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時,屋內充滿了白熾燈那樣的昏黃光線,卻意外的不是燭火,更不是和前兩次醒來相似的深夜。樓窗外正射進這一天最後的夕照,在可以看到的範圍內,滿天都染上了絢爛的霞光。
張玉含眨眨眼,身體一晃,這才發現自己坐在桌旁,手里還持著針線和帶著半成品繡活的繃子。
身邊「噗哧」一聲,是個女子忍不住笑出來的意思。張玉含一轉頭,就看到個最多不過十六歲的女孩,又像是忍笑,又像是故意要讓人看出忍笑的表情,兩個眼楮直盯著自己不放。
而對于房間內的古風裝飾,和自己以及女孩身上質料上乘的繁復古裝,張玉含幾乎已經不感到意外。
「怎麼了,小姐?听說媒媽媽來,就怔怔的出神?」
少女的聲音一出,張玉含立刻听出她是昨夜和自己睡在一起的那位。看來那場關于電燈的討論,和後來自己提出的那兩個奇怪問題,都被她以不知什麼理由一筆帶過。因為此時她的態度,是和最初與張玉含搭話時一樣,輕松而且熟稔。
根本不懂得繡花的張玉含小心放下繃子針線︰「啊?你剛才說什麼?」
倒不是她沒听清,而是沒听懂。腦子里還盤旋著前一夜各種細節的張玉含,一時不明白自己為何衣著整齊地坐在屋子當中繡花。意識留下了大片的時間空白,需要慢慢倒推回去。
「小姐真是……」少女的表情還是那副忍笑又想讓別人看出來她在忍笑的樣子,咽下的那個形容詞也有不言自明的意味,「是!小真這就再對小姐說一遍︰方才劉媽媽來,跟老爺夫人說話說了好一陣子,只怕一會兒還要來見小姐呢。」
「劉媽媽?是什麼人?」
自稱小真的少女雖然帶著看透她偽裝的笑容,回答卻仍然非常禮貌︰「劉媽媽是本縣出名的媒人婆,說合山的嘴,必能為小姐配合個如意郎君,小姐就放心吧!」
張玉含覺得有必要澄清事實了,因此站起身來。這時她發現自己比小真高出半個頭,令她增加了些自信。
「小真——我不知道你的大名,所以只好這麼叫你了——這件事雖然很不可思議,但我希望你能相信……」
從小真瞪得越來越大的眼楮里,張玉含似乎看出,她不僅是感到奇怪,而且有極力壓制的隱約不安。但是目前也只能堅持說完。
「我不是你認識的‘小姐’,我只是突然變成了她,你明白嗎?嗯……你的‘小姐’是不是因為什麼事故,突然昏迷不醒之類的?」
小真堅決搖了搖頭。
「要麼就是心髒病猝發什麼的……我不是昨天夜里突然醒過來的嗎?你還記得我問你這是哪兒,對吧?」
「昨天?」小真猶猶豫豫地插話,「昨天是小袖值夜,听她說小姐睡得很好。」
「啊?」張玉含亟待向下進行的闡述被生生打斷,「我不是昨夜問你電燈的開關在哪兒嗎?」
「電燈……啊,小真記得,小姐半夜起來說是找電燈——不過那是四天前的事。」
「哈……啊?」張玉含愣怔怔地坐回桌旁,總還抱著一線希望,「我一直睡了四天?」
「哪里,小姐每日都在這房里彈彈琴,繡繡花,只是一步未出過房門,這些天也沒見小姐練武了。」
張玉含的眼光隨著小真落在牆上掛著的一柄寶劍上。原來這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姐還會武功,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但那些都不是重點,重點在于——
「你相信我,我真不是你的小姐!所以你能不能請這家的主人來,告訴他……」
少女的眼光突然亮了一下,隨即出言打斷。
「哦,小真明白了,小姐是不是要說,你本不是小姐,而是什麼精靈仙子,借了這個身體?」
面對這麼快的領悟,張玉含顯然毫無精神準備︰「差不多……吧,不過……」
「那麼仙子請稍坐,小真這就叫人去稟告夫人。」
「呃……好吧。」
自以為被當成了仙人附體的張玉含坐在桌旁,身後是這繡房的樓窗,窗外晚霞漸漸黯淡,天際浸上深藍,室內一下子黑了下去。小真的背影走到門口就已沒入濃重的暗色。
張玉含這才意識到,這看上去挺富裕的家庭的小姐,卻孤零零地生活在接不到地氣的二層樓上,身邊只有小真一個人陪伴。
據小真說,還有一個叫小袖的,大約和她是同樣職責,兩人輪班。
不過,這依舊不是重點——試圖從一團亂麻般的現況當中理出頭緒的張玉含竭力梳理著脈絡——重點在于,自己明顯陷入了一個奇異的境地,一個在網絡中流行已久的傳說︰穿越時空。
也許這種只在小說里出現的機緣對于二十歲的女孩來說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夢想,但張玉含很難這麼看。舉個例子來說,如果自己不聲不響地扮演起這家小姐的角色,眼前不就面臨了被人說親的尷尬?
