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天氣就像花姑娘的臉,說變就變。剛才還是艷陽高照,此刻竟下起雨來。雨點如牛毛似得從高空墜落,拍打著本用來做遮陽的五彩頂棚,迸發出「 里啪啦」的聲音,竟然節奏感十足。
蘇頡幾人坐在靠外的位置,貼近棚子的邊緣,雨水順著棚沿墜落于地表,濺起的水花打濕了褲腳。
「這不是一個好地方。」希拉里說,女人正一邊向內挪動著位置,一邊檢查自己的衣服上是否被濺上了泥點。她不喜歡這個地方,這點從表面就可以清楚明白的看出。
推薦者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先生仿佛並不在乎雨水,從頂棚滑落的水就落在他身邊,濺濕了肩膀,可他卻像毫無反應似得,咧開嘴巴笑了笑。
「下雨不是挺好的嗎?也省的吃飯的時候酷熱難當。」他說著話,還伸手接著雨水。蘇頡猜測那渾濁的水滴墜落于掌心,一定是冰涼的,就像于空中急墜的冰粒。他忍不住學著克林特的樣子,用掌心接著雨水——並沒有那種想象中的冰冷。
「糟糕透頂!」他小聲抱怨了一聲。
克林特像是沒听見蘇頡的抱怨,優雅的端著茶壺,親切的為每個人的杯子里添上紅茶。
「嘗嘗,味道不錯。」他說,「這可是正宗的英國紅茶,可不是超市里那些西貝貨。」
蘇頡淺嘗了一口,味道竟出奇的不錯。有些甜味,有點薄荷的香味,更多的卻是沁人心脾的茶香。
「如果沒有那麼多修飾的話,會是一杯好茶。」蘇頡給予了中肯的評價。
「我倒覺得味道不錯,修飾起來未必是一件壞事,有些時候最真實的原味恰恰是最讓人難以接受的味道。」摩根意味深長的說了一句。
「你的意思是苦?」蘇頡問。
摩根回答︰「不,我的意思是原味。」
含糊的對話讓蘇頡感到,自己隱隱的嗅出一絲秘密行動協議的氣味。就像一群高壓下的地下黨在街市上集會,隱蔽而緊張。
餡兒餅很快被端上了餐桌。女侍者端著銀色大托盤上空盤踞的騰騰熱氣讓蘇頡猜測出其中的物體。
好吧,如果你說好吃,那我就來嘗嘗,蘇頡想。
餡兒餅被盛放在銀色的小盤子里,分別送到每個人的身前。不知是為了節余成本還是刻意為之,盤子很小,只剛剛容納一個餡兒餅的大小。這樣的布置讓人感覺極不舒服,就像尊嚴照收了某種踐踏。
「我不認為吃這東西是個好主意。」希拉里一臉不開心的將餡兒餅推到一般,「那金色的面皮和表面融化的女乃酪給人以極其膩人的感覺。
「我在控制飲食,就不吃了。」她說,但眼神里明顯沒有多少對于食物的渴求,反而是刺眼的厭惡居多。是的,她不喜歡這東西,一點也不。與此同時,所有人都沒有下口,只是用疑惑的眼神盯著克特林,這讓老牛仔一陣不自在。
「嗨,你們應該相信我。」老牛仔說,然後自顧自的將餡兒餅的一角塞進嘴巴里,牙齒狠狠的一咬,毫無阻礙的將其咬斷。
「味道真的不錯。」他一邊說著話,一邊肆無忌憚的發出咀嚼的聲音。
這樣毫無禮數的行為讓蘇頡想到了瑪麗,倘若那個女人在一定會尖叫起來。
克林特的動作並不算快,但給人以迅捷的感覺。幾分鐘過後,在眾人的注視下,一塊餡兒餅就這樣掉進了他的肚子里。老牛仔毫不顧忌形象的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大大咧咧的說︰「吃吧,味道真的不錯,你們應該用自己的味覺,而非眼楮來判斷食物的好壞。」
雨繼續下,沒有停歇的趨勢。風也肆無忌憚的傾斜而來,吹的頂棚呼呼作響。在一個小時前,蘇頡很難想象自己會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下食用一種賣相並不完美的食物,但現在,他必須這樣做。
