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婷看著石穿空走遠的背影,面上笑容淺映︰「真是個單純的人,也還挺可愛呢。」轉過面來理了理額角被吹亂的頭發,問飄零說︰「這孩子,是你一手照顧大的吧!」
飄零拉住雍儀的手說︰「是我們一起照顧他長大的。若兒很聰明!」
雷婷點了點頭,看著廚房里和雙魚玩得正開心的傲若,強忍住淚,露出了會心的笑容。
雍儀也笑了笑︰「夫人看到若兒在這,怨過那個‘白痴劍士’沒有?」
雷婷搖了搖頭︰「原本就是我們傲家對不起飄零公子和劍舞師兄妹。劍舞知道真相後,非常悔恨。虧是若兒在這,讓飄零公子完好如初。莫不然還不知道她會愧疚的什麼時候呢!」
說起師妹,飄零心下之緒,悵然而結,低低的問了聲︰「劍舞,我的師妹,她還好嗎?」
雷婷搖了搖頭︰「打從嫁入傲家,都沒笑過。昨日,我兒又亡故在家門之前,臨死之時把真相告訴了她。所以她更傷悲。」
飄零更加遲怔了︰「你說她的丈夫傲絕死了?」
雷婷點了點頭︰「對,死在魔兵赤焰之下。我殺了赤焰尊者,為他們父子報了仇,卻把自己的心傷了。然而事情遠沒有結束,作為天下第一大殺手組織的千殺門,肯定不會在折損了首席第一殺手之後,善罷甘休。劍築的危機才剛剛開始呢。」
飄零這才注意到她的臉色,茫然失神︰「你借助鳳血之刀的魂火,燃燒了自己的生命根源嗎?」
雷婷笑了笑︰「我的血遲早是要流盡的,再說你們深隱于此,我不用鳳血之刀的靈識尋覓玄鐵的神犀,怎麼能隔絕千里,來到此處。」
飄零倒是也很在意這個,就問︰「夫人如此急切來臨,莫非有十分緊急的事,關及劍舞?」
雷婷目光懇切的說︰「對。我之此來,劍築無人。劍舞懷著九月之胎,力不從心。你也知道千殺門行事,一慣的趕緊殺絕。我希望你能夠看在昔日的情份上,護佑她們母子一回。」
飄零听著,只是無語。仰面望天,雲自清閑。懷中之緒,黯然沉下,長嘆了聲。目光再轉望過去時,她的生命之光已經消息殆而盡,最後一縷微明在她的胸口燃起了一團火焰,隨即裹住了她的全身,一聲輕鳴從這火里蕩起,百鳥之王展開了她閃放著九光的翅膀,魂揚于天,歸入幻界。
雷婷已不能再做言語,只乞憐的望著飄零,那眸子中的期許啊,幾乎使人心與俱碎。飄零不忍相望,轉過身去,掩面淚垂。鳳血之刀性靈與雷婷的心犀相連,也可以說是一脈共承,隨著她淒哀之魄的化生,形神也銷于無終。只在她曾停留的地方,繞過一縷憂傷的冷風,把她心中的纏綿,挽在將逝的夕陽邊,鋪展開滿天的霞彩,作為一種思念,夕陽真的無限關懷。
飄零望著天邊,良久無言,默默的出神。雍儀把傲若從屋里領出來,讓他也望向天邊,給女乃女乃致意。他倒是很乖,向那方向擺了擺手說︰「女乃女乃好!」帶著一臉哀思作了一躬,然後仰起臉來問雍儀︰「姑姑,剛才那個漂亮姑姑去那了!」
雍儀說︰「小傻瓜,那就是你的女乃女乃,很漂亮是吧。那以後就時常的多想念著她。」
傲若點了點頭,出神的望著遠天,努力的回想著她的容顏。
夕陽已盡,淡淡的一縷斜暉。
雍儀這才開口問了飄零一句︰「你真的不打算出谷去嗎?」
飄零靜靜的听著,卻沒有回答。
雍儀知道他的心事,拉著傲若回往屋里,走開兩步想想不妥,又停住腳步對他說︰「既然放不下劍舞,就該放下怨恨和顧諱,去劍築走一回。這個時侯,她也確實需要照顧。傲絕死了,傲老夫也在此仙逝,她也沒了什麼親人。如果你再不肯幫他,她恐怕很難過了這一關。」
飄零轉過身來,說道︰「其實還有另外一個人,能夠幫助傲老夫人達成臨終之願,護庇劍舞母子,守衛劍築的門楣不遭損毀。」
雍儀側過身來,顯得很有興趣︰「誰?」
「鬼斬石穿空!」飄零對她說出了這個名字。
雍儀有些要暈倒︰「他行嗎,那個白痴家伙,只怕連去的路都找不到呢!」
飄零很是認真,說道︰「這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信任他的能力。只是不知道他肯不肯去,畢竟他也會有自己的想法。」
雍儀反倒高興了︰「如果是他的話,我可以立碼搞定。」
飄零當然相信︰「他一向都很遷就你。」
對此雍儀很是自得其樂︰「沒辦法,誰讓他師姐和我長得很像呢!」
飄零挪揶著說︰「是一模一樣吧!」