結婚嗎,張玉含想,萬萬不能。哪怕下一刻就會被這家人潑一身狗血用掃帚趕出門去。
話說回來,既然目前小真以什麼精怪附體之說前去稟告主人,這後一種構想真不是不可能的。
一想到這里,張玉含再次站起身來,走到樓窗跟前向下張望,想估量一下此處離地面的距離,是否能讓自由落體的自己沒有嚴重的損傷。
與此同時她听到小真的聲音在樓梯口傳來︰「小袖,快去稟告夫人,小姐又!」
語音在這里截斷得很整齊,並不是隱住了後半句不說,而更像是因為說話和听話人的相同背景,已經能表達出明確的含義。
片刻後張玉含才意識到,小真的這句話並不是放開嗓音想給她听見的,甚至可以說是故意壓低了聲音。然而她就是听見了。
「怎麼回事?不是一向好好的嗎?」
這個陌生的嗓音屬于另一個與小真年齡相仿的女孩,應該就是小袖。與前者相比,她的聲音中包含的恐慌似乎更為明確。
「只怕就是說媒的事,」小真仿佛胸有成竹,「上次這樣也是因為李家來提親,剛練完一套劍法,一下子就變了個人似的,誰也不認識,還說些神仙鬼怪的話,鬧著要從家里搬出去。」
「天呀!」小袖像是驚到了,低低叫了一聲,「我比你晚來一年,這些事都沒听說,老爺夫人也是瞞得真緊。」
很正常——張玉含在心里接上了話頭——隱瞞女兒患有精神分裂癥的事實,對于古代的富戶、沒準還是大家來說,是家丑不可外揚的必然手段。
只不過這樣一來,自己打算掀起底牌就離桌走人的意圖,八成是要落空了。
亮光一閃,小真已經點起了燭燈。張玉含此時第二次見到它,想起半夜起身滿屋子找電燈開關的情景,不知道是這蠟燭可笑還是自己更可笑。
此時她除了扶額苦笑也沒有什麼別的辦法。
然而小真的態度居然稱得上淡定。這個充其量等同于高一生的女孩子面對被看作是離魂癥的張玉含毫無懼意,甚至還相當親切可人。
比如她端著碗湯勸張玉含︰「小姐!」
「都說了別叫小姐,」張玉含揉著因為听了半晌前來探視自己情況的夫人的絮絮安慰而生疼的太陽穴,無力地反駁,「在我們那兒,這稱呼不是什麼好听的。」
小真微微一笑,也不問這「我們那兒」的具體位置,只是把湯碗往前再送送︰「好好,先喝碗湯安神好不?那……小真要怎麼稱呼呢?」
「張玉含,我的名字。」張玉含指指自己,心想總算可以不被這種年紀的孩子喊阿姨了。盡管喊了也沒什麼不對的,畢竟自己的歲數幾乎是小真的兩倍,不過……
唉這真是女人無聊的虛榮心!
「哪三個字呢?」小真一邊問,一邊鍥而不舍地遞著湯。張玉含只好接了過來,慢慢地喝。想來這些天「自己」是按時吃飯的,雖然找不到記憶,但身體沒有餓的感覺。
「弓長張,金聲玉振的玉,含英咀華的含。」
這種類似往臉上貼金的自我介紹模式應該是每個人都有的習慣,張玉含也不例外。從小學開始她就固定了引用名字的成語,只有姓氏,如果說「張燈結彩的張」或者「一張一弛的張」,听者總會愣一下神才反應過來,要不然就喊成「弛小姐幸會」,只好保留了最樸素的風格。
「這次連姓都改了啊……」接回空碗的小真嘀咕了一句,又被本無意聆听的張玉含听見了。
看來這小姐從前不但時不時精神分裂,還喜歡換馬甲。
張玉含嘆息一聲,早早上床睡覺,把所有問題留給不知道會不會來臨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