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點從未有過間隙,依舊用一種規律的速率墜落,拍打著機場的頂棚,發出令人不悅的 里啪啦的聲音。咖啡廳里的氣氛詭異且安靜,蘇頡和瑪麗相互對視著,從對方的眼神里看出了不滿。
蘇頡率先開口,聲音就像一根針,鑿進了瑪麗的耳朵里︰「你應該幫我圓場的,你知道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瑪麗不屑的擼了擼嘴,回答︰「可你說了,‘我們投緣,多談談’我只是如你所願而已。」
瑪麗將蘇頡的音調學的惟妙惟肖,唯一的區別只是聲音更加尖細。這樣的尖細听上去像是一種諷刺。
蘇頡翻了翻白眼。他早知與女人理論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特別是能說會道的女人,她們總能找到反駁你的理由。無論是面對安妮,還是面對瑪麗,蘇頡總是失敗者,他已經習慣了如此。
「好了,我們應該回家了。我開始懷念安妮母親的手藝。」蘇頡微閉著眼楮,做出陶醉的模樣,「真是太棒了,我告訴你,只要你吃過一次就不會忘記。」
瑪麗伸長脖子,撇過腦袋,高傲的就像一只白天鵝。
「您已經吃了十幾年了,居然還沒吃膩。」她諷刺道,「如果是我早就吃膩了。」
「美味的東西,總是百吃不膩。」蘇頡微笑著回應。
他不明白瑪麗為什麼突然會像吃了火藥桶似得尖酸刻薄,但選擇撤退是明智的一步。女人生氣的時候,男人陪著笑臉總歸是沒有錯的,蘇頡深知這一點。
在半推半就下,瑪麗-馮麗德被蘇頡拉上了開往布魯克林的出租車,開車的是個絡腮胡子的印度人,些許凌亂的頭發擋不住眼楮圓而有神。對了,他特別能說,蘇頡和瑪麗一上車,就開始了喋喋不休。
「你們是游客?還是來出公差的?一定是游客吧。恭喜你們上了幸運的賈姆的車,賈姆可是紐約的活地圖。布魯克林可不是一個好地方,如果要旅游我建議你們去布朗士區和曼哈頓。」
蘇頡打斷了這個自稱幸運的賈姆的出租車司機的話︰「我們就去布魯克林,麻煩開快點,我想家了。」
這是蘇頡少有的出遠門,而且一待就是半個月。半個月的離家生活讓他起了思鄉的情緒,準確的說應該是戀家吧,他希望回到自己的家里,哪怕那是空蕩蕩的,沒有人氣的地方。但只要有一張柔軟的床,他就能夠感覺到溫暖。
都說在美國有很多開出租車的印度人,蘇頡認為這是極好的。印度人開出租車有三點好處︰速度快、夠刺激、不怕死。
發動機的轟鳴響起,幾乎在一瞬間,蘇頡的後背重重的貼上了座椅。整個人不由自主的向後一躺,脖子幾乎要斷掉。顯然,汽車以一個極快的起步速率竄了出去,兩側景物飛快的倒流,熟悉的建築與樹木在變得陌生起來。
「您能開慢點嗎?」蘇頡小心翼翼的問,畢竟性命正掌握在那個握著防搶盤的「暴徒」手上,蘇頡不敢太過放肆。倘若他一個不開心,繼續加速,即使最後沒撞車,顛簸造成的五髒六腑的移位也足以致蘇頡于死地。
賈姆偏過頭,詫異的瞧了一眼蘇頡,然後突然做出一個令人震驚的動作︰放開一只手,單手握著方向盤。
「放心吧,我可是幸運的賈姆,知道這個外號是怎麼來的嗎?」
「不……不知道。」蘇頡如實說,我怎麼可能知道,他想,如果事前知道的話,就不會上這個印度人的車了。
