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癥結所在。
听到這三個字的時候張玉含覺得所有怒火都消失不見,她甚至不覺得被這個毀了自己一次又一次還陰魂不散地糾纏著自己的混蛋不當成人看有什麼可難堪的。
原來如此,她想,自己在臨安時的牢騷其實一語成讖,包括自己在內的所有被他玩弄過的女性,都只是他填補空虛人生的小小樂子。他覺得你懷孕了你就是懷孕了,你所說的事實對他來說毫無價值,他的想像才是真實的世界。
「好吧,我說實話,」張玉含輕松愉快地開口,並眯起眼來欣賞後面的話帶給對方表情的變化,「我懷孕了——但是已經打掉了。」
肩膀上傳來被鉗制的疼痛時她幾乎感到開心,繼昨夜之後她再一次戳準了對方的弱點。顯然他對孩子極其在意,盡管他可以不把擁有孩子的女人當成和他平等的人來看待——張玉含在百忙之中還忍不住暗中嘲笑了一下這個倒霉邏輯。
「你!」歐陽克再也說不出什麼話來,他此時才明白這女人處心積慮想要報復他,一瞬間恨不得把她手臂直接捏斷,或者干脆卡住她的脖子把她掐死。這件事在潯溪、不、應該是在寶應縣祠堂里被她啐了一口唾沫的時候就應該做,而不是等到現在,看著她在面前耀武揚威。
她有什麼資格打掉他的孩子!
「怎麼,」張玉含忍住肩膀上越來越劇烈的疼痛,看著歐陽克扭曲的表情緩緩開口,「你這時候又相信了?又把我的話當人話听了?」
歐陽克猛地松開手,一剎那間表情發生了好幾次變化,甚至連他自己都沒太弄明白,到底意識到了什麼。他盯著對面懶洋洋地似笑非笑,並盡量不為人知地揉著被掐得麻木的手臂的女人,好半天才想到她是在信口開河。
這是怎麼了?她說什麼就信什麼,從昨夜開始就是如此,簡直像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上。
歐陽克完全忽視掉自己剛才還公然表示這個女人不配他當成人來看待,而被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胡說八道激怒。剛想開口繼續問些什麼,卻意識到她已經說過了所有的答案,沒有一個值得相信。
實際上張玉含的心里也並不輕松。她覺得自己總是不能沉浸在勝利的喜悅里,而馬上就會生出憂患意識來。她知道現在這種情況下,自己再說什麼也沒有用,對方會懷疑一切,卻又得不到真相。
正這麼想的時候她的手突然被抓了起來,她還沒來得及甩開,對方的手指已經搭在她腕上。
早想到這個的話何必費那麼多口舌呢?張玉含思忖著,分明是對方犯傻,自己卻也同時覺得慚愧。一時間兩人居然都低了頭,不敢對視。
「哼!」雙手輪流診了一遍,歐陽克甩下她的手腕,「六脈平和,還敢說剛打過胎!」
張玉含張了張嘴,還是把反駁的話咽了回去。反正真相他也知道了,逞一時之快沒有意思,抬腳就想離開,剛一邁步又被攔住了。
「你去哪兒?」
「和你沒關系,」張玉含淡淡地回答,「你放過我吧。」
這好像是她第二次這麼說了,歐陽克想,倒似自己多樂意追著她——這種一無是處又不識好歹的女人,放在平日連看一眼都會後悔。
但此時卻又不能放她。
「你有我歐陽家的骨血,何來與我無關?」
「我沒有!」張玉含無可奈何地哀嘆,「你不要說你脈理不精,方才沒診出來!」
歐陽克的臉居然罕見地紅了一紅,隨即暴躁道︰「你即便身懷有孕也只有一月,脈象上如何能夠斷定!」
「可是……」張玉含明顯地頓了一頓,才接著道,「可是穆姑娘怎麼就……」她本來想說自己剛剛來過月信,轉念想這種事怎麼能跟眼前這個混蛋說,便臨時拉來穆念慈頂上。卻見歐陽克露出不屑的神情。
「臨安城里那些庸醫,見趙王爺出手闊綽,又是個行路暫住的模樣,還不是揀好听的說!」
「你倒是挺自信的,」張玉含冷笑一聲,「照你說,這懷孕與否什麼時候能分辨得出來?」
「再過一月,」歐陽克微微沉吟,又補充道,「少則半月,脈象便明顯了。」
「那好啊,你我約個地點,一個月以後見面。到時候確定我沒有懷孕,咱們就一拍兩散!」
張玉含心想,被這人逼得自己講話一口一個懷孕,全無避諱,也實在可笑得緊。然而他若是同意了這辦法,無非再等一個月時間,就能徹底跟他兩清,也不失為利落。
歐陽克卻神色一變,皺眉道︰「那怎麼行!你若是……你若是……」說了兩遍,卻不繼續,心里居然忐忑不安起來。
張玉含想了一下,才意識到他是怕自己「又」趁機將孩子打掉,到時候就算診出,也無可奈何。這人心心念念,不是疑著自己懷孕,就是認定自己會用打胎來報復他,實在冥頑不靈,一氣之下道︰「胎兒也是一條性命,墮胎無異于殺人,你以為人人都和你一樣,是濫殺無辜之輩麼?」
「哼,口中說得好听,卻難以取信于人。」歐陽克瞪了她一眼,顯然還記得方才兩人戧火時的對話,「你既然如此恨我,難道不會認為這孩子來路不正,因而遷怒于他?」
張玉含覺得自己受夠了這種莫名其妙的臆測。如果一個人永遠用自己的尺度去衡量別人,那任何解釋都會顯得蒼白無力。也許適合他的只有尖銳的反駁。
「如果,來路不正的孩子都會被打掉……」她故意極為緩慢地吐出這句話,像是要把一個個字都刻進對方心里去,「那你是怎麼來的?」
隨後,她滿意地看著歐陽克的臉色變為鐵青,眼中除了憤怒、不可置信,還有……痛楚。
原來這種人也有被刺痛的時候啊!
