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醒,醒醒……」
說話的聲音透過遙遠朦朧的雲霧傳來,帶點回聲似的,摳著意識的縫兒敲敲打打。
「醒醒,這位旅客,醒醒!」
張玉含還沒完全明白過來,先努力睜開眼,視野里是深藍色的制服。
「這位旅客,」列車員看著對面的女孩拼命揉著眼楮,壓下一個即將出口的呵欠,不禁露出寬容的微笑,「已經到站了,記得帶好您的行李和隨身物品。」
「哦……哈……啊!」張玉含還是在起身的時候乘機伸了個懶腰,頭腦漸漸清晰起來,就向列車員還了一個笑容,背起碩大的帆布包下車。
第一件事是給家里打電話報平安。
「……唉,媽,我知道……我會注意……你放心吧,沒人拐賣我這樣的……嗯嗯,唉……白白!」
第二件事是聯系單位的接待人。
「朱部長,我到了……啊?沒看見啊?……」
正伸長脖子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尋找看上去很像「來接自己的人」的張玉含被身後一個突如其來的嗓音嚇了一跳,險些摔掉手機。
「你往出站口看,當然看不見啦!」
這個聲音同時在身邊和手機話筒里響起,張玉含轉過身來,看著對方眯起眼,跟看傻瓜一樣盯著自己,閑閑掛掉手機,不禁打了個怔︰「朱部長,您怎麼……」
「怎麼了,我不能來呀?」
被尊稱為「您」的男人其實不過四十歲出頭,發色烏黑,光澤自然,看著不像染的——這在眼下這種逼人少白頭的社會算是難得;長相和嗓音出奇地般配,像山林中透過枝葉縫隙射下的陽光照著清泉流水,一看一听,就覺得輕松平和。
「不是,我以為……」張玉含笑了一下,也說不上尷尬,只是一直電話聯系,當面見到真人還是覺得陌生,有點不自然,「沒想到您還親自來。」
「我又不是什麼大領導,國家主席!」男人的表情跟語氣一樣開朗,領著張玉含往車站外走,人多的地方還拉她一把,自然得像照顧自家小妹或者佷女。「雖然是頭一回見,給你電話面試的可是我,你是我招進來的,就算是我的人了哈哈!」
張玉含被這句「我的人」嚇了一跳,仔細一看他臉上笑容滿滿,卻沒有什麼其他的意味,放下心來跟著笑︰「那好,朱部長以後要罩著我!」
男人小小皺了眉,宛如一顆石子丟進水潭的漣漪︰「部長,部長,國防部啊?直接叫我朱瑞陽!」
其實男人說的沒錯,市電視台節目部的負責人,最多也就叫個主任,不過現在什麼單位都跟國外企業靠攏,稱為部長,听上去似乎更有文化。
部長朱瑞陽手下管著三四十號人,在這個機構緊縮、人員剪裁的時代,稱得上精兵良將。以張玉含這個三年新聞學碩士畢業的新人,也須從個小小記者安心做起。
她本來不是活潑的人,幾天外勤跑下來,覺得累心更勝于累身,好在朱瑞陽看在「我的人」份上頻頻提點,一來二去的,居然也就對這套路熟絡了。
這才曉得自己不是電視台正式編制,所謂「部聘」,專為該部門打工,合同兩年一簽,隨時可能卷鋪蓋走人。一邊暗自哀嘆著誤上賊船,一邊又不敢甩手辭了來之不易的一份工,越發干得全心全意,如履薄冰。
這一干就是半年。
電視台年終的聯歡會與別家單位不同,除去吃喝,還有玩樂,尤其是「玩」自己的員工來找「樂」。于是各部門磨拳擦掌,各出奇兵。
「張啊,你出個節目吧!」朱瑞陽一臉理所當然,仿佛張玉含素來有著文藝骨干的美名。
被當眾點名的人卻吃了一驚,然後連連擺手︰「我啥也不會,出去丟人嗎?」
「切!小張,部長欽點的你都敢抗旨,想不想混了?」果然有無聊人士幫這種無聊的腔,張玉含懶得應對,扭過臉裝不听見。
朱瑞陽只是一笑︰「不會就算了。明年好好練個歌什麼的,逃不了你。」
結果出去唱歌的,竟是節目部部長本人。一半是閑人們哄的,另一半倒像是自告奮勇。一伙人全叫著沒見過部長親自下海,不免憋足了勁拭目以待。
「在此感謝電視台領導……」
話沒說完就被眾人喝了個倒彩︰「錯啦錯啦!先感謝國家,再感謝爸媽!有領導什麼事兒!」
因為是一年一度的沒大沒小,在坐的台長也寬容地只是微笑。手持話筒的朱瑞陽一樂,眼光往自己部門的桌位瞟過來。
「好,那就先感謝國家,再感謝爸媽,特別要感謝節目部的新晉員工,為我們部門的工作帶來新的氣象。這里有一首歌要獻給他們……」
在「一定要愛你」的間奏中,張玉含突然琢磨著,今年節目部不就進了自己一個新人麼?