印度人于察言觀色始終欠一點火候,好比現在,幸運的賈姆完全沒有看出蘇頡額頭正冒虛汗,表情更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樣,他自顧自的解釋著自己外號的由來︰「我在印度開出租車的時候出過十二次車禍,坐在我車上的乘客都死了,唯有我活了下來,你說我是不是幸運的賈姆。」
倘若給蘇頡現在的表情配上一副插畫的話,一定是烏雲密布,額頭上還有三根黑線。但無論如何這個幸運的賈姆是沒有言過其實的。人的一生經歷過十二次車禍還不死,也算是一種幸運。當然,前提是你不能把經歷車禍當成一種不幸的話。
蘇頡戰戰兢兢的說︰「麻煩……麻煩開慢點,我有速度恐懼癥。」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蹩腳的理由,但終歸是理由。印度人很快將車速慢了下來。
蘇頡輕出一口氣,肌肉終于得以放松。他撇過腦袋瞧了一眼瑪麗,女孩仿佛不知什麼叫心有余悸和大難不死似得,表情冷峻的就像一尊文藝復興時代的雕像。
漂亮!蘇頡由衷贊嘆。瑪麗毫無疑問是個極漂亮的女人。從跟著他拍攝《朱諾》開始,她瘦了許多,臉蛋小了一圈,下巴變得尖尖的,眼楮也愈發水靈靈的撲閃。
此刻,她正目光散漫的瞧著窗外,長而漂亮的睫毛陰暗的遮著眼珠,神情有種捉模不定的憂郁。蘇頡想到了三十年代中國小說里的女人,穿著旗袍,凝視著窗口。
「你怎麼了?」蘇頡開口問。他忍不住去窺視女孩神秘的內心,想要看看她究竟在想著什麼。
但神秘的秘密不是一兩句話就能問清楚的。因為秘密讓女人更女人,所以女人喜歡保存秘密。
瑪麗美麗的面孔出現片刻驚慌,然後很快回過神來,用一種淡淡的語氣回答︰「沒什麼,只是覺得剛才開的有點快而已。」
她在說謊,蘇頡想,這是一個蹩腳的謊言。
仿佛感受到自己謊言被揭破,瑪麗俏臉一紅,小聲的說︰「對了,你不給凱特打個電話嗎?」
蘇頡擺了擺手,「不用了,給他們一個驚喜也不錯。」
「很多驚喜都會變成驚嚇的。」
「還是不打,如果是驚嚇那就驚嚇吧。」
蘇頡永遠是這樣,會用耳朵收集意見,但大多數時候卻喜歡自己拿主意,並且一經確定就不會改變。這樣的性格說是倔強也可,說是固執也可,總之,他沒少吃這方面的虧。
好像忘記了些什麼,蘇頡想。
他忘記了對于瑪麗的追問,從這一點上看,瑪麗成功了,徹徹底底的成功。
雨越下越大,沒有停歇的意思。雨刷一路富于節奏滾動,掃下的水像是小型瀑布。幸運的賈姆一直在抱怨這糟糕的天氣,諸如他必須要洗車了之類的句子,在整個念叨中出現了數十遍。
當然,出租車上總少不了抱怨美國總統的。這似乎成為了美國出租車行業的慣例。蘇頡猜測這是大蕭條時代遺留下來的習慣,不過從一個印度人口中听到對于美國總統的抱怨,這感覺——還真是奇怪。
蘇頡認為瑪麗是一個有內涵的女人,她定期購買圖書,每天訂閱報紙,還習慣性的向小說期刊投稿,可惜從未被選中吧。蘇頡告訴過她,那都是給有名氣的作者準備的平台,她是少于機會的,可瑪麗總是笑笑,然後說,反正也是閑著,寫寫而已。
蘇頡知道這是瑪麗含蓄的抱怨,作為一名助理,她實在太過清閑了。特別是沒有電影拍攝的時候,這種清閑更是會蔓延很長的時間。
「到了」印度人用怪異的音調提醒。
窗外的景物定格在一個熟悉的畫面上,德式別墅看起來沒有任何變化,可愛的老虎窗懸在閣樓上,像是一個小小的點綴。
蘇頡付了車資,和瑪麗走下出租車,一陣急跑,穿過瀑布似得雨幕,走進了房檐。