老牛仔的身先士卒和熱情讓人無法拒絕,他打定主意,即便餡兒餅的口味不如人意,也一定會勉力將其吃完。
摩根已經率先動了起來,他學著克林特的樣子,將餡兒餅整個拿起,一角塞進口中。那微閉的眼楮猛地睜開,從中透出了不可思議的色彩。
「味道……」
「怎麼?」
「味道竟然不錯!」
摩根的語氣里明顯帶著意味未盡的震驚。他下意識的加快了吞咽的速度,很快又品嘗了第二口。
「真的不錯,嘗嘗。居然是肉和蔬菜混合的味道。」
在摩根的竭力推薦下,蘇頡嘗試了一下口,然後便一發不可收拾。幾分鐘後,餡兒餅落進了肚子里。美味在胃里翻騰,仿佛意猶未盡。
蘇頡需要微上眼楮,好好的回味這樣一番滋味。
「怎麼樣,我說吧,味道不錯吧!」
看見摩根和蘇頡一臉享受的閉上了眼楮,克特林開始趾高氣昂起來。嘴角殘留的胡須仿佛瞬間翹起,襯托著克林特那張消瘦的臉,就像一只活靈活現的貓。
「我得承認,味道不錯。」蘇頡睜開眼楮,慢悠悠的說,「這也許不是我吃過的最美味的食物,但一定是最美味的餡兒餅了。」
「它的外貌欺騙了我的味蕾。」他補充了一句。
相比起蘇頡的淡然,摩根則要激動許多。他拍著克林特的肩膀,興高采烈的說︰「不錯啊,克林特。你居然能找到這樣一個地方,真是讓我刮目相看。」
唯一沒有體驗到餡兒餅美味的希拉里只能疑惑的瞧著幾個大男人親熱的模樣。她不是不想食用,而是赫克托為她特定劃定了食譜,餡兒餅是被嚴令禁止的食物。
「小姐,來份水果沙拉。」她氣鼓鼓的對著侍者叫喊。
「還有,再來三分餡兒餅!」克林特補充了一句。
一頓雨中美妙的午餐就這樣得以繼續下去。
食過盡歡,甚至還有些意猶未盡。至少希拉里還在不住的夸獎那盤水果沙拉是多麼具有特色。這時候雨也停歇,峽谷的盡頭劃出了一道彩虹,就立在天邊的盡頭,像是一座拱橋。
銀色的餐盤被隨意擺放在桌上,一時間還沒人來收撿。可沒人在意這些,蘇頡他們都挺著肚子,好形象的癱軟在座位上。那簡陋的椅子仿佛也變得舒適起來。
「你說的沒錯,這里確實是一個暗藏著美味的地方。」蘇頡沖孔贊美了克林特一舉,「干的不錯,伙計。」
「我相信店主一定會感覺榮耀的,能夠得到一名業務美食家的贊賞,本身就是一件榮耀的事情。」克林特恢復了彬彬有禮的模樣,紳士一般的微笑掛在嘴角。
「這里的食物讓我想到了自己的單身生活。」摩根開口說道,「真的,那個時候我就在這種糟糕的環境下用餐,飯後的餐具扔的到處都是,我很少自己去收拾。那真是一段令人懷念的懶散生活。」
似乎每個單身漢的生活都是這樣,自由、散漫,想干什麼就干什麼,沒人女人約束的世界毫無疑問是美好的——這顯然是單身漢們自欺欺人的哲學。女人對此會嗤之以鼻,這其中就包括希拉里。
「你真邋遢,親愛的。」她嘲諷了摩根一句。而摩根很快就還以顏色︰「相信我,每個單身的男人都是這樣。」他的語氣理所當然,但希拉里很快予以反駁︰「看看蘇,他就和你們不一樣。」
「他不算單身男人。」摩根給蘇頡送去了一個男人都懂的眼神,「想想吧,傳說中的安妮小公主,還有那個漂亮的女助理,听說還有一個。」
摩根的嘴巴呈現出驚訝的「o」形,「不錯啊,蘇。你竟然有這麼多紅顏知己。」
蘇頡唯有苦笑而已,他無法解釋自己和安妮、朱諾、還有瑪麗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或許那如蛛網一般的糾纏是連他自己也無法理清的事情。就像有段時間《紐約時報》抓住這一點對他抨擊所說的一樣︰蘇是一個毫無責任感的公子!