張玉含還在思忖的時候,冷不妨一股勁風壓了過來,不由自主地摔倒在地。
「你……」歐陽克彎下腰審視著她,眼中盡是怨毒。張玉含這時才發現他拐杖撐在左邊,右腿僵硬,完全不能彎曲,所以只能以這個姿勢俯視。
「你要小心,」張玉含覺得心里有克制不住的惡意,不禁悠然道,「這一掌下來,沒命的可能是你的孩子哦!」
果然對方的眼光中又增添了些冰寒。張玉含覺得自己陷入一個怪圈,明知種種言行對自己不利,卻要一再刺激對方。如果說報復的話,也許這才是自己的報復手段,然而這有什麼意義?
為什麼總會放任自己的一時沖動,而面臨更加不可收拾的結果?
打量著歐陽克的神情,張玉含琢磨,這回是真危險了。自己圖一時之快揭了他的**,而且看樣子他早就知道,如果不是顧忌著自己可能有了他的孩子,勢必會當場滅口。
而現在,他既然不同意放她走,那麼一個月後發現一切都是一場虛幻,他如何還會留情?
說不定還等不到一個月。
這種時候張玉含居然還想起了那個死刑犯悖論︰你將在下星期的某一天被處死,但你永遠也不知道是哪一天。
她可沒有心情去推論自己會在哪一天被處死。在那之前必須做點什麼。
既然察顏觀色成為必然,張玉含連掩飾都沒有地盯著歐陽克,慢慢站起身來。她知道對方尚且無可奈何,但需要放松他的警惕。
突然間她就半彎下腰去,雙手緊緊地捂住小月復,卻不出聲。
如果她呼痛,歐陽克還會懷疑她是否在裝腔作勢,但現在她只做了一個似乎是竭力克制著幅度的動作。以歐陽克之前對她的了解,便自然而然地產生了聯想。
張玉含這個角度完全看不見對方的表情,只看到他向前挪了一步。她知道成功的機率可能會很低,但也比一直待在這個人的身邊,對生命進行倒數計時要強。所以她低下頭去,注視著對方的腳步。
這次是拐杖先撐在地上,右腳向前一步,然後左腳跟上來。張玉含覺得心里比較有數了,猛然間就往剛剛落地的那只左腳上踹了過去。
歐陽克猝不及防,居然真的被她踢個正著。雖然這一腳毫無內力,但是他腿傷初愈,右腿還不靈便,全靠左腿支撐身體,也來不及閃避,險些被她踹倒。這才意識到她又對自己暗算,心里無比惱怒,也顧不得腿上疼痛,伸手向她抓去。
張玉含見他踉蹌一下,趁機轉身就跑,誰知道手臂上一緊,竟然被他拉住,心里深恨這古裝不便,當下用力掙月兌。只听見嗤的一聲,衣袖從中撕裂,她毫無思想準備,向前一沖,再次摔倒。
歐陽克冷笑一聲,走上前去,左腿被她踢中的地方仍然疼痛不已,這幾步走得甚是緩慢,然而張玉含倒在地上,卻是一動不動。
他擔心對方又使狡計,站在一旁觀察了半天,見她像是摔得暈了過去,才俯仔細察看。伸手一探,居然呼吸全無。
歐陽克在荒島上被黃蓉屢次使詐算計,生怕眼前這女子也是故計重施,又去模她頸側動脈,半晌毫無動靜。
他這時才覺得驚訝起來,索性坐到地上,把人由俯臥的姿勢翻過身來,仔細檢查。只見額頭上有一處紅印,別無外傷,心想常人倒也有撞擊頭部便即喪命的,可是怎麼會落在眼前這女人身上。
她這種人,難道不該是命硬到天堂不要,地府不收,專一在人間跟自己作對的麼?
不知道從何時開始,歐陽克就握住了她的手。當那只手的溫度漸漸冷下去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的手也跟著變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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