雍儀搖了搖頭︰「他是這樣認為的,事實上也是有點分別的。為此我還特意去他自幼從師的武堂看過,那有他師姐的遺像。我們長的確實很像,不過他的師父和學長們一眼就能分辨出來。只有他看的是一模一樣,分毫不差。不過這個可以理解,他一向有點腦殘的。」
「‘遺像’?」飄零听說,望向她問︰「你是說他那個師姐已經不在人世了?」
雍儀點了點頭︰「嗯,在他十歲的時侯,突然辭世的,當時只有十三歲,很上進的一個女孩子,是他心幕中的偶像。我想他大概到現在,還沒能夠接受她已經夭亡的這個事實呢!」
飄零適才明白石穿空心里掩藏著的痛苦,有多深重。童真之愛比之兒女私情,那是更加刻骨銘心的感情。也算終于明白了他對雍儀的心意,那是對至親之人的深深緬懷呀。再想想自己,單是由于些許誤會,使師妹失去理智,傷害了自己,就沉溺于悲傷之中不能自拔,還對她心生怨尤。想想便有些慚愧。
憶想當年技成之時,初出劍峽,春江之劍閑挑一籃花月,帶著只有十二歲的師妹尋訪名山殊景,游歷大川風情,一路古道熱腸,不經意見俠風已入世情,名傳武林。
如此風骨俊氣的少年,不但是多情女子傾心的對象,更為世外的高人所看中,不少隱名已久的武學宗師旁加青目垂望,不吝賜教他的學業。一番游歷之後,歸返劍峽向師父承報一路經歷。乃師知他心性厚道,胸寬襟廣,義懷仁重,可以托負大事,就讓他到沉劍溪尋訪一柄神兵,三百年前之與魔兵「赤焰」相與爭鋒的重劍「玄鐵」。
沉劍之溪是傳說之地,不知在那山之里,也不知是在那河之畔,霧籠沙罩,神神秘秘。獨自出了劍峽,悵望南北,岐路之前,躊躇在三,未知何往。正在徘徊之際,來了一位離絕凡塵的佳人,問他將欲何往。他便如實答了,那女子莞然一笑,自為前導,同他一起踏上了尋劍之路。渡過九重黑水,穿過七百里黑林,透過五萬丈黑霧,始到其處。
一路上歷盡險難,幾次生死關頭共相扶持,不曾相離寸許。數番遭遇險境,飄零每每奮不顧身遮護佳人,千般險阻,百折不撓。那佳人深深為他的真誠所打動,素懷之中,幽幽升起一種情思,痴心憐愛。
沉劍之溪水清如鏡,一眼便可望穿。溯洄十次,卻不見劍在那里。飄零不禁有些迷茫,傳說中的「玄鐵之劍」是否真的存在。若是存在,該在那里,如何才能夠攫醒它沉睡著的心。
此時,那女子給了他一個肯定的答案,那劍就在溪中。並告訴他來時路上的重重險難,並不是真實存在的,而是護劍家族在三百年前布下的結界,籍由玄鐵之劍的神犀化生出來的噬心屏障。是劍對人的考驗,若是胸懷匝測的不義之徒,必受其誅,心智喪毀而死于非命。既然已經來到這里,說明已經得到了劍的認可。
然後取過飄零的春江之劍,劃開自己的脈門,把血瀝盡溪中。玄鐵重劍是由冰封千年的金石鑄就,鋒冷心熱。只因知己難尋,在百年沉寂中,又落寞的睡去。要喚醒它沉睡著的心,必須用最熾熱的鮮血來融化包裹著它的寂寞。正痴心愛戀著的女兒的血,無疑是最熾熱的。血淌入水,溪里如煮,沸煙滾滾。玄鐵重劍冰封的心,在纏綿著女兒情思的熱血中迅速開解,寂寞化逝,豪情直奔出溪底。
飄零心存感念,忽然明白了一個道理,知己之交于心,本該血脈相連啊!抬手取過春江之劍,那劍上美人的熱血尚在滾動,胸中熱情沖蕩,將之劃過懷間割開心口,血氣奔涌而出,噴在玄鐵之上,那劍嗚咽長鳴,感慰知己之心不勝激動。蘸著他的熱血,將本身化解,散去金石原質,把靈犀埋進他心,與之形神合一,「天劍」橫空出世,與時開始在人間書寫他的傳奇。
那個用自己滾燙的血來,來溫暖玄鐵重劍之心的女子,就是今天依在他身邊的雍儀。她祖上十幾世在溪旁守侯了數百年,稱為護劍家族。她已是這家族最後的一縷血脈。如果在她有生之年,仍無人來尋劍,那麼這劍將永世長埋,再無重見天日的機會。因為只有護劍家族一脈子孫的血,才能夠消解封裹著劍心的淒寒。這也是她注定要守護在飄零的身邊,很長一段時間不能離開。­;
龍城的夜異常的清冷,偌大個莊園沒有一個人走動。蒼白的小八角燈,晃悠在檐前,微光風中輕搖。
劍舞一個人守在檐前,燭光中她的容顏無比的慘淡,死灰不驚。昨夜,婆婆走了,只留下了一封信。或許,再也不會回來。現在劍築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空虛和失落掠上心頭,肆無忌憚的啃噬著本已受傷的心靈。撫著月復中幼小的孩兒,舉問長天,可該如何是好啊!
