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國公沈家宅邸坐落在江州東城,隔著數座里坊和西城的江州府衙搖搖相對。
武宗平叛之前這里被稱為正陽坊,從鎮國公在這里開府後,不清楚那位官員在奉迎的心思下將這座里坊改名「國公坊」。
而二十年前沈家第二位國公——定國公的出現後,為了擴建定國公府,其他的居民無論平民百姓還是達官顯貴盡數遷走,整座里坊只留下鎮國公和定國公兩家宅院。至此,國公坊算是真正的名副其實。
大抵因為兩位國公大院的緣故,國公坊照比其他里坊多了幾分整潔和富貴之氣。塊塊磨盤大小的青石鋪就、能容六輛馬車並排通過的長街橫貫國公坊。長街上上干淨至極,找不到一點污漬。
李修乘坐著馬車緩緩駛入國公坊的坊門,木質的車輪碾壓過堅硬的青石,平穩的感覺不到一絲顛簸。
騎在高頭大馬上的沈詢,手中馬鞭遙遙前指,說道︰「這里就是國公府了。」
小妹撩起馬車廂壁的布簾,一雙亮晶晶的大眼楮好奇而謹慎的四下張望。
李修沒有答話,而是挑起車簾,透過大敞四開的車門遙望遠方連綿的牌坊,臉色悵悵的,嘆息道︰「當年娘親抱著我出府,走的似乎不是這座坊門。」
「那應該是離咱們家比較近的東坊門了。」沈詢微微一愣,解釋道︰「現在咱們走的是西坊門,要經過二爺爺家的定國公府,才能到咱們家。」
沈詢口口聲聲的「咱們家」,沒有讓李修產生任何歸屬感。想著當年一個弱女子抱著襁褓中的孩子,孤身一人淒慘的走過這青石長街,李修心中的悵悵之情中憑空生出些許怨氣。雙乘馬車的車門不算大,限制著投向遠方的視野,李修陣陣的氣悶,索性起身站在車轅上,手扶著車廂,遠遠的眺望記憶里熟悉、現實中陌生的大院子。
「好多的牌坊啊!」小妹被一座座高聳的牌坊晃花了眼楮,撲面而來的威嚴和貴氣,使得小妹說話間有些結巴。
李修笑輕輕擺弄下小妹頭上梳理得整整齊齊的雙丫髻,惹得小妹搖頭晃腦的不滿,輕笑道︰「這應該是定國公府的牌坊,當年我離家時,似乎只有一座狀元及第的牌坊,現在倒是多起來了。」
李修含笑打量著橫跨長街的四座牌坊,思量片刻,臉色一正,道︰「停車,轉頭,從東坊門進。」
沈詢不解的眼神,讓李修眼瞼下落,寂寥的道︰「當年是從東坊門離開,今天還要從東坊門回來。」
沈詢下意識的反問︰「有必要嗎?」
李修目光落在前方不遠的兩座漢白玉獅子上,那是定國公府的正門。走過定國公府正門,馬車還要走上茶盞功夫,才是他今天的目的地——鎮國公府正門。
李修用沉默表示他的堅持,趕車的秦伯二話不說,揚鞭打馬,大黑馬的嘶鳴中,沉重的馬車緩緩掉頭。
看著李修重新回到車廂,落下車簾。沈詢下意識的一松韁繩,落後幾步,眉宇間捏出幾道皺紋,心中產生了淡淡的憂慮。
「何必呢?」一直斜靠在車廂內的柳夫子睜開他那雙略帶昏黃的老眼,閃過一抹異于常人的精光。
李修默而不語,嘴角掛起淡淡的笑意。
馬車疾馳帶起的冷風不管不顧的鑽進車廂,小妹在沉重的氣氛中忽然感覺一陣冷意,挪動嬌俏的身子,輕輕的靠在李修的肩頭。
國公坊東坊門還是李修記憶中的樣子,只是多了幾縷歲月在其上雕琢的痕跡。
坊門內是連續的二十幾座牌坊,不同于定國公府前的制式科舉牌坊,東坊門內連綿的牌坊卻是正正經經代表功勛武德的功德牌坊。
最前方的是座流檐飛脊、斗拱花翅,梁、柱前後以龍獅麒麟等鏤空浮雕的五間六柱十一樓大牌坊。御賜額提五個大字「太保鎮國公」,落款卻是「毀譽參半」的唐武宗。這是武宗皇帝對沈家第一代鎮國公功勛的認可。
其後的牌坊大多是三間四柱九樓,或者七樓的牌坊,是眾多沈家子弟在北疆大營中舍命換來的功勛。
馬車行駛期間,一座座牌坊帶著戰場上的慘烈和血腥撲面而來,這一座座牌坊不是花崗岩雕刻成型,而是沈家子弟的血肉澆灌出來的。
李修幼時在娘親懷中懷著好奇的心思仔細的數過,不多不少的二十座牌坊,每一座牌坊背後都有一段或慘烈或雄壯的故事。
李修又一次細細數過牌坊,二十年的時光中,多出了三座牌坊。只是其中一座雕鶴刻鹿的「探花及第」科舉牌坊,讓李修嘴角微微上挑。曾幾何時開始,以武勛傳家的鎮國公府,竟然落魄到需要科舉牌坊來支撐門面了。
真的說不清這是長臉還是在打臉。
