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瑪麗,蘇頡心底是愧疚的。雖然從開頭自己並沒有錯,但她畢竟失去了喜愛的記者的工作,從一只自由翱翔在天空鳥,變成了一只籠子里的鸚鵡。好吧,是這樣。精明與干練並未遠離,從表面上看來,她似乎與從前並未有明顯區別。但蘇頡卻清楚的感覺到女人內心的孤單,那是一種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感覺。
此刻她在坐在泛美航空波音777飛機上,正從多倫多飛往紐約,正在酣睡。疲倦猶如突如其來的惡魔,侵襲了她的身體,將她擊垮。她微閉著眼楮,一對誘人的睫毛上下翻動,就像兩只輕盈飛舞的舞蝶。
蘇頡就坐在旁邊的座位上,微笑著瞧著瑪麗-馮麗德。這個英國女人即便在睡夢中,也保持了足夠的優雅。腦袋微微偏向蘇頡的方向,雙腿並不完全放松的向前舒張,並攏收在身下的。
這樣的動作或許並不舒適,但表現在女人身上,卻格外自然。
寧靜的氣氛掩飾了她臉上所有的缺點,略顯剛毅的線條變得柔和,五官也變得清秀起來。蘇頡瞧著這張臉,淡淡的紅潤,英氣與秀氣同時出現,令人心曠神怡。
可以這樣說︰無論怎樣的瑪麗都是美麗的,只是安靜會為她平添一抹淒顏。就像一朵嬌弱無力、低垂的花,靜靜的開放。
臨上飛機前,蘇頡還記得那雙大眼楮里的空洞茫然,那種感覺,仿佛對飛機——不,應該是對紐約有些排斥。確實沒錯,在多倫多待久了,就連蘇頡自己也厭惡起紐約那車水馬龍,擁擠不堪的景象。
男孩笑了笑,視線投到窗口。窗外的雲仿佛靜止,再配合上波音777的平穩,給人一種飛機從未起飛的錯覺。可事實上,他們已在萬米高空了,可以居高臨下,領略這個世界的美麗。
「如果落下去會怎麼樣?」蘇頡開始胡思亂想。
每個經常坐飛機的人都會生出這樣的想法,。墜落是否突然;是否留給他們撰寫遺書的機會;遺書上寫些什麼?是寫上一些煽情的句子來懺悔往昔,揭露自己的陰暗面;還是寫上一點冠冕堂皇的話,讓自己的死亡顯得高大。蘇頡認為,如果是自己,一定會將重生的事情寫在遺書里。
飛機是這個世界上最安全的交通工具,同時也是最殘酷的交通工具。倘若真的發生空難,生還的機會會很小。還有一點,人類天性就習慣腳踏實地,距離大抵越遠,就越是不安,胡思亂想也是難免的。
視線掃過機艙,可能是深夜的原因,大多數人都在戴著眼罩睡覺。睡姿各異,但都不如瑪麗來的優美端莊。他們或躺或坐,大多身子歪斜,脖子耷拉在一邊,蘇頡猜測,這些人之中一定有律師、教師之類的高素質高修養的人才,但一眼望去,竟無法分辨。由此可見,瑪麗的優雅是源自血液的,並非是那種後天訓練的結果。
一個空乘走過,蘇頡眼前泛起一片黑影子。
「小姐,麻煩拿條毯子過來。」他說。
蘇頡讓空中小姐拿來了一條毯子褐色的單色毯子,給瑪麗蓋上。他注意到毯子表面深淺不一的問題組成了一朵花的圖案,花瓣向四周展開,開的燦爛。輕微的震動沒有驚醒瑪麗,女人只是動了動,下意識的拂一下毯子,露出肩膀。
僅用皺緊的眉頭抗議,可那明顯睡著的紅潤模樣,就像一顆誘人的隻果,讓人忍不住想要咬下去。
蘇頡搖了搖頭,動手將毯子拉上——瑪麗再拂下——蘇頡再拉上,如此有兩次,瑪麗像是習慣了肩膀上的覆蓋物,不再動彈,僅用皺緊的眉頭抗議,可那明顯睡著的紅潤模樣,就像一顆誘人的隻果,讓人忍不住想要咬下去。