是嗎?曾經有一段時間蘇頡認為那是大錯特錯的,作為接受過傳統中國教育的年輕人,他沒有美國年輕人出席派對,出入夜店的習慣,反而醉心于電影與文學;他不吸煙、適量飲酒、從不觸踫任何賭博性質的游戲,更加沒有**燻心的念頭,盡管《紐約時報》將他形容成一個欺騙女人感情的混賬,但他決不這樣認為。
可隨著時間的推移,這樣的想法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先是瑪麗的離開,讓蘇頡對她的思念與日俱增。他很清楚那並非普通朋友之間的想念,而是一種真正的,投入了異樣且危險感情的想念——這讓他感到惶恐。
還有朱諾-麥高芙,這個紐約地下皇帝的女兒如同一泓清泉不知不覺的淌進了他的生活,更是進而流淌進入了他的心底。或許在不知不覺中,他的心早已經被浸泡于其中,不可自拔。
也許張愛玲說的沒錯,每個男人心都在紅玫瑰和白玫瑰中徘徊,蘇頡與他們唯一的不同,是沒有在紅玫瑰後覺得它蚊子血,也沒有在得到了白玫瑰後覺得它是襯衣上的一刻普通紐扣。
這種喜新不厭舊的行為或思想理應被冠上「花心」的罪名,而那模稜兩可的態度即便被稱為「混賬」也不為過。
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說,《紐約時報》的權威性得到了保存,只是很少有人知道而已,甚至連幾名當事人也不太清楚。那只是存在于蘇頡心底的,不可告人的秘密。
蘇頡笑了起來,故作淡然的回應了摩根︰「摩根,難道你要讓我揭開你的丑事嗎?」
摩根擺了擺手,「別別!千萬別!我閉嘴就是了。」說著,他右手放在嘴邊,做出一個拉上拉鏈的動作。
摩根知道,他有把柄落在蘇頡身上,比如在拳擊訓練期間偷偷喝酒。好吧,飲酒本是一件無傷大雅的活動,但在赫克托的口中,卻變成了罪大惡極。他對于飲酒的嚴令讓這項陶冶情操的活動變成了一向私人活動︰獨自進行,秘而不宣。
在高壓之下,飲酒的**變成了一種欲罷不能,就像摩根每每讀到報紙上那些毒癮纏身的人一樣。每當他結束了一天的訓練,送愛躲在房間里喝上一小口。
事實證明,大麻的緩解痛苦能力確實遠高于酒精。
希拉里和克林特幾乎同時笑出聲來,即便只看摩根那吃癟的表情,也知道他有重要的把柄抓在蘇頡手上。
「蘇,說說看是什麼?」
「沒有,我沒說什麼,什麼也沒說。」在摩根惡狠狠的眼神注視下,蘇頡給出了模稜兩可的回答︰「摩根-弗里曼先生可是個在人前正直的人。」
眾人大笑起來!
一番彼此之間親密無間的嘲笑過後,談話開始步入正題。
克林特開口︰「對了,蘇。你約我們出來不會只是為了吃一頓飯吧。」克林特可是知道蘇頡最近是個大忙人,每天訓練之余都是電話不斷,一開始他這是年輕人之間纏綿的情話,將其歸結于戀愛的甜蜜;但後來他發現並不是這樣。
雖然只听見一鱗半爪,但克林特可以肯定,那是與戀愛無關的事情,應是涉及金融的。對于這方面的事,就屬于個人的秘密了,是不可對人言之事。所以之後的每個電話打來,克林特總是的自動屏蔽聲音,以至于到現在他還模糊不清。
蘇頡可不知道克林特心中所想,他點了點頭,用一句問句回答了這個老牛仔︰「我想問各位一個問題,大家想將《百萬寶貝》拍成一部怎麼樣的電影。我的意思是說,不錯的、一流的、經典的、還是超越經典的。」
這並不是小年輕口中,熱血上涌的一句「超越經典」那麼簡單的事情,它意味著一種選擇,一種隨之而來的,可能加重積累在身上壓力的東西,須得到所有人的認同,而這顯然是一件艱難的事情。
摩根小口的呷著茶,臉上的嬉笑消失,代之以嚴肅;希拉里則一臉堅定,甚至有些迫不及待;與之相比克林特則沉穩了許多,你很難從他臉上尋覓到可能的答案。
「好吧,伙計們,我只想听听你們的意見而已,作為導演和投資方,我的要求自然是精益求精,我只想听听各位的看法。」蘇頡說。
