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過了半天,張玉含的聲音悶悶地從抱成一團的胳膊和腿之間的縫隙傳出來,「怪不得人人說你邪興。我都這樣了,你還弄個音樂伴奏怎地?」
簫聲登時停了。她抬起臉,看見黃藥師沒事人一般坐在旁邊,玉簫插在領子後面,仿佛從來沒動過。
「咳,」想到他一番好意,自己這個土鱉卻不領情,張玉含多少有些尷尬,然而後面的話更不知道從何說起才好,「你、你听說過‘借尸還魂’吧?」
「我從來不信鬼神之說。」黃藥師連看也沒看她一眼,語氣甚是生硬。除去被打斷了簫聲之外,那態度分明在說,欺哄愚夫愚婦的手段,休想在這里賣弄。
「我也不信。」張玉含就苦笑起來,「你那麼聰明,要不然你給我找一個更好的解釋,告訴我為什麼會到這里來。」
她沒有再停頓地講起悠子和那些噩夢,講起與程瑤迦的人格並存于同一個軀體,講起來到這個陌生而熟悉的世界後的所有經歷——其實很短暫,真的,還不到一個月的時間,然而她覺得已經又過了一世那麼長。
「我知道我做錯了好多事,不,是根本沒做對過,我也對不起好多人,尤其是——」她指指自己,但听者和說者都明白是在指誰,「她。沒有我的話她不會變成現在這樣,我也覺得我不應該在這里,可是……可是我都死過一次了,我不想再死,何況我又不知道怎麼死才能把身體還給她,而不是我們一起死掉……好吧這都是借口,我就是不想死,真的不想……這怎麼辦呢?我是說,如果我不想死,但是又……」
她突然住了口,像是自己也覺得太絮叨了,露出煩惱的神色。又過了片刻,便仰臉向天,伸直脖子發出一聲尖叫。
這叫聲突如其來,又高又響,伴著從破舊欞窗透進的隱隱月色,幾乎像梟鳴般淒厲。饒是黃藥師一貫淡定,也忍不住眨了下眼。只听她道︰「見鬼了,糾結個啥,又不是想活就能活得成了。」
「哼。」黃藥師在面具下冷笑了一下,「別想了,明日一早啟程,你隨我去臨安。」
「哦。」張玉含扭頭看著他,心想這算是接受了自己那荒誕不經的魂穿理論麼?猛然間見玉簫在月光下泛起一道微光,月兌口道︰「你,你在海上沒有踫見什麼人麼?」
「沒有。怎麼?」
「不怎麼,也好。」張玉含心想,原來他沒有遇上完顏洪烈的座船,怪不得玉簫完好,「你原本是想去哪里?歸雲莊?」
「你們那時候的書里,提到我會和什麼人相遇?」黃藥師果然很敏銳,抓著這個問題不依不饒,「和蓉兒有關?」
氣勢明顯敵不過他的張玉含嘆了口氣︰「算是吧。是……金國人,據說蓉兒他們听說這些人會去臨安皇宮盜寶,就跟了去。」
「這是你們的史書上寫的?」大概是覺得情節太詳細了,黃藥師追問一句。張玉含在不為他察知的限度內翻了個白眼——查老頭啊,說你是寫史書的真是便宜你。
但總不能跟眼前這位老先生說他是另一位老先生杜撰出來的人物吧。
「呃,野史,以及坊間傳說,隔了一千多年,你也知道,可能變得很離奇。」張玉含喘了口氣,覺得總算能夠自圓其說。劇情偏離得越發厲害,她也沒法確定後面將如何發展,好歹要去最可能的地方看一看。
「嗯。」黃藥師沒有再多說什麼,看來想法和她一致,臨安這個目的地不會改變。
夏夜的廟里也不是很冷,張玉含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進入夢境之前還思忖著,雖說壞心了點,但還真可惜了沒看見黃老邪長歌當哭的盛況啊!
