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大哥,」必須承認,黃蓉這一稱呼讓人很是難受,然而她什麼人也不看,只是盯著對面的人,千里迢迢跑來向她求婚的人,「你願意和我成親麼?」
歐陽克似乎是半天才醒過神來,隨即深深一揖︰「正是求之不得。」
「蓉兒!」稱呼是相同的,但嗓音卻來自不同的四人,也就是說,除去歐陽鋒外的所有在場旁觀者。然而這一聲過後,卻誰也沒有繼續說話。
黃藥師方才的任由黃蓉自主婚事的表示令眾人都感到沒有插話的余地,然而他自己未必沒有後悔。
終于還是歐陽鋒的長笑打破了僵局。
「哈哈哈,藥兄,令千金如此直率,果真是你這東邪家風。」邊說邊在歐陽克背後示意地拍了一下,「不過想來我這佷兒,也不至于辱沒了令千金吧。」
歐陽克便順勢拜了下去。
張玉含無可奈何地往一邊轉過頭,試圖催眠自己眼前發生的一切都是虛妄。她知道——她也知道黃藥師甚至歐陽鋒都和她一樣清楚——黃蓉這個出乎意料的選擇,多半是想給郭靖一個難堪,所謂「他要娶別人,那我也嫁別人」。
然而歐陽鋒好像並不在乎。也許他在乎的只有九陰真經。
仿佛是恍惚之間東邪西毒的聯姻已宣告成立,雖然算不上萬分的喜氣洋洋,至少也是表面的賓主和諧友好,宛如官方的外交會議,該交換的信物交換了,該表達的態度也表達了,插不上話的人依舊在一旁默然。
張玉含知道這里沒有自己什麼事了。打從一開始、也就是和黃蓉郭靖初見時,她就應該老老實實地裝成程瑤迦的身份,過個一陣再老老實實地離家,到牛家村去和書里的官配陸冠英偶遇,然後老老實實地相偕退隱,而不是按照一個讀者的心思對劇情看不順眼的地方擅加干預。
說到底她就應該在那場車禍——也許是人為的車禍——中徹底死掉,而不是跑來穿越時空,還變成別人的副人格什麼的。
究竟有什麼東西是她能自己做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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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玉含從床上坐起身來,毫不驚訝地接受了自己再一次莫名其妙失去意識的事實。雖然她心里仍然存在疑惑,在程瑤迦的人格暫時潛入意識深層的時候為何自己還會不明原因地睡去,但反正這些事無從索解,連找個人討論一下都找不到。
因此她只是四下張望,試圖盡快分辨出身在何處。
呆坐在窗前的那個背影明顯是黃蓉的。
「你怎麼在這兒?」問完這句話的張玉含覺得有些滑稽,因為自己的第一反應竟是黃蓉應該去拜堂了。轉念一想成婚卻哪有那麼急的。
而且按照各種小說電視劇的編排,訂婚後拜堂前這段時間,最是變數高發期,十對有九對都耽擱下來了。
張玉含承認自己有點期待這種變數的盡快到來。
黃蓉轉過身,撇了撇嘴︰「我想跟歐陽鋒他們一起去西域白駝山玩,爹爹不讓。」
張玉含注意到她提起自己未來的叔公公時直呼其名,連個敬語都沒加。
「我說,你到底想干什麼?」
「沒有啊,什麼叫想干什麼。」黃蓉貌似無辜地眨著眼,「我未來的丈夫住在西域,我很好奇,想隨他回去看看。」
應該說,從這種年齡不過初三女生的口中听到「丈夫」這個詞,要多別扭有多別扭。張玉含忍不住咳嗽起來。
「咳咳,西毒可不是笨蛋,你想打他的主意,小心把自己玩進去。」
黃蓉淡然瞥了她一眼︰「是他們先打我的主意。」
是個孩子就比自己有主見,張玉含想,也是時候該離開了。像自己這種做多少錯多少的廢柴合該消失在不為人知的角落。
不過離開桃花島的並不止她一個,船也不止一條。
歐陽叔佷據說是回去籌備迎娶事宜,而洪七公則拼掉最後的面子把郭靖完好地保了出來。因為沒有老頑童出來裹亂,張玉含跟洪七公師徒一起乘坐了一條普通小船。
那麼至少不會因為花船散架而淹死在海里,張玉含自嘲地想。歐陽鋒還不知道郭靖學了九陰真經,此時就算這邊遭遇海難,他老人家也只會隔岸觀火,斷不至于伸出援手的。
因此這一路上,寧靜得有些悶人。
沉默在一只快船進入視野時被打破。其時洪七公躲在艙里研究干糧就酒如何才能變得更為美味,張玉含則與郭靖一左一右扒在船舷,百無聊賴地望著海鳥,並將其分門別類計數。突然間郭靖叫了一聲︰「蓉兒!」
張玉含起初以為他相思成狂,因為這個距離只能勉強看清來船的輪廓,根本看不到船上是什麼人,或者是否有人。但片刻之後她不得不承認失戀中的人五感果然分外敏銳,那船頭上端坐著個亭亭少女,白色衫子,淡青的十二幅裙,眉目仿佛還淡淡描畫過,不是黃蓉卻又是誰?