鎮國公府前兩座猙獰的漢白玉石獅洗刷的干干淨淨,暗紅色的正門緊閉著,兩側的側門大開。門外是十余名家將,手執長戈橫刀,如同門神般站立兩側。門內是幾位青衣小帽的家丁小廝,垂手侍立。
馬車在正門外的石階下緩緩慢下來,李修深吸一口氣,略有慌亂的整理下並不凌亂的衣襟,伸手牽起小妹顫抖的小手。秦伯已經完全撩起車簾,車廂外略帶寒意的清風拂面,李修頭腦為之一醒,緩緩起身。
沈詢早已跳下馬,馬鞭韁繩扔給迎上來的小廝,幾步竄進側門。
李修扶著小妹下車,車廂內留下面無表情閉目養神的柳夫子睜眼看他一眼,又闔上雙眸,動也不動。
沈詢進出很快,側門中出現的身影滿面怒色,沉重的腳步落下,眉宇中深藏著陰霾。
一位脊梁微微下躬,身著青衣長衫年約四旬的中年的人,不緊不慢的跟在沈詢身後,神情雖然恭謹,卻不嚴肅的和沈詢解釋著什麼。
「這位是府里沈從元,沈大管家。」
沈詢介紹了聲,面無表情的站在一邊,再不多說。
沈詢的臉色讓李修心感疑惑,靜靜的站立不動,看著沈家大管家。
大管家面帶和藹的笑意,和李修對視。腳下不丁不八,既未拱手施禮,也未躬身問安。
「有點意思了!」李修心中暗嘆,臉上堆起笑意,就這麼和大管家對視不語。
鎮國公府的院子雖大,規矩卻更加森嚴。即便沈從元是國公府大管家,那也是下人。臉面是主家給的,不是他狂妄自傲的資本。能夠坐上國公府大管家的位置,又豈能是心無城府之人?
如今他在李修面前不言不語,擺出一副等李修先向他施禮的做派,不可能是沈大管家自作主張。能夠被軍法治家的鎮國公容下,又委以管理鎮國公府上上下下千余號小廝侍女的重任的沈大管家,又豈能是如此不知尊卑的淺薄之人?
沈大管家臉上看似和藹誠懇的笑意,讓李修忽然間意識到,眼前的這座大院子不是這麼容易就能進的,或者大院子里有人壓根不想讓他回來。
對此李修沒有感覺意外,只是認為來的太快了些。或許這就是鎮國公府的風格,以武勛立家,強勢之下,不必或者說不屑于玩弄那些虛與委蛇的面子活。
李修抱有目的來到了這座大院子前,不是沈大管家臉上的笑意能使他退縮的。對視著微笑而已,不管是考驗養氣功夫,還是有其他什麼深意,李修都全然不懼。
只是秦伯少滿心歡喜接少主人回家,卻在鎮國公府正門前被澆上一盆寒澈心扉的冷水。
這令秦伯心生怒意。手中馬鞭橫甩,鞭稍在半空中炸鳴,「沈從元,少在你秦爺面前裝大。你個小書童,穿上了長衫,也是個下人。」
沈大管家臉上笑意不改,側身對秦伯拱手道︰「秦大哥,當年我是三爺的書童,是伺候主家的下人;現在穿上了長衫,也依舊是主家的下人。」
秦伯不耐煩的擰眉道︰「少廢話,趕緊開門,喊人迎接四少爺回家。」
「好,好。秦大哥,你說了算。」沈大管家笑意更濃,輕撢藏青色長衫下擺,和聲道︰「請這邊走。」
李修順著沈大管家的手勢看去,指的並不是鎮國公府緊閉的正門,也不是兩側大開的側門,而是延綿遠去的青磚碧瓦一丈三尺高的鎮國公府外牆。
秦伯怒斥,「沈從元,你什麼意思?」
李修握著小妹柔軟的滿是虛汗的素手,耳際中忽略了秦伯和沈大管家的爭吵,翹腳遠眺。
哪里有什麼呢?
久違的記憶被李修翻起,視線盡頭的院牆上,應該有一道角門。
那道角門離沈家四房,也就是他襁褓中住過的院子很近。似乎記憶中四房的丫鬟婆子小廝都很愛從那道角門進出,因為方便出府。
而且,記憶中娘親抱著他,也是從這座角門離開的沈家。
「少爺離家近二十年,你個兔崽子敢讓少爺從角門回家?」
秦伯勃然大怒的暴喝吵醒了沉浸在回憶中的李修。李修看向沈詢,沈詢回給他一個無奈而又愛莫能助的表情。
李修笑了,嘴角勾起一個完美的弧度。松開了小妹的手,緩慢而卻堅定的走到沈大管家面前。有著比沈大管家高出半個頭的身量居高臨下的打量沈大管家,輕聲道,「你是沈家三爺身邊那位叫茗書的書童吧。」
沈大管家听著李修莫名其妙的問話,有些發怔,耳邊又听到李修繼續道︰「二十年的時光,當年的書童,如今已然成為大管家。鎮國公府的大管家可以從沈家側門進進出出,可是呢……,我這個沈家子孫卻要走下人奴婢才走的角門。」
李修「刷」得打開手中擺弄的象牙折扇,扇面上似刀劈斧鑿的「鎮國之石,功勛蓋世」八個大字晃德沈大管家一陣陣目眩頭暈。
耳邊只听李修話音一轉,一聲嚴厲刺骨的怒斥︰「沈大管家,誰給你的包天狗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