里所說的一樣,他吸煙——從這排牙齒就能看出。
「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做剪輯工作了,非常抱歉。在加里電告我的時候,我就想拒絕,但我仍然想看看自己是否還可以——」他搖了搖,臉色一白,露出慘淡的笑容,「事實證明我已經失去了剪輯的靈感。」
「我失去了嗅覺,知道嗎?」
蘇頡看了一眼加里,他的嘴唇貼著牙齒緊閉著,似乎要讓唇邊消失于無形。他看上去沒有任何憤怒的意思,肌肉僵硬,面無表情,讓人難以窺視其內心的真實想法。
蘇頡搖了搖頭,開口說︰「您應該再嘗試一次,相信我;靈感會被優秀的作品激發,而我相信我的《朱諾》足夠優秀。」
蘇頡不明白自己出于何種想法說出了上面這些話。他本應該拉住加里一路疾跑,逃出這間教室,以防止吉姆改變主意;他本可以奪回自己想要的剪輯權,並且告訴加里︰嗨,現在只有我了,你別無選擇。
可他並沒有這樣做,他發現自己從心底深處隱隱的希望與這個叫吉姆的人合作,或許是人類的好奇心在作祟,但更有可能是才華橫溢的人類之間的惺惺相惜。
蘇頡瞧著吉姆,他牢牢抓住了他的眼楮,將他的目光緊緊鎖住。他看出一些閃爍和怯懦,還有那漂浮在眼角邊緣的若有若無的渴望。
阿里斯蒂娜突然走到兩人之間,阻擋了蘇頡的視線。她面向蘇頡,一張典型的英裔美人的俊俏面頰此刻正布滿怒容,她惡狠狠的說︰「你已經得到了結果了。他不想與你合作,不想再做剪輯師。所以請你們離開,並且以後不要再出現。」
「你是誰?你憑什麼替他決定。」
「我是他的女兒!」
蘇頡沉默了下來,他明白血緣的力量是這個世界上最神秘而不可測的東西,它可以讓你升入天堂,也會讓你墮入地獄。他並不確定阿里斯蒂娜是否有足夠代表吉姆的權利,但吉姆卻沒有表現出任何反駁的意思。
蘇頡的視線越過阿基斯蒂娜的身體,看到了一雙絕望的眼楮,透過眼鏡的鏡片,他看到了一雙憂郁且無神的眼楮,猶如死去的灰燼,暗淡無光。
「我們走吧。」蘇頡對加里說,在他看來,再多的語言都是徒勞的。他不了解在吉姆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但從阿基斯蒂娜的口型上,他讀出了三個字︰不可能。
多情無情的字眼啊!它吞沒了許多人的希望,並且將其徹底絞殺。
加里沒有離開,他沒有動彈,也沒有任何動彈的意思。他看起來像是一尊雕像。或許他在發呆,或許他的注意力並未專注在談話上,蘇頡不得不走到他身邊,用右手拽了拽他散落的衣袖。
「我們應該離開了。」蘇頡小聲的說。
「不,我想吉姆先生一定很樂意與我們談談。」加里開口說,阿基斯蒂娜想要阻攔,卻被加里打斷︰「不在這里,我們找個地方談談如何?」加里沒有理會阿基斯蒂娜那抗議的眼神,自顧自的對吉姆說。
「好。」吉姆艱難的回答,他的聲音變得沙啞,就像破舊的音箱。
二十分鐘後,他們來到了sfu校內的一家咖啡屋,位于一片便利店的中央,陳舊的裝修多少與這個時尚的校園格格不入。現在正是上課時間,咖啡屋里並沒有多少顧客。看到吉姆進來之後,那僅有的幾名顧客也匆匆離開。他們低著頭從蘇頡一行人身邊穿過,自始自終都沒有理會這幾名不速之客。
蘇頡注意到,咖啡屋的侍者並沒有熱情的迎上來,而是躲得遠遠的,時不時用鄙視的眼神掃過這邊。準確的說,是掃過吉姆的臉。
「嗨,老吉姆,你怎麼又來了。我不是說過禁止你涉足這里嗎?」一個聲音在身後響起,蘇頡回過頭。他看見一個老頭正向他們走來,五十歲左右,穿著一條紅色運動短褲和一件運動背心,穿著襪子的踏著一雙平底便鞋。骨瘦嶙峋的腿上布滿曲張的靜脈血管,慘白的皮膚就像愛那個意大利的面團。
他看上去就像一名來自于新西蘭的農戶,斜叼著香煙,有點痞子的氣質。蘇頡皺起眉頭,他不喜歡這個人,一點也不。
「這里可不歡迎你,老吉姆。」老頭大大咧咧的走進蘇頡他們的社交距離,絲毫不顧及剛剛運動過後,身體散發的難聞的汗臭。
吉姆剛想離開,卻被阿里斯蒂娜拽住。這個金發的彪悍女人擋在吉姆身前,惡狠狠的盯著來人。她目光就像兩柄鋒利的匕首。
「托馬斯,你無權要求我們離開,我們也是咖啡屋的顧客。」
蘇頡听出了一絲底氣不足。果然,很快那個叫托馬斯的老頭就反唇相譏︰「迪娜,這句話等你付清了這里的欠款再說。再此之前我有理由要求你們離開。」