不止張玉含,恐怕誰也沒見過黃蓉這般精心裝飾過的容顏,在天光海色間顯得分外俏麗。郭靖首先叫喊著招起手來。
等到洪七公也听見動靜出來觀望時,黃蓉的船恰巧從他們旁邊經過,卻一刻也沒有停留。就連黃蓉的神情也不少動,倒好像天海之間,只有她一個人存在似的。
三人幾乎同時示意掌船人隨著前船行進的方向追趕下去,黃蓉所乘之船雖快,也沒有將他們甩得太遠。直追了一個時辰,仍是不即不離的一前一後。然而遠遠的卻看見了另一桿白帆。
當帆上那盤曲吐信的毒蛇圖案映入眼中時,三人便不同程度地郁悶了。
「這鬼丫頭,偷跑出來尋老毒物的晦氣嗎?」
一听洪七公的話,張玉含就知道他跟自己想法一致。要說黃蓉在效法紅拂夜奔,打死她也是不信的。
然而就有腦子不開竅的相信。
「難道蓉兒果真對那……歐陽克有情,所以才?」郭靖一臉自怨自艾地道。
「喂!」張玉含忍不住叫了一聲,走上前去,揚手便在他頭上巴了一掌。她這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別說是郭靖,就連在一旁听不過去想教訓教訓這傻徒弟的洪七公都沒搶到先。
張玉含心里念叨著,這是最後一次管他們的事,最後一次——但是黃蓉的清白是一定要維護的。
「你跟蓉兒相處這麼久,還不了解她的為人?怎麼隨隨便便就把變心的罪名加在她頭上?」
郭靖委里委屈地捂著頭︰「可是她當那麼多人的面答應嫁給那壞蛋……」
「那還不是你小子先放大話,要守信義娶那什麼蒙古公主!」洪七公右手點著他,因為沒有食指所以用的是中指,看上去有點像罵髒話,「被老毒物一句話就激得上了鉤。我問你啦,西毒說的話能當人話听的?他夸你有情有義你就是大丈夫了?」
這幾句話倒是有點出乎張玉含的預料。她對洪七公的認識還停留在華山論劍中「老叫化貪飲貪食,小事胡涂,可是生平從來沒錯殺過一個好人」那番表白上,年輕時還真覺得正義凜然,氣勢奪人,後來卻漸漸生出些懷疑來。
如果每個人都以自己的原則去要求別人,不符合要求的便算作是「惡」的並加以消滅,那麼這種行為到底有多少正義可言?如果當這個原則本身就建立在一個錯誤的基礎上,那麼善與惡的概念是否也會加以顛倒?
而且,為什麼有人會認為自己可以行使制裁他人的權力?
張玉含知道這種所謂的替天行道,在武俠世界中幾乎是顛撲不破的真理,但現代人的價值觀念實在令她無法全盤接受。即便是已經身處這個世界當中,也是一樣。
但是此刻,她隱隱感到眼前的這位洪七公,似乎不像書里描寫的那麼平直。
他在寶應縣劉氏祠堂中出現,沒有先去調戲歐陽克,而是救助被困的程大小姐。他阻止黃蓉擊殺歐陽克並放其離開,理由不是見了西毒面子上不好看,而是「罪不至死」。此時他又教訓郭靖說不能隨便听人教唆,便去守那死板的「信義」。
這人到底只是查老頭筆下的人物,還是……
說到底自己究竟是穿越進了一本書里,或者一個實際存在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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