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蓉的語聲是率先听出來的,一是音調高,二是熟悉。听著她用剛才唱兩只老虎的嗓子叫了一聲「靖哥哥」,張玉含幾乎笑了出來。
郭靖的聲音也順理成章地浮現了。張玉含有點驚訝于他那麼低頻的嗓音也能較清楚地傳送到這里,轉念一想大約是跟老頑童修習九陰真經的效果。
「蓉兒不會嫁你的!」這句話應該是對歐陽克說的,但一如郭靖平日的風格,完全不看時機,不顧語言策略。
一個帶有金屬質感的聲音大笑了幾聲。這是張玉含完全沒听過的嗓音,再加上獨特的聲線,應該是屬于歐陽鋒沒錯。
但當她注意聆听的時候,卻沒听見歐陽鋒開口說話,直到郭靖和黃蓉雙雙驚叫出來,旁听的張玉含才意識到方才那段沉默中像是風聲的響動是什麼。
「老毒物,你敢動手!」是洪七公的聲音。
「這小子膽敢插嘴我與藥兄的家務事,兄弟不過想給他個教訓。」像金屬磨擦一般的嗓音應該是歐陽鋒了。這句話說得倒是很巧妙,一下子把東道主黃藥師劃歸了自己陣營,想必洪七公也是無可奈何。
「爹爹!」黃蓉半是焦躁,半是傷心的聲音,像是責問黃藥師為什麼對歐陽鋒話里的暗示不加辯駁。
然後張玉含心猛的一跳,听見了令她又是厭惡、又是不自覺的害怕的嗓音。
「黃家妹子,你不願意……」
興許是下意識的拒絕,也或者是歐陽克沒像前幾位那樣說話動用真力,這句話張玉含沒有听清,但大致猜到了內容。只听黃蓉哼了一聲,然後答了句什麼。
空氣中的火藥味一淡,在場者說話的聲音便低了下去,張玉含全神貫注地听著,仍然只能分辨出大約是誰的嗓音,至于字句,便完全不知所雲。
直到一個熟悉的詞鑽入她的耳中︰金刀駙馬。
張玉含吃了一驚,究竟誰先提到了這個詞?耳听得郭靖的聲音愈加激動,像是在努力解釋,似乎並不是由他挑起的這一話題,那麼是黃蓉?是黃藥師?還是……
一陣朗聲長笑打斷了郭靖的爭辯,張玉含腦子里立刻跳出了那個對白色服飾有偏執愛好的形象。
歐陽克?他怎麼知道的?
接下來的話倒是能听清了︰「郭世兄果然是外表木訥,心思縝密,竟打算享齊人之福。只是此事即令黃家妹子大度,黃島主又怎會答允?」
「你錯了。」猛然听到黃藥師冷冷的聲音,「應該是,即便我不同意蓉兒給人做小,她自己樂意,我也管不了。」
還是一如既往的犀利嘛,張玉含想,不愧是視禮法于無物的黃老邪,一句話就把「父母之命」一古腦兒踢了開去,歐陽克挑唆他以家長身份干預黃蓉的想法便落空了。
而且單憑黃蓉自己選擇,就算全世界的男人死光了,只怕也輪不到歐陽克的頭上。
果然黃藥師一語既出,一時之間在場者都找不出什麼言辭來接續。歐陽鋒與洪七公作為師長自然是不好再表達意見,誰教你家的子佷徒弟要娶的是東邪的閨女呢?而歐陽克和郭靖似乎也不知如何是好,仿佛變成了任憑黃蓉挑選的境地。
張玉含能想像得出,黃蓉對著歐陽克那副鼻孔向天的傲慢樣子。果然听她又是哼了一聲,便道︰「靖哥哥,我只要你一句話。」
郭靖尚且渾渾噩噩,不知她所指為何,一直苦于出不上力的洪七公已經急道︰「傻小子,還不想把蒙古大汗的親事退掉,真要享齊人之福不成?」
就算要享也只怕沒命享吧——張玉含替洪七公把沒說出來的話補全——你當黃老邪不敢殺人麼?
歐陽鋒那個像刮鐵皮的笑聲又響了起來,讓人直想堵上耳朵。不過張玉含還是硬著頭皮听下去。
「哈哈,七兄平日里自命言出必踐,一諾千金,卻原來是這麼教徒弟的。難怪啊難怪!」
這是張玉含再一次見識到西毒的毒舌,沒想到他把感情的事扯到信義上去,而且在這個世界里,似乎大多數人確實也是這麼想的,估計連洪七公也不由鬧了個大紅臉。
猛听得郭靖朗聲說道︰「此事全是我一人的責任,洪恩師並不知情。黃島主,蓉兒,我確有婚約在身,歐陽先生說的是,為人當講信義,待我此間事畢,回轉大漠,便當與成吉思汗之女華箏成親。」
張玉含這一驚非同小可,險些從石頭上栽了下來。合著之前黃藥師和黃蓉暗示明示,告訴他感情之事須憑自己作主,這家伙是一點也沒听進去,反倒被歐陽鋒輕輕一句話就釣上了鉤?