他指著大門的方向,面露勝利的笑容。
|阿里斯蒂娜低下了高傲的腦袋。她是一個彪悍的女人,但並不代表著她善于強詞奪理。
「要不我們離開吧。」吉姆小聲的說,身下的手,悄悄的拉扯著阿里斯蒂娜的衣服。他看起來非常不安,眼神始終都在躲閃。
蘇頡和加里對視了一眼,他們無法理解為什麼一個大學教授,一個知名剪輯師會混跡的如此落魄。吉姆看上去就像一個街頭的流浪漢,只不過身邊多了一個阿里斯蒂娜而已。
女孩會保護他,卻不能讓他免受侮辱。
兩名男性侍者走了過來,從他們的步伐和身體狀態,蘇頡看出這些人不懷好意。或許他們打算動用暴力將吉姆趕出咖啡廳。
真是一群野蠻人!蘇頡想。
「他欠你們多少錢,我幫他付了。」蘇頡站了出來,用身子就阿里斯蒂娜當在身後。他回頭微笑的對阿里斯蒂娜示好,但只得到一個白眼——十足的白眼。
我這是招誰惹誰了?蘇頡想。
托馬斯上下打量著蘇頡,從他疑惑的眼神中蘇頡得出這樣的結論︰他並沒有認出我。
這是一件極好的事情,或許是這糟糕的一天之中,唯一令人興奮的事情。
「你擔心我付不起賬單嗎?告訴我他欠了你們多少,我來結清。」蘇頡掏出錢包在托馬斯面前晃了晃。
加里沒有說話,他看著蘇頡的表演,同時時不時的用目光審視著吉姆。他與他已經幾年沒見了,這個中年男人在幾年時間內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兩年前的他總是穿著整齊的西裝和白襯衫,談吐優雅而睿智,那超人一等的氣質令人心馳神往;現在的他看上去糟糕透頂,衣衫襤褸,皮膚骯髒,失去了過去的那種靈氣,變得普通,歸于平凡。
加里不確定這個中年男人是否還有能力充當剪輯師,或許就像他口中所說的一樣,生活已經磨去了他大多數的靈感。
托馬斯很快就有了回應︰「兩百三十加元。」他停了停,補充了一句,「我只收現金。」
貪婪的男人只對金錢感興趣,他關心的僅僅是自己的收益,至于收益來自于誰,他並不在意。
「好,」蘇頡聳了聳肩膀,不過兩百多加元而已。他從錢包里模出三百加元,扔到托馬斯面前,「不用找了。」
蘇頡的語氣頗為不善,看的出來他非常討厭這個叫托馬斯的男人。
「吉姆,你應該感謝你的朋友。如果你能多幾個這樣的朋友的話,也許不會落到現在這種境地。」
托馬斯訕笑著離開,同時離開的還有幾名侍者。他搖晃著身子,就像一只斗勝的公雞。蘇頡轉過身子對吉姆說道︰「我們還在這里談嗎?」
吉姆嘆了口氣,視線掃過整個咖啡屋,最後停留在角落里。
「就在這兒吧,這幾乎是對我最友好的一個地方。」他說。
四個人找了一張靠窗的桌子坐下,蘇頡和阿基斯蒂娜坐在一邊,對面坐著吉姆和加里。很詭異的順序,但卻是在無意中完成的,你可以把他當成本能。
氣氛又一次凝結起來,無人知道應該如何開口。
蘇頡望了望加里和其他人,和他一樣,他們都低頭不語。仿佛這木質的咖啡桌的紋理中藏著加勒比海盜的藏寶圖。
蘇頡受不了這種壓抑的氣氛,他手托著下巴,緩緩開口︰「吉姆先生,我的電影真的需要您。相信您也看出我的誠意了,我從惠斯勒過來,本可以在溫哥華隨意找個剪輯師,或者自己來充當這個角色。但我從加里口中听說了您,我認為您才是最適合《朱諾》的剪輯師,我誠摯的希望您能加入我,加入這個團隊。」
蘇頡撒謊了,他面不改色,心髒的跳動也維持在一個正常水平。就像剛才吉姆在課堂上所說的一樣,他具備了高超的說謊技巧。他並沒有認可吉姆這個人,至少在到達這里之前,他從未听說過他的輝煌過去。事實上一直到現在,他都不太了解這個人。他看起來不像才華橫溢的樣子,但從他的作為蘇頡可以得出一個結論︰他曾經才華橫溢。
對于這樣的人,蘇頡從來都包含尊敬。他注視著吉姆的臉,注視著臉上每一條皺紋的故事。
吉姆為自己倒了一杯水,他坐在窗口,光線投在他的身上,他卻恍若無知;他靜靜的等待著那杯白開水的冷卻,寥寥煙霧模糊了他的眼,或許他的眼楮本就模糊,只是煙霧加重了這種感覺。
「我……」他有些猶豫,甚至是掙扎。蘇頡很清楚的感受到這一點,他不清楚在這個男人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令他如此頹然,但他明白想要說服他並不容易。就像復活已經心死的人,只有點亮他的內心才有說服他的機會。
「您在猶豫什麼?能否告訴我。」