不知何時大廳里的桌子都撤了,房頂的彩球燈光轉著,在一對對翩躚起舞的男女身上流動,恍若迷夢。
「小張,肯賞臉嗎?」
張玉含抬頭看著五彩光照下的朱瑞陽,發呆的時間超過了正常情況下矜持的長度。並沒有想好怎麼回答,身旁似乎傳來壓低的、但又刻意要讓人听見的語音︰
「喂,王子去請灰姑娘了!」
「不好意思,」張玉含堅定地搖頭,「我不會跳舞。」
開玩笑,就是會跳,平白落人口舌算什麼?
誰想當灰姑娘,誰就當去吧。張玉含往後一靠,半身陷在沙發里,打定主意要當一晚上壁花。
只是朱瑞陽,雖然立刻從旁邊拽了個熟稔的女同事,兩人瀟灑地滑向舞池,轉過去的臉上,似乎帶上了一絲遺憾。
如果是在電視劇里,說不定這時候就會有直爽而多事的女伴湊上來,嘰嘰喳喳地詢問張玉含為什麼斷然拒絕英俊部長的邀約,並提醒她機不可失時不我待,附帶送上朱瑞陽的生辰八字和祖上三代家庭成分供她參考。
那麼這說不定會是一部青春勵志輕喜劇。
然而張玉含只是不出聲地坐著,沒有任何人上來搭話,甚至連方才周圍那些獵奇的眼光都消失了。
所以這只是一部八卦無聊的生活劇。張玉含自嘲地想著,尤其是狠狠諷刺了一下听到「一定要愛你」的歌聲時異想天開的自己。
她站起身來,打算不為人知地溜回宿舍,卻恰恰撞上走上前對面站立的朱瑞陽的笑容。
那微笑平和飄逸,就像方才什麼也沒有發生過。語音也沒有任何異樣,仿佛今晚他還是第一次說這句話︰
「小張,肯賞臉跳一曲嗎?」
「部長……」張玉含覺得如果把剛才的回答再重復一遍,這場景實在尷尬得可笑,正在斟酌要改用什麼字眼,冷不防被他一把拉住,擺成個標準而曖昧的姿勢。
「沒關系,這曲子是最常見的慢四,俗稱‘心情步’,跟著節奏一點點走就行了。」朱瑞陽完全不給她分說的余地,伸手在她腰上一帶,已經轉進舞池中央,沐浴在彩色燈光之下。「還有,叫我朱瑞陽。」
「哈……」張玉含跟著他的步伐,輕輕笑了起來,「我走路都不穩當,小心踩了你腳。」
「能踩的話盡管踩。」朱瑞陽的眼中滿是溫暖,「剛才為什麼拒絕我?」
「我不會跳舞。」張玉含想了想,還是補充一句,「而且,會被人說我巴結你。」
「現在就不怕人說了?」
「咳,愛說就說吧,我又管不了!」在輕柔的音樂中,張玉含卻露出幾分不管不顧的粗放神情,令對面的人看著,不禁有趣地笑出聲來。
不知有意亦或無意,朱瑞陽放在張玉含腰間的手,突然不輕不重地捏了一下。
「哎呀!」覺得又痛又癢的張玉含一個踉蹌,錯了步伐,果然一下踩在對方腳上。連忙從他的手臂環繞中退出,抬頭看著他的表情。
朱瑞陽居然無所謂地笑著︰「怎麼回事,讓你踩你還真踩了?」
「對不起……」張玉含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是自己在道歉,心中的惶恐壓過了氣惱,只想趕快溜之大吉,「那個,我困了,先回去吧。」
「那好,早點休息。」朱瑞陽的答應很爽快,一時之間令張玉含覺得方才的一幕像是亂夢。可是腰間被捏的那一處仍然還保留著鮮明的觸覺。
她不知道怎麼胡亂打了個招呼,就匆匆離開,心髒跳得幾乎要沖出口來。
若說朱瑞陽是個猥瑣男吧,他平時對自己也並非糾纏不休,何況節目部里有的是楚楚風致秀色可餐的美女主持,自己這種跑外勤跑得滿頭風沙的小記者,只怕連清粥小菜都算不上。
難道說他是認真的?
——呸!哪個認真的男人不開口先動手的!張玉含後知後覺地憤怒起來,但這憤怒馬上又被憂患意識沖去,像退潮後的沙灘,留下濕漉漉不明所以的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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