蘇頡很是唏噓,他這顆無良的心變得脆弱不堪,特別是在獨自面對睡著的瑪麗時,這種不堪尤為清晰。瑪麗這個傻姑娘,總是為別人著想,明明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卻選擇留在他身邊,做著端茶送水的雜物。其實泄露秘密的事情,蘇頡早不在意的,那只是一個插曲,並不能成為梗塞在咽喉里的一根刺。
真正的刺其實是愧疚,是他的對瑪麗的。一個女人放棄理想和事業來贖罪,本身就是令人扼腕痛惜的事情。倘若蘇頡內心沒有絲毫愧疚,那無異于冷血動物。
蘇頡用手撐著頭,靜靜的看著機艙。一切都顯得那樣安靜。大多數人都睡著了,或者即將睡著,有一些乘務在走道上來回穿梭,細心的查看乘客的毯子是否蓋好。
蘇頡在頭腦里勾勒著回到美國的畫面,他希望《朱諾》能夠大受歡迎,希望在街角巷陌有人會談起這部作品。這並非無稽之談,希望總歸是有的,而且可能性相當之大。
美國人的內心世界其實是有跡可循的。他們不像中國人那樣講究中庸與妥協,也不像法國那樣不切實際的浪漫。大多數時候,務實與自由是美國人的標簽,從實際出發雖然沒有成為美國的口號,但卻滲入了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同時他們又不排斥自由發揮,你總能听到不一樣的聲音,盡管那可能是荒唐的。
在美國,倘若所有聲音一致,則是一件危險的事情。公眾會懷疑事件背後是否有貓膩。就像之前《朱諾》的被質疑和現在的被追捧一樣。總有一個聲音言之鑿鑿的站在其他聲音的對立面,說著看似有道理,實則荒唐的話,而偏偏有一撮人將其奉為聖經。
《紐約時報》依舊在對《朱諾》開炮,昨天如此,今天如此,從詞鋒來看,明天也將會如此。它已經打定主意一條道走到黑了。理由自然是極簡單的︰倘若無法成為正面人物,那作個大反派也無妨。
洛里斯-蘭就像一只在秋末蹦喳的螞蚱,已沒幾天活頭了,卻偏偏用盡自己最後的力量給人添堵。這是可惜的一個人。
一個空乘來到蘇頡身邊,淡淡的香味告訴他,這是一個女人。按照土氣的說法就是,這是一個空中小姐。
蘇頡應該慶幸波音777飛機服役僅僅五年,機上的工作人員還未老去,小姐沒變成大媽,臉上不需要那麼多的粉末,看著舒服。
「請問有什麼事嗎?」蘇頡壓低聲音,溫柔的說。他盡量擠出笑臉,讓自己看的隨和一些。就像安妮所說的那樣,面對外人,即便不想笑也要笑,至少不應該讓外人看出你的厭倦。
蘇頡完美的做到了這一點︰笑肌牽引著嘴角,勾起一抹驚心動魄的弧線。男孩本就俊朗,這麼一笑就更顯的陽光了。
「請問你是蘇頡,《朱諾》的導演嗎?」
「聲音很美。」蘇頡想。說話的是一個墨西哥裔的女孩,健康的小麥色皮膚,微微凹陷的眼眶,鼻子顯然沒有英裔、德裔那些高挺,但卻恰當好處。對了,她的臉盤不大,五官清秀,眉目之間有種蠢蠢欲動的激烈,讓蘇頡產生一種不好的錯覺,生怕她會控制不住,像個母獅子似得撲上來。
蘇頡點了點頭,同時將右手食指靠在嘴唇上,瞧著身邊的瑪麗,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請問有什麼事情?」他小聲的說。其實是想說「如果沒事就走吧,別來煩我。」但一想到安妮的囑咐,心底的煩躁逐漸平復了下來。
這個墨西哥裔的空乘似乎是個新人,很年輕,面對蘇頡的時候有些緊張。她的眼楮在燈光下發亮,嘴唇顫抖的說不出話來。