蘇頡拍打著身上的雨水,一臉不滿的說︰「他應該將車開進來的。」
「除非你願意付他小費。」瑪麗回答。
蘇頡惡狠狠的回答︰「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看著蘇頡這幅偽裝出來的守財奴的模樣,瑪麗不由自主的笑出聲來。
「沒人告訴你在美國付給出租車司機小費是一種習俗嗎?」瑪麗說,「先生,您沒有遵從習俗,看看那個印度人的臉,也許他一輩子都不會再搭載你的。」
「隨他吧。」蘇頡壓低聲音,惡狠狠的說︰「我也一輩子不會再坐他的出租車了。」
開玩笑嗎?驚魂的事情玩一次就夠了,第二次?還是算了吧,把機會留給更多的沒有經歷過速度與激情的人。
瑪麗站直身體,濕漉漉的頭發耷拉在腦後,卻絲毫無損她的美麗,反而為她平添了一份女性的嫵媚。
她一手背著,一手前探劃出弧線,做出一個標準的英國禮儀︰「先生,您應該開門了。」
蘇頡微笑模向自己的衣兜,突然——面色一變。
「怎麼了?」瑪麗問。
「我……我忘記把鑰匙帶回來了。」蘇頡怏怏的回答。
瑪麗翻起了白眼︰「那怎麼辦?難道在外面待著嗎?」
如果沒有這突如其來的陣雨,瑪麗倒不介意在草坪上坐上整整一個下午,可雨水讓蘇頡的院子變成了一灘爛泥塘,一腳踩下去能陷出一個坑。這可不是瑪麗想要的生活。簡直糟糕透頂。
蘇頡笑了笑,鎮定自若的掏出手機,直到這個時候他還有些遺憾。本想給凱特和杰拉德一個驚喜的,現在泡湯了。
麻利的輸入號碼,按下發射鍵,一陣「嘟嘟」長音表示沒有佔線,蘇頡的臉上露出欣慰的微笑,可很快,微笑就變成了苦笑了。
「怎麼了?」瑪麗問,敏感的女人第一時間發現了不對勁。
蘇頡擺了擺手,無奈的嘆了口氣︰「沒人接听。」這毫無疑問是一個令人沮喪的消息。
「我打電話問問安妮她的備用鑰匙在哪里。」蘇頡自言自語,並沒有足以到瑪麗那暗淡的眼神。
「安妮……我是說安妮有你家的鑰匙嗎?」瑪麗怯生生的問。
蘇頡回答︰「當然,她已經暢通無阻了!」
蘇頡的語氣並不愉快,但顯然瑪麗將其當成一種偽裝出來,展示幸福感的手段。她不再說話,怔怔的瞧著天空,在雨幕最密集的一定,有一片化不開的濃雲。這不是一個好兆頭,雨水會繼續。
蘇頡和安妮的通話聲鑿進了瑪麗的耳朵里︰
「安妮,你的備用鑰匙在什麼地方?」
「就是我家的備用鑰匙。」
「在門沿上?好的,我知道了。」
「你還想說什麼——沒什麼了?我就掛了。」
交流很簡單,從這單方面的句子中,瑪麗絲毫並不出什麼曖昧的味道,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安妮身上有蘇頡家的鑰匙。
他們是不是已經睡在一起了?瑪麗開始胡思亂想。她竊以為安妮在征服蘇頡的道路上已經走到了牽頭,她已經付出了自己的身體,而自己能?甚至表白都不敢。
雨天真是糟糕透頂!瑪麗又抱怨了一聲。
在蘇頡模索著拿取備用鑰匙的時候,瑪麗問了他一個問題︰「安妮是個怎麼樣的女孩?」
「你不熟悉她嗎?」蘇頡一邊盡量伸長手臂模索著門沿,一邊詫異的回答︰「女孩應該更了解女孩才是。」
「可你認識她已經很久很久了。」瑪麗倔強的說。
蘇頡歪著腦袋想了想,瑪麗說的沒錯,如果從時間上來看,他認識安妮已經很久很久了。他看著那個女孩長大,從拖著鼻涕的小姑娘到亭亭玉立的少女。他陪著那個女孩經歷了生活的點滴,或者說,他們彼此成為了對方生活的點滴。
一念及此,蘇頡臉上露出由衷的微笑。