第二天兩人啟程前,張玉含一邊站在供桌上,把當被單蓋了一夜的披風給神像系回去,一邊想著黃藥師到底還有多少出人意表的事要做,翻了無數白眼。
被暗中吐槽的人沒有覺察,只是從身邊取出個東西,往她跟前一遞。
「戴上。」
張玉含從不知道黃藥師的人皮面具還有多余的,不過想想也對,就跟他那衣服一樣,難不成常年累月只穿一件?肯定是數套同款,利于保持一貫形象罷了。
「我……我沒關系的。」她下意識地模了模臉上的傷疤,不知因為這張臉畢竟是「別人」的還是如何,總是不太在意。
「什麼沒關系?你這副模樣太過招搖,怕人記不住麼?」黃藥師的語氣理所當然,一點避諱也沒有。但張玉含卻覺得心里一松。
「也不知道葉小釵造型和面癱造型比起來,哪個更引人注目。」她低聲嘀咕著,吃準了黃藥師反正也听不懂,但還是伸手接過面具。
一路上再無多話,只是忙著趕路,為的就是在七月初一之前到達臨安。
張玉含之所以能記住七月初一這個日子,是因為原著中郭靖受傷後需要運功七天,正好是初一到初七,想想也對,進皇宮盜書這種事,當然要選沒有月亮的朔日。
所謂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江湖慣例,自古已然。
然而,听到張玉含說這些話的黃藥師卻露出不屑的神色︰「不入流。你說那金人還是個什麼王侯?」
「趙王,完顏洪烈。」張玉含盡量放低聲音,此時他們正走在臨安城的街道上,多少要顧忌著點。她心想你這樣的人自然出入皇宮如無人之境,但也要你肯給人當護院才行吧。
黃藥師的思路卻到了別處︰「金人要打武穆遺書的主意,怎能讓他如願!」
張玉含愣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她只記得書里的情節,而對宋、金與蒙古的家國恩怨沒什麼感受,歷史畢竟隔得太過遙遠,穿越以來所見又都是些江湖之事,像這種民族仇恨,一時之間還真是體會不來。
她只得避重就輕︰「放心,書不在皇宮里。」
「嗯?」黃藥師的神情像是說你又知道了,你們的史書到底寫了多少事?張玉含再次意識到預言家真不是好當的。
「據說武穆遺書原是放在皇宮之中,但後來已轉到別處,所以完顏洪烈雖然得手,只盜出了一個空盒。——不過這事,蓉兒他們自然不知道。」
總算把話題轉到了正事上,張玉含暗暗抹了一把汗。似乎最近在黃藥師面前有點克制不住的話癆,是那天夜里把自家身世來歷一古腦倒出來的後遺癥。人果然還是應該保持孤獨的,一旦找到發泄途徑,就會不管不顧地傾訴。
這其實沒什麼好處。
果然,「蓉兒」兩字準確地戳中黃藥師的心槽,抬頭看看天色,他便道︰「走吧。」
「我?」張玉含驚訝地指著自己,「和你一起去?」她一時間有點失望,還以為黃藥師已經完全相信了自己,不過話說回來,又有誰能相信這種事呢。
此刻並沒有證據可以表明她不是在故意引誘黃藥師進入一個圈套。
她就聳了聳肩︰「我可不會武功啊。」
連這句話也像是有別樣企圖似的,她懊惱地想著,一旦思路陷入一個格局,再也跳不出來,自己把自己往間諜的路上想。
黃藥師瞅了瞅她,像是不情不願地一直跟著走,都走到羅城腳下的僻靜之處也沒覺察似的。不由得冷笑一聲,拎住她腰帶跳進牆去。
張玉含想不到自己這百來斤的活人對他來說竟同無物,連忙把快要沖出口的驚呼咽了回去,緊緊閉著嘴,只听到耳邊風聲。也不知道跳過了多少院落屋頂,停下來時,已全然不辨方向。定了定神,才發現自己下意識地扒著一個吻獸騎在房頂正脊上,穩當倒是挺穩當的。
「那書放在什麼地方?」
听到這一問,張玉含發了半天呆,才想起自己沒記住那山洞附近的建築名稱。不過就算記住了,偌大一個皇宮也沒張導游圖,兩個人找起來也是麻煩。
「應該是個……有庭園瀑布的地方,瀑布後有個山洞。」張玉含念叨著,便四下張望起來。哪知腰帶一下子又被拎起來,再站直時已經雙腳落地。
「你還看什麼?內苑中只有一處湖泊,又無其他河流,沿其水脈尋找便是。」黃藥師說得天經地義,張玉含正打算慚愧一下,轉念想到桃花島格局全是他一手規劃設計建設,也就釋然。
對著個專業建築師兼風水大師有什麼好慚愧的。
「這是哪兒?」她以只有自己能听到的聲音念叨著,克制住轉動脖子的幅度,半天才看見面前建築上的匾額︰博雅。
「既名博雅,應是書樓,那皇帝小子不來便沒人,你在這里等著。」
黃藥師還是一如既往的吩咐口氣,根本不容置疑,提著她躍上樓去,撥開一扇樓窗把她扔到樓內,便揚長而去。
確實是「扔」,張玉含亂七八糟地跳到地板上沒站穩,沾了半身的塵土,還不及撢落就听見他遠遠地道︰「把窗關好。」
張玉含覺得自己翻白眼都已經成了習慣了。想了一想,還是從善如流地掩上窗,樓內的光線頓時消失,只剩她一人呆立在不明所以的黑暗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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