「別緊張,慢慢說。」蘇頡小聲的勸慰。
或許是這樣的勸慰起到了作用,空乘的情緒平復下來,她敏捷的從身後掏出一個小筆記本,恭敬的遞到蘇頡身前。
「能給我簽個名嗎?」
蘇頡笑著搖了搖頭,他想起了在多倫多的大街上,安妮也遇到過同樣的事情。一個瘋狂地方男粉絲沖到女孩面前,向女孩要簽名。想到安妮當時從容不迫的應對,蘇頡覺得自己只需有樣學樣就好。
「當然。」
他點了點頭,麻利的接過筆記本和簽字筆,瀟灑的簽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後遞回了女孩。
「真沒想到我也有粉絲了,難道我在美國很有名嗎?」蘇頡笑著問。
「當然!」女孩的聲音猛地拔高,然後突然意識到自己的錯誤,愧疚的看了蘇頡一眼,壓低聲音回答︰「您在美國已經家喻戶曉了。」
「那我為什麼會家喻戶曉呢?」蘇頡又問。
「因為《朱諾》啊!」空乘回答,「听說amc院線與政府公益院線合作,在五月十號全美上映《朱諾》,真是一件令人興奮的事情。我在多倫多看過《朱諾》,然後告訴我的每一個朋友它是一部怎樣優秀的電影,只可惜那個時候沒人相信我說的,現在——我要讓他們看看!」
女孩不經意中露出的嬌蠻讓蘇頡倍感欣慰。正好從一個側面反應了《朱諾》在全美未映先火的趨勢。這或許是一件值得歌功頌德的事情。電影發展到今天,已不是那個酒香不怕巷子深的年代,如果沒有好的宣傳,即便味道再好也是白搭。
酒是如此,電影也是如此。從這個側面來看,蘇頡應該感謝那些與他做對的人,正是他們一步步的緊逼將《朱諾》逼到了現在這樣一個高度。如果沒有這樣那樣的事情,或許蘇頡會遵循好萊塢電影的規則,找個發行公司,由發行公司聯系院線,院線播放。
最後贏得個不錯的票房和良好的口碑,再奪得幾個獎項——庸俗的生活!
蘇頡不喜歡驚濤海浪,但也不想平平靜靜的度過一生。所以面對危機,他選擇了一條抗爭的道路,盡管幾經波折,但最後的結果是好的,那就足以讓人心滿意足。
女孩繼續語氣突然出現了轉折︰「我已經預定了《朱諾》的電影票,可惜朋友們卻還在《木乃伊歸來》和《朱諾》中搖擺不定,我就不明白那只來自埃及的東西有什麼好的,怎麼可能比朱諾更有吸引力。」
「每個人的口味不同吧,《木乃伊歸來》也會是一部優秀的電影。」蘇頡敷衍的回答。
女孩的話讓他想起《朱諾》在暑期檔之前並非獨霸天下,至少還有《木乃伊歸來》這個強勁對手。這部由斯蒂芬-索莫斯導演,布蘭登-弗雷澤和瑞切爾-維茨主演的系列電影第二部,攜著上一部的余威席卷而來,大有成為暑期檔排頭兵的氣勢,之前媒體也十分看好這部電影。
還有現在被人忽視,但上映後卻令人大跌眼鏡的《怪物史瑞克》,蘇頡听史蒂文談過這部動畫片,他的合伙人凱森伯格本著「動畫片不光給孩子們準備」的原則,精心炮制的影片將在這個夏天卷走2.67億的票房,超過獅子王成為有史以來賣座最高的動畫片。
amc本意是想在暑期檔的殘酷搏殺之前,完成《朱諾》的原始積累,卻沒想到在無意之中,將《朱諾》推入了四面楚歌的境地。即便有著前世兩好的聲譽與票房,但蘇頡也不敢保證《朱諾》就能夠在這兩部強片中殺出重圍。
「至少超過一億沒問題吧。」蘇頡在心底苦笑著著對自己說。
「您在听嗎?」
「什麼?」
蘇頡回過神來,趕緊將苦笑收捻,恢復了正常的微笑。
「您剛才說了什麼?」
