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含本以為那少年既然是水匪頭領,自當住在水寨當中。「水寨」是什麼樣子她也沒見過,幼年時听得走街串巷的說書藝人形容,倒有幾分像金人、蒙古人的帳篷,寨中的女眷自然是「壓寨夫人」之類。一路上她偷眼看那少年,只是琢磨著他的「夫人」究竟是個什麼樣。沒想到一下船來,卻看見一座極為秀麗精致的宅院,粉牆環繞,青瓦蓋頂,牆下沿虎皮石半被長長的青草遮了,居然頗具風韻,一時間就看得呆了。
那少年倒仍然是彬彬有禮,前行引路,帶她進了幾進院落,來到一處廂房,並叫了幾個女使來幫她整理衣裳,自己便避開了。那些女使像是早有規矩,一切均不多問,對她毀損的面容也沒多看上一眼,服侍完畢,又默然離去。
又過了片刻,那少年方才露面,卻不進屋,只在門外召喚。張玉含見他如此守禮,心下愈加敬服,便開了門與他答話。她知道那少年所慮是自己身份,于是先將自己在湖邊徘徊,無意間听到兩位寨主說話的緣故講了。
那少年見她斯文有禮,懷疑之心早消了一半,又听她自行說明,不由得一笑︰「卻不知娘子的武功師承何人?」
張玉含知道這是他們懷疑自己的主要原因之一,也不加隱瞞地說了。果然那少年听說她是全真門下,神情豁然開朗,連連賠禮,只說是自己的不是。張玉含這些天來盡是遭人涼薄,听到他對自己說話一直溫文和氣,突然心里一酸,忍不住流下淚來。
那少年還以為她先前受了兩位寨主的委屈,此時方才發作,更是安慰不已。誰知道越是安慰她哭得越厲害,眼淚就像開了洪閘便止不住一般,流起來沒完,不禁手足無措。想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問道︰「娘子可是還有什麼委屈?不妨說出來,看小人能幫得上忙不能。」
張玉含本來已經在拼命忍耐,听他如此溫言詢問,又想這人與自己不過初次相見,又無任何企圖,竟然比家人還要關懷自己,滿腔辛酸實在忍不住,一邊流淚便一邊徐徐述說,竟將之前的遭遇說了十之**,只是隱去了諸人姓名。而被歐陽克強暴一節,一來無法吐口,二來也怕說了教那少年鄙薄,便略了過去。
這一說竟然過了大半天時光,那少年一言不發,只是聆听,眼光中卻流露出萬分憐惜同情的神色來。張玉含止住話頭,方覺得害羞,紅著臉道︰「奴家的一些瑣事,竟說個沒完,教官人見笑了。」
那少年朗聲道︰「哪里,娘子的遭遇著實教人同情,那什麼員外,若不是娘子尊親,我非要……」說著臉上頗有氣憤之色,緩了一緩,才笑道,「我就是這個毛躁脾氣,听到不公平的事,往往比人都要著急,娘子勿怪。」
張玉含一低頭道︰「官人是為奴家義憤,奴家為何要怪你?」
那少年見她收起悲傷,也覺得喜歡,突然道︰「娘子如不嫌棄,就留在敝莊如何?你那兩位貼身女使,小人自差人將她們接來照料娘子。左右敝莊只有小人與父母同住,余下幾十家人而已,不會聒噪到娘子。」
張玉含萬想不到他提出這個提議,漲紅了臉,想要推辭,卻半天答話不出。那少年見她不作反駁,料是願意,笑嘻嘻地吩咐人收拾房屋院落,又回頭問︰「娘子那位尊親家住何處?只管放心,我也懶得去尋他麻煩,只把那兩位女使接來便罷了。」張玉含拗不過他,便低聲說了,又道︰「只是太也叨擾官人。況不知令尊……」
那少年笑道︰「爹娘听說是我朋友來莊上住,一定也歡喜得緊。——不敢請教娘子尊姓芳名?你我這樣娘子官人的叫,忒也見外了。」
張玉含低頭思忖半晌,心道︰「他既派人到表姑家,自然要說我真名,我再用化名瞞哄他,反倒不好。」于是下定決心,緩緩開口道︰「奴家姓程,名瑤迦。官人直稱名字便是。」
那少年喜出望外,不想她竟連名字也對自己說了,忙道︰「娘子閨名,小人如何敢擅稱。賤姓陸,小字冠英,娘子若不棄嫌,你我兄妹相稱如何?」
那先前自稱張玉含的自然是程瑤迦,而這少年則是太湖歸雲莊的少莊主陸冠英,其父陸乘風乃是東邪黃藥師門下弟子。