門外,掠過一陣風,幾片落葉隨之而動,飄到廳前,有人踏著夜的寂寞來到了門前,站在外面,往里張望。
劍舞看了他一眼,目光又轉回到丈夫沉寂的臉上。良久,才問了一句︰「你來尋人嗎?」
那人點了點頭︰「是的,是來尋人。他是昨天晚上來的。來了之後,就一直沒有出去。他的劍就插在貴府的門外。」
劍舞坦然告訴他說︰「那人已經死了,被鳳血之刀割斷心脈,當場斃命。」
那人听說,默然無語。等了一會又問︰「那他人呢,身後遺靈停放在何處!」
劍舞說︰「在右邊‘客舍’的中廳里。」
那人往右手邊望了望,低頭沉默了少許說︰「明天晚上,我會再來的。」
劍舞守在丈夫靈前,動也未動,淡淡的問了一句︰「來斷絕傲氏一脈,夷平劍築嗎?」
那人顯得有些神傷,用一種很淒然的聲音說道︰「有人想傲氏一脈斷絕,使‘血誓之約’的詛咒,在所賜的近萬余柄劍上開解,也有人想劍築不復存在,少些殺戮之器投入江湖,免使生靈多遭荼毒,還有人想九光釭(gang)失去火種,不能再度引燃,召出龍神。」
這人世間最最不幸的事,已接二連三的發生到了自己的身上,還有什麼是接受不來的呢?劍舞如木偶一般,死灰的心動也沒動一下︰「你現在就可以動手了,不必等到明天。」
那人身形本已偏轉,听說這話,又轉了回來,危襟正立,肅然的對她說道︰「我今夜此來只為尋人,人即以尋到,就該走了。千殺三尊執行任務,自打本門立派以來,從未有過二個一起在同一事件中的同一場合里出現的先例。」
劍舞為這人的自身份感到可笑,明明就是一個不入流的殺手,還這麼多道理︰「他已是死人了,這樣也算破了先例嗎?」
那人點了點頭︰「愈是這樣,愈要避嫌。不然的話,世人必會認為我是乘人之危,坐享同袍之功的徒具虛名之輩。千殺門走的是暗途,三尊之名本不被人正視,吾輩再不珍惜,豈非自減身價嗎?」
在心懷居正的人物來看,這番言論實在是可笑已極,不過對于此時的劍舞來說,實在沒有什麼好辯駁的。于是也沒在說什麼,垂下目光望著傲絕寧靜的臉,久久出神。
她所能做的就只有等待,等待明天的到來。明天,多麼美好的字眼啊!
劍舞整理好心緒,神色坦然,雖然也對明天充滿了憧憬,然心卻仍是死灰一般。
因為她不敢對這憧憬抱任何奢望。奢望能看到師兄,和他那熟悉的面容,以及映現在那面容上的歡快笑顏。有的只是悔恨,悔恨自己當年的沖動和無知。為什麼直到傷了他的心後,才知道錯呢?原以為含淚嫁入傲家,可以替他贖些罪,其實只是個愚蠢到可笑的想法。明明最傻的那個就是自己!
一個人默默流淚,默默承受,在無盡的夜里,迎接著傷悲。思念,思念已經遠去的人。多想讓它們像洪水一樣泛濫開來,把自己沖到遙遠世界的盡頭,再也不要回來!
他那以後去了那里?劍舞這麼多年以來,幾乎每天都要這樣問自己好幾次︰「他會回劍峽嗎?他若不回劍峽,又會去那里,會在沉劍溪嗎?」但無論如何她卻知道,師兄無論如何也不會不管自己的。只是婆婆尋到了他,可他又該如何轉過身來,面對自己這個他最疼愛的,偏偏又傷他最深的女人呢?
所以她悲傷,所以她深淚。一個人流淚到天亮。
天亮了,她卻仍然只有等待。她只希望能夠看到歸來的婆婆的身影。雖然心下也涌動著渴切想要看到師兄的情思,又怕見他傷心,見他見到自己現在這副模樣之後的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