「我說我的朋友在《朱諾》和《木乃伊歸來》之間搖擺不定。」女孩的眉頭皺在一起,牽引著額頭上出現幾道難堪的抬頭紋。
蘇頡擺了擺手,笑著回答︰「這不是一個問題,你們可以選擇兩部都看,然後做出比較。」
「可我只想看一部。」
「那就拋硬幣吧,正面看《朱諾》,反面看《木乃伊歸來》,對了最好用一枚兩面都是正面的硬幣。」
蘇頡的冷笑話把女孩逗得咯咯直笑。「您真是一個幽默的人,那好吧,只能這樣了。」她怏怏的說了一句,然後轉身離開。空乘的職責讓她不能夠在這里待得太久。當然,如果乘務長不介意的話,她也不介意破壞規矩;可惜連蘇頡也感覺到不遠處那含煞的目光,就像是一把冰涼的刀子。
女孩走到乘務長面前,低著腦袋,就像一個犯錯的孩子。
蘇頡無奈的搖了搖頭,且不去管它。世界終于又清靜的下來,機艙里回蕩著一些沒戴口罩的乘客睡著時發出的輕微鼾聲,連成一片,此起彼伏,猶如一串美妙的音符。
旁邊的瑪麗倒是沒有發出什麼異樣的聲音,她沒帶口罩,露出一張俏麗的臉,象牙白的皮膚在昏暗的燈光下反射著明晃晃的微光。她表情嫻靜安詳,嘴角自然的勾起一抹弧線,看樣子是做了一個美夢。
人人都有做美夢的權利,卻並非人人都可以美夢成真。夢境的美好往往與現實相悖的。
蘇頡也做過美夢,夢見過自己在芝加哥的巴黎大廈,費城的拉丁俱樂部,紐約的科巴卡巴納里狂歡。夢見他可以褪去束縛,肆無忌憚的粗口。在夢里觀眾不再是他的生命,而是可有可無的東西。
然後他醒了,明白那只是個夢,是個不切實際、不可能實現的夢。生活必須繼續,夢卻可以暫停。
波音777巨大的機身為它帶來了平穩的飛行體驗,身在萬米高空,蘇頡幾乎感覺到什麼顛簸。坐在座位里,猶如坐在自家沙發上一樣。從懷中掏出一支筆和記事本,蘇頡在白紙上寫下《朱諾》的兩個對手的名字︰《木乃伊歸來》、《怪物史瑞克》。
或許是不幸中的大幸,今年的大片將會在下半年井噴式的爆發,如果真的都集中在暑期檔火並,蘇頡真不知道《朱諾》會有怎樣的表現。
「你怎麼了,蘇?」
蘇頡的耳邊突然響起了瑪麗的聲音,綿軟無力、懶洋洋的有些像宿醉之後的第一句話。
蘇頡收捻了思緒,轉過臉,瞧著剛剛從美夢中走上。她的臉上還殘留著美妙的痕跡——一點點水漬。
「沒什麼,你怎麼不多睡一會?」
「反正很快,睡多睡少不是問題。」
瑪麗的話讓蘇頡意識到,多倫多距離紐約並不算太遠,無需經歷跨越大陸的飛行,也許經過漫長的等待,明天清晨,飛機將降落在紐約的拉瓜迪亞國際機場。
「再休息一下吧。這幾天你累倒了。」蘇頡緩緩開口
瑪麗笑了起來,一對漂亮的眼楮在燈光下閃爍,「我可不想一睜開眼楮就到了紐約,飛行是一種奇妙的體驗不是嗎?」
「可你害怕飛行。」蘇頡想到了他們飛來多倫多時的模樣,落地的時候,瑪麗幾乎喜極而泣。
「上一次你可不是這樣。」
「上一次在白天,這一次是晚上。」
「有區別嗎?」
蘇頡搖了搖頭,至少他不知道白天和晚上的區別。或者人在疲倦之中會忘記恐懼,一定是這樣。
瑪麗展顏一笑,象牙白的皮膚上出現的一抹誘人的玫瑰紅。
「當然,」她回答,「當然有區別。」
「是什麼?」蘇頡好奇的問。
「不告訴你。」
瑪麗臉上帶著促狹的微笑,眼楮眯成了一條狹長的縫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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