他回答︰「安妮——是一個非常特別的女孩。外人初次見她,會感覺到驚艷,我記得加里私下里說過,安妮是他見過的最漂亮的女孩之一。可能是相處久了,我並不能感覺到她很漂亮。」
「這個世界上的男人中,也唯有你會不覺得她漂亮。」瑪麗吃味的說。
蘇頡憨笑一聲︰「也不是完全沒有驚艷的地方。我喜歡她的嘴唇,厚厚的,像隨時有千言萬語要訴說,還有她的眼楮,具備一種古典的美麗,會讓人感覺她是一個內涵豐富的女孩。」
「哈哈!」瑪麗笑出聲來,她盡量讓自己開心起來,「什麼叫‘會讓人感覺她是一個內涵豐富的女孩’,我會告訴安妮的,說你諷刺她沒有內涵。」
蘇頡聳了聳肩膀︰「告訴她把,我從小就這麼說她。」蘇頡停了停,繼續說︰「她唯一看完過的小說還是尼古拉斯-斯帕克斯的小說,我從不看他的小說。」
「因為你是男人吧。」瑪麗諷刺道,「只有男人才會拒絕翻看斯帕克斯先生的小說,全美的女人都是他忠實的讀者。」
「你也看過?」蘇頡詫異的問。
「當然,我曾經抱著《戀戀筆記本》在被窩里哭。」瑪麗毫不掩飾的說出了自己的糗事,「事實上,他在英國也是鼎鼎有名的。」
「這真是一件災難。」蘇頡說,但很很快迎上了瑪麗惡狠狠的眼神,連忙改口︰「好吧,我承認他的小說不錯。」
事實上蘇頡想到了那部由瑞恩-高斯林和瑞秋-麥克亞當斯主演的電影《戀戀筆記本》,好的小說未必能夠拍成好的電影,但好的電影卻一定能夠寫成好的小說。倒著一推理,一切明了。
「那是一部不錯的小說,我是說《戀戀筆記本》」蘇頡補充了一句,他永遠也忘不了諾亞那‘我會拼盡全力,挽回你哪怕一秒的清醒’的作為。
一番艱難的尋覓過後,蘇頡終于模索到了傳說中備用鑰匙,竟被安妮藏在門沿的邊沿,需要蘇頡模索的很靠內才能模到。由于鑰匙用膠帶固定的原因,蘇頡用了很大的力氣才將其取下來。
「艱難的勝利。」他晃悠著鑰匙,傻笑起來。
瑪麗翻了翻白眼,用下巴點了點那緊閉的房門,意思已經很簡單了︰開門去!
她想借此堵住蘇頡那張毫無誠意的嘴,當然,她成功了。蘇頡轉身開門的動作很是麻利一氣呵成。他將鑰匙插進鑰匙孔里,扭動了一圈,然後——出于意料的「 嚓」聲讓蘇頡停下。
「怎麼了?」瑪麗再次問道,「難道鑰匙不對嗎?」
蘇頡搖了搖頭,表情變得嚴肅起來。
「門沒反鎖,你靠後一點。」蘇頡說,然後小心翼翼的推開大門。一陣冷風躍出,撲打在蘇頡臉上模糊了他的眼楮。
等等!我聞到了什麼味道,蘇頡想。他敲了一眼瑪麗,這個女人的表情同樣驚訝,她也聞到了相同的氣味。
有些像午餐的味道,蘇頡想。一想到自己到現在還沒吃午餐,口腔中就分泌出了超越平常的唾沫。
兩個人順著香味的方向前進,越過門廳,走進客廳。
瑪麗捂住了自己的嘴。天啊!我看到了什麼,她想。然後眼神快速掃過蘇頡。在男孩臉上,她看到了同樣的驚訝。
「朱諾-麥高芙?你怎麼會在這里?」蘇頡驚訝的叫出聲來,在開放式的廚房中央,一個腰系花色圍裙的金發女孩正端著盤子呆立在原地。
蘇頡突然笑了起來,朱諾-麥高芙的樣子太過滑稽了︰戴著一定高高的白色布制圓帽,露出額角的細發,不知幾時,她已將皮膚曬成了小麥色,就像蜜糖的顏色。
那一定很甜吧,蘇頡想。他不由自主的用舌頭輕舌忝了一下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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