雖然早知道郭靖就是這種一根筋的思路,而且不過將未來必然要說的承諾提前說了一遍,張玉含還是覺得無比氣悶。
一方面,作為讀者,她是知道這種單憑意氣的承諾後來讓多少人糾結過。而另一方面,朝夕相處這麼多天,她似乎已習慣了用黃蓉的角度去衡量每一件事,想盡可能地讓黃蓉快樂,不願意任何傷害降臨在其身上。
所以張玉含一時忍不住,就往竹林之外走去,想當面好好數落一番那不開竅的郭靖。他不知道多少人看了他的故事,都道他何其有幸,能得到這麼一位冰雪聰明的女孩青目,後來還為他生兒生女,操持家務,助守襄陽……現在你就這麼對她?你配麼?
手心觸到的竹竿的潤涼令頭腦漸漸降下溫來,張玉含站在那里有些發愣。畢竟這事和自己毫無關系,身為局外人,也只是考慮如何做會顯得更好,而缺乏設身處地的感受。
說到底黃蓉喜愛的,並不是一個處事圓滑周到、八面玲瓏的郭靖。
更何況,竹林外站著的人中,有張玉含最不願意看到的一個。
她也不知道自己這番左思右想糾結了多久,醒過神來的時候,听到的對話聲又低了下去,但只言片語傳來,倒像是書里牛家村外新盟舊約那場戲的預演。
她听見郭靖道「我心里只有你一個」,她听見黃蓉道「我跟著爹爹過一輩子」,她听見黃藥師道「爹過不了幾年就死啦」,突然間心里就是一沉。
看來這局棋,真的無解。
突然只听黃蓉銳聲叫道︰「歐陽大哥!」語氣里竟帶了隱約的寒意。一種不祥的預感從張玉含心里涌上來,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便听見黃蓉道︰「你可還願意要我麼?」
張玉含再也顧不得自己的出現會有多詭異,也顧不得潛藏了這麼半天一旦動作會不會引起在場高手的敵意,更顧不得她和某位人士的私人恩怨,她只想跑到黃蓉面前捂住其嘴,或者干脆一棒子打昏拖走,不讓其做出更進一步傷害自己也傷害大家的事情。
慌亂之間她一腳絆上了盤錯的竹根,膝蓋撞在一塊石頭上,發出沉悶的鈍響。
其實就算沒有這樣的響動,那邊的幾位武林高手也都已听到她跑動的聲音,齊齊警覺。張玉含還在半蹲著身揉劇痛的膝蓋時,便看到一襲青袍倏忽出現在眼前,伴隨著黃藥師似乎故意克制的冷漠嗓音︰「你在這兒做什麼?」
「我……這不重要,你去管管你女兒吧!」
張玉含情急之下,話說得毫不客氣,剛一出口連自己也嚇了一跳。自己算什麼人呢,敢讓黃老邪去管自家孩子。
不想待了半晌,黃藥師居然嘆了口氣,道︰「跟我來。」
成為眾人矚目焦點的張玉含覺得這麼一瘸一拐地出現實在很沒形象,但看見黃蓉的時候她又什麼都忘了。
「蓉兒,你胡說八道些什麼!」
然而黃蓉只是淡淡地轉了下頭,目光沒有焦距,張玉含覺得她甚至沒有真正看見自己。
「怎麼了,因為他曾經對你有意,所以我就不能嫁他嗎?」
听到這話的時候不止張玉含有瞬間的吃驚,在她眼角處也掃到站在一旁的那個人似乎神色微變。但幾乎是同時,兩人又都恢復了平靜,原因卻不盡相同。
張玉含頓時明白,黃蓉決不想揭出她被歐陽克侵犯的事實,所以代之以「對你有意」這種輕描淡寫的字眼,仿佛兩人的交集,就只有寶應縣那次不成功的劫持事件。
這固然是對她的善意保護,但其中未必沒有想排除掉她這個干擾因素的意思。
然而黃蓉顯然直到此刻都對歐陽克毫無情意,看喜歡的人的眼神不會像她那樣平靜飄忽,若有所思。再說只要看看她強忍著不看郭靖的神態就會明瞭,她的一顆心牽繞在誰的身上。
在歐陽克看來,或者黃蓉只是不曾了解他和張玉含之間的詳情,而張玉含卻知道事情不止這麼簡單。
一個突如其來的話題外想法猛然出現在張玉含的腦子里︰如果提及郭靖早有婚約的人是歐陽克,那麼是不是證明,當日黃蓉發現的那張字條……
如果黃蓉的機敏已令她將這兩件事聯系在一起,並推測出最可能的情形,她現在是打算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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