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不曾睜眼,她就感覺到口中清涼的甜味。然後,她像想起什麼似的大叫一聲,跳起身來。
「怎麼回事?」她扶住暈暈沉沉的腦袋自語,「我不是……喂,你還在嗎?」
雖然像是在對誰說話,但她卻哪里也不看,只顧捧著頭用力冥想。半晌,才意識到要看看周圍環境,一抬眼便被門口逆光站著的一個身影嚇了一跳。
「黃、黃島主?」
即使那人還沒有開口,即使他背著光又戴著面具,但那身修長合體的青袍就是最好的名片。
「果然是你!」似乎是從天而降的黃藥師這一回完全肯定,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你見到蓉兒沒有?」
「哎、哎……等一下……」她還在腦子里糾纏著前因後果,冷不妨被抓得一陣劇痛,卻像是靈光一閃,有些重要的事從記憶里跳了出來,「你等我想想。」
為什麼自己會在這里?為什麼黃藥師突然出現?還有……為什麼又是她——張玉含——在主導這個身體?
黃藥師看見她神色茫然,意識到自己未免太過著急,便松了手等她回答。張玉含不由得晃了晃,往後一退,靠在牆上繼續思索。
恍惚傳來的記憶碎片慢慢拼起,似乎是這段日子以來不屬于她的經歷。她想著眼前有人正等她回話,也顧不得那些與之無關的記憶,強迫自己集中去想有關黃蓉的信息。
「我……最近沒見到,不過我也許知道在哪能找到她。」
「你說。」黃藥師逼近一步,顯然是克制住沒有再伸手抓住她,搖晃她,把她所知道而沒有說出的消息全都從她腦子里倒出來。
「那個,」張玉含咽了口唾沫,思忖這話說出來會不會被抽死,「也可能找不到。」
如果這場荒誕而漫無目標的穿越之旅以自己被東邪黃藥師在氣惱之下一掌打死來了局,說不定倒算是個挺風光的結尾。張玉含亂七八糟地想著,等了一陣卻不見對方表態。她抬起眼來,看著那張貼了面具紋風不動的臉。
「臨安,」她暗中嘆了一口氣,既然希望本無所謂有也無所謂無,索性就當成有好了,「他們可能在臨安。」
「他們?」
「除了蓉兒,還有郭靖,洪七公,還有……西毒。」張玉含如果願意,還可以繼續列舉下去,接下來的那段情節是她熟悉到可以倒背如流的,金庸老頭宛如麥克斯韋的妖精一般,將全書分散在各地作不規則運動的人物全部趕到了杭州附近一個虛構的小小村落,掀起了全書中最大的一次負熵。
假若她所穿越的這個世界仍然遵從原著的情節走向,那麼或許,她將成為一個毫無危險的預言帝。但是,怎麼保證一定會遵從呢?
至少目前看來,老頑童出現的機率就不大。
黃藥師顯然滿懷疑竇,但正要開口詢問的時候,兩人同時听到了門外的腳步聲。
張玉含直覺地認定那是陸冠英,甚至沒有來得及去想自己如何得出了這種結論,就一步跳上了供桌,縮身藏到了神像後面。直到藏好,才想起來黃藥師在一旁眼睜睜地看著,只得雙手合什向他虛拜了拜,也不敢出聲,只做出口型道︰「我不想見他。」
可是為什麼呢?她蹲在神像後面想,怎麼就認識了陸冠英呢?莫非這些日子以來,程大小姐跟他談戀愛了不成?
腦子里仍然充斥著一團又一團理不清、扯不斷的亂麻般思緒,有些像是她自己的,比如落海時的驚恐,有些則像是從外面硬加進來、而且與她的認知格格不入的,比如被母親趕出家門時的絕望。程瑤迦的各種記憶毫不留情地侵入她的腦海,讓她時而慌亂,時而痛苦,時而喜悅,時而悲傷。
在這種情緒下,當她听到走進廟內的人輕聲呼喚的嗓音時,竟禁不住渾身顫抖。
黃藥師不知道什麼時候也隱了身——真是奸詐!她分出自己的思想來偷偷罵了句,他什麼都知道了吧?原來還打算給程陸二人作媒來的吧?變生不測就甩手不管了吧?你哪怕去安慰一下陸冠英那個倒霉孩子呢!
以「張玉含」的身份,她有些憤恨但又無可奈何地旁觀著這奇怪的一幕,但「程瑤迦」的感情不時涌上,便令她眼里充滿了咸澀的液體。
如果她完全是程瑤迦的話,現在應該現身了不是嗎?陸冠英是個誠懇的孩子,在初次的打擊過後還能回頭尋找她,說明他已經決定不去計較程瑤迦的前塵。他們都是單純的年輕人,他們會幸福的。
可是,「張玉含」該怎麼辦?
原來她永遠是多余的那個,就連做副人格,也是。
「咳!」外面有人清清嗓子,提醒她,「他走了,出來哭。」
「我沒有哭,」張玉含抹著臉爬出來,跳下供桌,「是她在哭。我不是她。」
這話對于當世第一聰明的黃老邪也太深奧了些,所以他「嗯」了一聲,代替發問。
「這件事……比較復雜,以後再說。我是張玉含。」張玉含揮了揮手,像是要趕走多余的思緒,然後正色看著黃藥師,「要不要我和你一起去?」
她知道單憑自己一句話,很難取信于人,別說眼前是黃老邪,就是她張玉含,也不會信。
然而黃藥師望望外面天色,又看看她︰「你想連夜趕路?」
「呃……」張玉含承認她的時間感還很混亂,正不知如何打算,見黃藥師倒是老實不客氣地往地上一坐,便想了想,走到桌旁把一支半截的蠟燭點燃了,回來也蹭著牆根坐了下來,跟黃藥師之間隔了個看上去比較禮貌的距離。
「說說。」
「啊?」
黃藥師轉過半邊臉來,對著莫名其妙的張玉含︰「說說你。」
「我?」張玉含又想了想,「說我怎麼搞成這樣,還是說我為什麼不是她?」
「都說。」黃藥師往牆上一靠,那意思像是反正夜長無聊,就拿你來消磨時光吧。
很好,張玉含嘀咕著,用這種辦法來盤根究底,並滿足熊熊燃燒的八卦之魂,黃老邪啊,你還真是一箭雙雕。
……也對,這書不是叫《射雕英雄傳》麼?
「我跟你們家的人還真是有緣……」張玉含若有所失地笑笑,「兩次都在這個地方說話。」
「嗯?」
「上次是和蓉兒。就在……那什麼……之後……」她猛然間發現自己走到了最恐懼的深淵,心里明白黃藥師早在程瑤迦吐露實情的時候便已知曉,但仍然喉頭發緊,口干舌燥,眼里沒有流出淚來,卻陡然起了一層雲翳,遮住視線,什麼也看不清楚。
「別看我。」她哽著嗓子擠出這麼一句,便屈起雙膝用手環抱住,把臉深深地埋進膝蓋中間。其實並不曉得到底有沒有再哭,只是心里穩不住,嘴唇都抖得厲害,半天才听見自己的喘氣聲,已經帶上了些許嗚咽。
仿佛很遙遠的地方,又仿佛就在身邊,傳來一縷幽幽的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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