他不會強迫自己的演員做出並不樂意的選擇,畢竟並非每個人都有精益求精的意識,或者說,大多人心理都有過一種得過且過的念頭。
希拉里率先放下茶杯,瓷器和木桌子踫撞,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音。
「我來這里的目的就是奪得第二座獎杯,我渴望站在最高的領獎台上。我會全身心的投入。」女人率先表明了自己的狀態,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
摩根瞧了希拉里一眼,開口說道︰「曾經我以為自己會去夜校學習打字和速記,但最後還是選擇了演員這個職業;我認為自己會一輩子跑龍套,但沒想到竟然出名了;于是我有了更高的追求,向往著站在那個最高的領獎台上,听取眾人的歡呼,卻不停的失敗。這一次我不想失敗了,我的**比起希拉里一點也不弱。」
他說完將視線投到看不出表情的克林特臉上。老牛仔像是陷入了某種沉吟,眼楮盯著桌面,有些渙散。
「克林特,你認為呢?」摩根說,與此同時,蘇頡和希拉里的目光也集中在老牛仔的身上。
克林特那仿佛一成不變的臉上掠過一縷微笑,他咧開嘴,露出一排整齊的潔白牙齒。
「我和你們倆不同,我沒有那麼大的野心。」他停了停,繼續說,「我是真心喜歡這個故事。」他瞧了一眼蘇頡,自顧自的說道︰「我喜歡圖爾的故事,並當他著蘇改編的劇本找到我的時候,我甚至想要親自成為這部電影的導演。我說的是真的,我喜歡這個故事,所以參與了進來。」
摩根不確定的問︰「所以你的意思是?」
「超越經典!我認為劇本本身是有超越經典的潛力的,如果最終沒有做到這一點,只能說明我們的努力不夠。」他瞧向蘇頡,「好了,你問了我們這麼多,恐怕不僅僅是試探我們的態度吧。」
蘇頡的臉上漂浮起難得的尷尬,他為老牛仔的洞察力而驚嘆。
「沒錯,我確實是有事情想找各位商量,也需要各位給出一個態度。」他似笑非笑的瞧著克林特。「這件事情還非得你來幫忙。」
克林特微微一笑,「如果能幫,我一定會幫的。」
蘇頡頷首一笑,繼續說道︰「我想將這部電影打造的更具老片情懷,希望用一種美術的渲染效果達到感情沉澱的效果。在這部電影里,最真摯的感情都是內斂的,相信各位應能感覺到這一點。」
眾人點了點頭。
蘇頡繼續說︰「所以我需要一名優秀的攝影指導和優秀的美工設計師,相信這一點克林特一定能夠解決。」
克林特-伊斯德伍德皺緊眉頭,唇線沉陷如牙齒之間。他猶豫了片刻,開口說道︰「有兩個人符合你的要求,《神秘河》的攝影指導湯姆-斯特恩和美工設計師亨利-巴姆斯泰德。湯姆和我的關系不錯,而且最近也沒有片約在身,只要你開出的價格合適,我可以幫你搞定,但是巴姆斯泰德先生——」
克林特下意識的搖了搖頭。
「怎麼?他很難相處嗎?」蘇頡疑惑的問,在他的記憶里,正是這兩位業內大拿負責了《百萬寶貝》的美工設計和攝像工作。難道事情有變?又是穿越的蝴蝶效應?蘇頡想。
克林特搖了搖頭,回答︰「他性格很隨和,而且只要劇本真的優秀,我相信他是不會拒絕的。唯一的問題是,他已經八十九歲了——」克林特苦笑起來,「而且身邊還有個執意讓他遠離電影的孫女,我實在是無能為力。」
場面一時間沉默了下來,幾乎所有人都明白美工設計對于《百萬寶貝》的重要性,當需要含蓄的表達情感的事情,美工所設計出來的意向,顯然是最好的手段。
「沒有其他人可以代替了嗎?」蘇頡問。
克林特搖了搖頭,「好萊塢沒有比亨利更適合《百萬寶貝》美工設計師,除非你願意降低要求。」
「你知道我不會的,」蘇頡說,「無論如何,我會清楚巴姆斯泰德先生的。」
在桌下,蘇頡緊握著拳頭,他絕不允許自己的電影里出現任何瑕疵,一點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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