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罪釋放 第六十章 第一殺

作者 ︰ 獨孤九萬年

金彈緊靠著我,我盡量給他挪地,挪地不是因為反感,因為見他帶著手銬和腳鐐,需要更大的空間斡旋。

金彈好像比較識相,說︰「不用再挪了,我的地夠了,要再挪,你們就擠得轉不動了。」他說的「你們」自然指我們洗碗的三人,麻醉師走後,青龍還沒有再派什麼新人來接替洗碗。

「嗯,那就這樣吧,只是你不舒服,畢竟你戴著那些東西……」我故意鄙薄那些東西。

「其實,也沒什麼,他們要我的口供,說我講不清楚,就把這些西戴在我身上,他們堅信時間會證明一切……」

我啞然,我知道他說的「他們」是誰,我不想發表偏激的言論,即便是為了討好他,寬慰他,我覺得辦案人員總有他們的法度、規則和章程。

後來,我覺得我這樣想的時候還是把金彈假設為一個十惡不赦的殺人犯,對于他的懲戒我是向心的,盡管悲天憫人,但想去死去的人,他是罪有應得。

我覺得無法順著他的思路走下去,便錯開話題,說道︰「你剛進來的時候,說你父親也是殺了人的,已經不在人世了?」我把語氣揚起來。我覺得問題很大膽,但不得不問,除非我沒有好奇心。

金彈也是一愣,他怔怔看我一眼,似乎在思考是說還是不說,就在這當口,我說︰「如果覺得不方便說,就算了,我隨便問問的。」

這話打消了他的疑慮,稍作凝目,他說道︰「我的故事很長,也很復雜,我也正想找人評評,你覺得你可以,你就說幾句,說指導也行,听了不舒服,將就罵幾句也行。」

我說︰「哪敢呢,兄弟是高人,我是想多受些見地,多博些見聞,好不讓白活了這一遭。你我兄弟有緣,今世見面,不吐不快。」

我連用了兩個「兄弟」跟他套話,其實我內心中也並不違拗,說得很自然,他听了也舒服。

金彈說︰「我命苦,有人欺負我娘,我爸沖動宰了那人,那時我還在我娘肚子里,我爸被槍斃那天,我娘就瘋了,不認識這個世界了,連家也找不著。後來被送進瘋人院,瘋人院的醫生要把我娘肚子里的孩子打掉,我娘別的不清醒,就這個,拼命護著,後來村里的人來看望我娘,向醫生求情,總算把孩子生下來,這個孩子就是我。」

我听了,有點哭的感覺。

他停頓一下,又繼續說道︰「後來,我被送去孤兒院,沒有人跟我說父親是誰,母親是誰,就這樣長到16歲,初中畢業,孤兒院允許我們踏上社會,自謀生路。離開那天,院長跟我講了我的身世,我幾乎都要哭暈了,最後,我拿著院長給我的我媽媽的相片找到瘋人院,這里簡直是人間地獄,我想象不出苦難的媽媽是怎樣度過她的每一天的……」說到這里,金彈的眼角滲出淚水,他用手輕輕拭了拭眼角,銬住他的鐵鏈發出金屬的鏘鏘聲。

我發現我的眼楮也有點潤濕,這是一個怎樣的故事,為什麼如此悲催,而不是充滿邪惡與暴力,我有點不敢相信故事的真實性。

他繼續說下去︰「那天,我見到了我媽媽,她已經完全失憶、失語,她認不出我來,我叫她「媽媽」,她對這個詞感覺新鮮,竟然重復了一遍,我相信母親是可以喚醒的,我要求把媽媽帶回家,院長竟然同意了,說你可以試試。就這樣,我帶著母親離開瘋人院,誰知在離開的時候,很多瘋子拼命叫喚我媽媽「老婆」,我媽媽在那里發抖,仿佛在地獄的深窟,她與

橫行的鬼魅相處太久。」

說到這里,他又吱聲不語,仿佛故事不用再說,已經明了,悲劇不用再說,已經啟程。

頓了一會,他繼續說道︰「我把母親帶回河南商丘老家,那里的鄉親還好,幫我們拾掇了16年前我爸媽住的房子,我每天不停地喊「媽媽」,媽媽終于被喚醒,她開始記得她有個孩子,她每天端詳我,在我睡覺的時候,沒日沒夜地守著我,不肯睡覺,生怕我會離去,從她身邊消失。」

「後來,你殺了你母親,對嗎?」我覺得故事的發展應該是這樣。

金彈听言,嘆道︰「是的,我殺了我媽媽,我媽媽的記憶越清晰,她就越痛苦,她說,她當時不應把被人侮辱的事情告訴我爸爸,這樣,我的爸爸也不會去宰那人,也不會丟了性命。」

「一個中國傳統女人失貞的痛苦確實是很難隱瞞的,除非她不愛她的丈夫,這里沒有舉止失措的因由可說。」我接過話茬。

「我媽媽是沒有錯的,然而更為慘痛的是,我媽媽被喚醒的過程里,她在瘋人院的記憶也同時被喚醒……她在瘋人院成為病態暴力下的性奴長達16年,女人的貞操觀成為啃噬她的毒蛇的舌信,她覺得法理和天道都是殺人的劍,在她的記憶里,沒有晴朗的天空……有一天,媽媽對我說,我要去找你爸爸,你成全我吧,他等得太久了,他是因為我而離去的,我要把他找回來……」

「因為被呼喚而清醒,因為清醒而更痛苦,因為更痛苦而需要選擇解月兌,而這解月兌是回到她的第一個美滿的起點。」我編排死亡的邏輯,我近乎自言自語地說。

「終于有一天,媽媽做了一身跟我爸爸新婚時穿的一模一樣的衣服,她平躺在床上,對我說,就是今天了,今天是跟你爸爸結婚20周年,他肯定等著,盼望著,你來吧,用這根毛巾送我吧,別怕勒我,爸爸看見了不會怪你,我今天好興奮,我終于下決心了,如果我早下決心,也不會被送進瘋人院,被玷污那麼多年,我對不起你爸,我相信你爸會我原諒我,我必須隨他而去,雖然這個跟隨的腳步整整推遲了20年……」

金彈的眼淚汩汩地流出來,與一個殺手的表情大相徑庭,死亡的符號不是它的表情,而是它的挽歌。

「那,沒有被追究法律責任嗎?」我覺得身在看守所不能回避這個問題。

「我媽媽走的時候滿帶著幸福的笑容,驗尸的人根本沒有想象到是被勒死,沒有對我媽媽的死亡提出任何質疑,也沒有問起遺書之類,在他們的眼里,我媽媽也應該死了,一個沒有名節的女人在他們眼里是多余的。」

如果有一份遺書證明自願死亡是更好的,但是沒有留下遺書,也不需要留下遺書了。

快樂的死亡是不需要遺書的,而所謂謀殺是死亡最崇高的見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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