陸冠英年紀雖輕,卻是太湖水寨的總頭領,平日劫富濟貧,又專一和搜刮百姓的官軍作對頭,對「俠義」二字甚是看重。今日踫巧救助了程瑤迦,又听她述說諸般困苦,早激動了心腸,恨不得一時間把欺負她輕薄她的人統統殺了出氣,又見她楚楚可憐的神態,雖然面容傷損,卻不掩女兒家的靦腆羞澀,看得久了,竟別有一番風致。想到她因遭難才落得如此模樣,之前必然也是閉月羞花之貌,心里更是憐惜不已。他日常所見都是些江湖豪杰,草莽人物,陸乘風隱居歸雲莊,也不大和外人來往,莊上更是少見女客。所以不過半天的工夫,陸冠英這少年情懷,已不知如何就拴在了眼前這個毫不美貌的單身女子身上。
他的心思其實程瑤迦也隱隱猜到。自古深閨女兒寂寞,往往生出些不明所以的情愫,所以常有傷春悲秋之心。陸冠英謙恭溫和,又處處為她設想,她本來是心思縴細敏感之人,又有什麼猜不透的。只是囿于世俗禮法,猜透也要裝作猜不透,是以步步後退,決不作出任何授人以柄的舉動。然而這時听他說到「兄妹相稱」,不知怎地,突然又有些失望起來,頓了一頓,才強笑道︰
「既然大哥如此盛情,小妹便恭敬不如從命了。」說罷福了一福。
陸冠英哪里知道少女這些柔腸百轉,听她清脆的聲音叫了聲「大哥」,心里還美滋滋的,便道︰「我先去稟告父母,然後請妹子過去見禮。」一邊說著,一邊幾步跳出房去。
程瑤迦坐在房內,心里也說不清是什麼滋味。她用回自己真名後反倒有種空蕩蕩的感覺,像是對任何事都無法應對。她之前習慣了遇到不想做的事就潛入意識深處,左右身體里有「另一個人」幫她處理。
回想起來,最早有過這種經歷是在她十歲那年。母親對她說女孩兒家要將雙足纏得彎彎小小才好看,她本願听話,但那纏足實在是太疼,簡直如苦刑一般。不知怎麼,她突然覺得腦中一片空白,仿佛身子不由自己作主,待到緩過神來,站了一地服侍的女使僕婦全都走光了,只看到母親臨去的一個白眼。不過雙足之上那些密密匝匝的布條卻是一點也不剩了,她心下喜悅,以為是母親對自己寬待,不再逼迫,當下安安穩穩地睡了一覺。
直到幾天後,才影影听說是自己吵著不要纏足,將布條也拆了,見人就打,發瘋一般的大鬧,直鬧了十天,家人也都疲了,索性由她去。
她嚇了一跳,不知道這十天自己怎麼會一古腦的忘記,連個印象也沒留下。這日夜里做夢,卻夢見了一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女子,雖沒听見她說話,卻莫名其妙知曉了她的名字,叫做琳瑯。
隨後便是父母家人亂哄哄請大夫,說是給自己看病,藥方也不知開了多少。她不覺得自己有什麼病,喝了那些藥,左不過多睡一天兩天,也不見有什麼效用。只是有幾次,一陣恍惚間便看見藥碗砸了,母親鐵青著臉不作聲。
後來她知道,那就是「琳瑯」來過了。
「琳瑯」幫她做了不少她想做而做不了的事。比如習武。父母見她這「離魂癥」——其實只是那些大夫隨口說的——久不見好,便從投醫看病改為了請法師驅邪。家里和尚道士又不知來了多少,金丹符水她統統嘗過,後來「琳瑯」嫌味道不好便像喝藥時那樣連碗砸掉,換來的自然是又一輪的父母皺眉。
突然一日來了個中年道姑,听說只是從門口經過,但家人早就習慣了,見到出家人一律拉進來請人家作法,所謂有棗沒棗也打三竿子。不過這回的道姑見了她,卻不開壇作法,請檄燒符,只說了一句︰「這身子骨太單薄了些,不如習武強身,外邪自然不侵。」
全真教的清靜散人孫不二就成了她的師父。
十五歲後,父母像是也習慣了她听見提親便鬧一鬧的習慣,或者是想著她那一雙天足也嫁不到什麼好人家,沒的教人笑話,倒也容忍了下來。誰知有一天,「琳瑯」突然變了個模樣——不,那必定不是「琳瑯」,她能明顯感覺到,那個女子是個茫然的闖入者。她說她叫張玉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