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一明見李威默不作聲,續又道︰「李大人,你十年寒窗苦讀,謹小慎微,二十年來不過是個太僕寺卿。那些比你讀書差,能力差的人卻步步高升,風光無限,為什麼?不就是沒有個靠山,沒有個好後台。」
張一明越說越覺得心口有股子濁氣︰「如今這麼好的機會放在我面前,怎麼能眼睜睜的看著它從我眼皮子底下溜走?我如何對得起我這十幾年的艱辛,如何對得起為我付出的父母,妹妹?」
李威冷笑道︰「我的確不是大富大貴人家出身,一步一步,夾著尾巴做人二十年,也只是個從三品,還是個閑職。不過有一點,我想告訴你,我再不濟,再窩囊,也不會拿女人當跳板。人各有志,再說下去,也沒有任何意義,李府廟小,容不下未來駙馬爺這尊大佛,還請張會元另尋別處。」
隱在屋子里的張父听到此,終是忍不住現身道︰「李大人,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到時候我家一明中了狀元,成了駙馬爺,李大人可不要後悔?」
李威臉色一沉,卻哈哈大笑道︰「張老爺,我為官二十年,官場上的風風雨雨見得多了,奉勸二位一句,別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告辭!」
張父一口濃痰吐向李威剛剛站定的地方︰「呸,我兒子堂堂會元公,飽讀詩書,定會高中狀元的,到時候,可……」
張一明深怕父親說出不堪的話,忙上前止住了他。
父子兩個進了房,相互憧憬一番,也沒把李威的話放在心上。
這日晚上,李威備了些薄禮,親自登門拜見蔣氏夫婦,事情由他而起,自然由他而終。
蔣宏生听罷,氣得滿臉漲紅。卻礙于上司的面,不好發作。
那顧氏卻上前輕輕一福,婉聲道︰「李大人,不必自責。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人。人心這東西,是這世上最難琢磨的,站在張家的立場上,也許這樣的選擇才是最正確的,畢竟是平常人家,滔天的富貴就在眼前,說不動心那是假的。」
「蔣夫人?」
顧氏含笑道︰「只能說兩個孩子沒有緣份罷了。婚姻之事,講究個你情我願,強扭的瓜終究是不甜,趁著尚未說定。不如就隨他去吧。李大人的一片好心,來來回回的周旋,我感激肺腑。」
李威見蔣夫人笑語盈盈,心下大安,嘆道︰「只是好心辦了壞事啊。坊間傳言四小姐與張一明議親的事,對四小姐的聲譽,多少有些影響。也不知是誰走露的消息?」
話音未落,只見管家匆匆進來,在蔣宏生耳邊輕聲說了幾句,又從懷里掏出一封信,交給二老爺。便行禮告退。
蔣宏生拿出信,臉色突變,再也忍不住罵了句︰「豎子可惡!」便把信遞給了李威。
……
次日一早,張家人洗漱完畢只等著吃早飯。
張一明雖偏居一隅,一日三餐卻由李府提供。這幾日張家人齊聚,李威特意交待下人多添幾個菜。今日左等不來。右等不來。
張父剛想發火,卻見管家帶著幾個身強力壯的下人進來,笑眯眯的道︰「會元公,老爺有令,請您今日搬離李府!小的只是奉命行事。還請會元公別讓小的難做!」
張一明惱羞成怒,一張俊臉漲得通紅。張父及三位女眷則害怕的縮在一旁不說話。可再怎麼動怒,主人家趕人的架勢都擺出來了,也不能癩著不走啊,張家人只得收拾行李,從後門而出。
張一明出了門,剛想與管家再道幾句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之類的客氣話,卻听見吱呀一聲,後門突然關上。
張父受此大辱,終忍不住惡言以對,見有人圍觀,方才止了聲。
罵歸罵,氣歸氣,總要先找到落腳的地方吧,一家五口雇了輛車往客棧去,找了幾家,總不滿意,不是價格太高,就是條件太差,好不容易找了間干淨,實惠的客棧,偏又沒了房間。
又累又餓只得隨便挑了一家客棧開了兩間房,叫了一桌飯菜,先埋飽肚子再說。
客棧的條件不比李府,自然簡陋,張一明想著再熬半個月,便能出頭,也不在意,心中又憋了口氣,只在房里用功苦讀,一日三餐均由其父送進來。
張一明進京後,吃住則都由李府供應,又是個書生,之乎者也說得利落,柴米油鹽則一竅不通,想著手邊二十兩銀子應付個把月總盡夠。
誰知京城的物價不比開封,張家又是五口人吃喝,十日後一結帳,二十兩銀子所剩無幾,這才感覺到吃力起來。忙不迭的把父母,妹妹叫來商量。
眾人把手邊的銀子都拿到桌上,扒拉扒拉數了幾回,也只湊齊了二十幾兩。
原來張父想著兒子好歹中了會元,又與大戶人家的小姐議親,不能丟了兒子的臉面。臨行前,便給自個與家中的三個女眷各做了一身衣裳,買了幾件簡單首飾,裝點門面。李府隨信捎來的二百兩上京的盤纏,除去雇車,吃喝,路費,也只剩也十幾兩。
張家人一商量,決定省吃儉用,熬過這幾日再說。
誰知從這日起,兵馬司日日夜里巡檢,說是有個要犯逃月兌,曾在這一帶附近出現過,這一折騰便是一整夜。張一明哪還有心思溫書?