「對不起,無可奉告!」身邊阿基斯蒂娜突然開口,「感謝你為我們支付了賬單,但談話到此為止,我們沒什麼好說的。」
她站起身準備離開。
「迪娜,坐下!」吉姆突然開口,「我想和他們談談。」他說。蘇頡注意到,吉姆的眼楮在光線下閃爍,帶著一絲期盼與希望。
阿基斯蒂娜重新回到了椅子上,她看起來有些憤憤不平,卻一句話也沒說。
吉姆點了點頭,示意了一下,然後開口說︰「關于過去的事情我不想再提了,我只想說現在——」他苦笑了一聲,搖晃著自己干枯的手臂,就像森林里一些干枯的樹枝,令人不安。
「你們認為我還能從事電影工作嗎?」
雖然不願承認這一點,可蘇頡和加里卻幾乎同時搖了搖頭。
「呵呵,你也看出這一點,我已經失去了對于電影的熱情。我並不適合繼續進行剪輯工作——」
「可失去的熱情可以重新找回,您能夠做到這一點。」蘇頡插了句嘴。
吉姆搖了搖頭,「我知道自己,比任何都清楚我不行了。我曾經是一名優秀的剪輯師,我熱愛我的工作。雖然我沒有去好萊塢任職,但在溫哥華我是最棒的,比好萊塢的大多數剪輯師都棒——」
「我知道這一點,所以才請您幫忙。」加里說,「我相信您能恢復過來,我們還有時間。」
吉姆右手舉起,握緊了拳頭,最後卻無力的放下。他痛苦的搖了搖頭,臉上的皺紋擠在了一起。
「加里,你還不明白嗎?我曾經熱愛這份工作,它能讓我體會到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無奇不有的地方。那個時候,我感覺遍地都是狂熱的爵士樂,激情的弗拉明戈。但對于大多數「無知者」來說,它又是一個布雷區。我們控制著整部電影,同時也被電影所控制。它就像個居心剖側的惡魔,忘恩負義,會隨時將一個人毀滅。我就是被毀滅的那個人,而我的才華就是毀滅自己的鑰匙。」
「我不懂您說的——」蘇頡插了句嘴,「但我並不認為電影剪輯工作會毀掉一個人——」
蘇頡還沒說完就被吉姆打斷︰「那是因為你還年輕,孩子。你沒有真正經歷過那些廢寢忘食的日子,那時候我的頭腦里只有電影——」他的聲音猛地拔高,然後又突然低沉下來,「它讓我忘記了其他的事情,很重要的事情。」
吉姆望向阿基斯蒂娜,蘇頡注意到,他的目光中包藏著憐惜與愧疚。
「我已經失去了我最愛的人,我不想再回頭。所以對不起了。」吉姆在微笑,他的笑容是如此平靜安詳,讓蘇頡想到了前世西湖邊上那些遛彎的老人。他們與世無爭,心態平和。
但一名電影人身上不應出現這樣的笑容。電影從籌備到拍攝,一直到最後上映,就像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所有人,包括導演、演員、制片人、剪輯師、還有其他工作人員,都是戰斗的士兵,你必須時刻保持著高昂的斗志,用最堅毅的熱情去擊碎一個又一個障礙。而且即便是這樣,也並非所有電影都會得到好的結果。
運氣,或者說是命運有時也至關重要。但倘若你連戰斗精神都沒有,根本就談不上什麼獲得命運的垂青。成功——無異于天方夜譚。
蘇頡沉默了片刻,他覺得在這個中年男人平靜的外表下掩藏著難以理解的倔強,要說服這樣一個人,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蘇頡和加里對視了一眼,他從老頭的目光中看出了一絲惋惜。蘇頡明白他在想什麼,他所想的也是一樣。
「無論如何請您再考慮一下。」蘇頡說,他想要做最後的努力。他搖了搖頭,從身後的背包里取出一個膠片盒,放在桌上。
「您這是?」吉姆疑惑的問。他雙手顫抖的撫模著膠片盒的表面,那熟悉的觸感令他心懷感觸。這一瞬間,他仿佛看見了曾經的自己,在剪輯師里為一部電影晝夜奮戰的模樣。
那個時候他意氣風發,完全以自我為中心,忽視了其他人。
「我——」吉姆有些梗塞,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將這個毛片的拷貝放在您這里,我希望您能看看。」蘇頡停了停,繼續說︰「如果您改變了注意,請打我的電話。」
他一邊說著,一邊從口袋里掏出筆和便簽,寫下自己的號碼,然後撕下來放在桌子。
「我期待著您的回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