加之這兩天客棧總有人談論起殿試一事,有的說皇帝根本沒有想從三甲中給公主挑駙馬的想法,不過是那些學子們的臆想罷了;又有人說皇帝確實有這樣的想法,只是人選早已敲定。一驚一詐,一喜一悲,得失之間,他總覺得心里有股邪火燒得渾身難受。
那日殿試,張一明頂著一雙熬紅的眼楮出現在考場上,暈暈沉沉交了卷,避開人群,回了客棧,一把撲倒在床上,暈睡過去。
三日後放榜,張父擠在人群里,半天,才在二甲的榜單上找到了兒子的大名,頓時天旋地轉,萬念俱灰。
張一明得知自己只中了二甲三十六名,急火攻心,噴出一口血來。
前三甲自然風光無限,卻未見皇帝有任何動靜,擇婿一說漸漸沒了聲響,殿試過後,狀元授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授編修。
又過幾日,翰林院再考。張一明不知為何,落了榜,著急上火一下子病倒在客棧。一番周折後,人已瘦得月兌了形,再不復剛中會元時瀟灑英俊的模樣。
一場病花去了張家人所有的積蓄,無可奈何之下,典了幾件首飾,換了些銀兩,又退了一間房,一家五口擠在一個房間里。好在三月底的天,稍稍有了些暖意,打兩個地鋪總算是有個安身之處。
有人失意,就有人得意。
這次科考,蔣府未來的三姑爺鄭亮高中二甲第六名,被選為庶吉士,授了翰林院編修。庶吉士出身的人,升遷很快,那鄭亮也算十年寒窗,終有大成。
蔣府大姑爺馮思遠則中了二甲五十七名,由其父親上下疏通,打點關系,再加上蔣宏生從中周旋,外放到富庶之地蘇州府管轄下的太倉縣任知縣,正七品的位置。
偏那張一明左等右等,等不到外放文書。眼看口袋里的銀子見了底,京城又沒個熟悉的人,昔日同窗紛紛避之不及,只得厚著臉皮求見李大人,打探一下吏部動向,順便討要些銀兩。卻一連三天吃了閉門羹,第四日晚,李威才在書房見了他。
李威見跪在地上伏地而泣的張一明,不知是悲是喜,冷笑道︰「我本不打算再見你,不過是想問你兩句話罷了。你定過親,中了秀才後嫌棄女方家故又退了親,可有此事?」
李威不等他作答,自顧自又道︰「這是其一,其二,當初你與蔣家四小姐議親的事,是你讓人故意傳出去的?」
張一明猛的抬起頭,剛想辯駁一番,卻見李威面無表情的看著他,目露寒光,頓時癱倒在地,萬念俱灰。
許久過後,只听頂上有個聲音道︰「看在同鄉之誼的份上,我勸你一句話,老老實實等著吧,好自為之。」
張一明聞言撲倒在地,哭訴中舉之人大部分有了著落,唯獨他懸而未知。
李威看著原本意氣風發的年輕人,像條狗一樣匍匐在他腳下,心中說不出的鄙夷,冷冷道︰「張一明,當初我就跟你說過,蔣家看似不顯,實則枝蔓甚多。能看上你,是你們張家幾世修來的福氣,只有蔣家挑你,沒有你挑蔣家的份。你拒了蔣家倒還罷了,卻不該拿著與四小姐議親的事請人到處說,壞了四小姐的閨中名聲。」
「李大人……」
李威面色陡然一變。
「你不僅得罪了蔣家,還得罪了沈家,孫家,馮家。別看他們往日里不怎麼走動,關鍵時候,只要一聲招呼,別說你一個小小的會元,就是我也得避著三分。更何況這次蔣家身後另有其人,不是你、我能屑想的,你可明白了?」
「另有其人?」
張一明心頭直發慌。
「這里有一百兩銀子,你拿去當盤纏,以後有事,也別來找我了,拜你所賜,我這個太僕寺卿也快做到頭了……真沒想到,做回媒,卻把自己搭了進去。」
張一明頓如五雷轟頂,腦中一片空白,渾渾噩噩走出了李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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