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輪日月,來往如梭。二十二年光陰,好比驟雨打新荷,「 哩啪啦」的一陣就沒了。
荒水之灘,一如既往,荒涼無邊。
當年木槿籬笆的小院還在,住著的人在十多年前就只剩下了一個。
今夜,月初升,露正濃,那人去到小河畔邊,靜靜凝望,在河那岸,紛白的荻花,映著皎潔的月顏,淒風哀颯,清冷如雪。
細水潺潺,花影姍姍。這是最後的相見。公子驚秋顏容淡淡,望著澈可見底的淺澗,良久無言。
佳人雙魚,滿目淒怨,望著他的背影,哀哀的問︰「為什麼你不贏他?」易驚秋轉過面來,看著她熟悉的臉,笑了笑說︰「因為他是你所深愛著的人。」
雙魚淚已將流︰「就僅僅是因為這個嗎?」
易驚秋怔了怔︰「是啊,天下第一劍豪的聲名,我已擔待數年,帶給我的除了有限的虛榮之外,便是無數招人討教的煩惱,而今,終于能夠卸下了。」
雙魚目里的悲切是語言所不能描述的,正如她糾結的心情難以理清,是復雜到了絕望之地的淒涼。原本有無限的話要說,然而只輕輕一嘆︰「我只求你不要殺他,你卻縱容了他的勇氣,忍辱負敗,還使自己傷得如此之重。」
易驚秋何嘗不知道她的心意,只是在決戰之際想了更多︰「他是個驕傲的人,絕對不會認可失敗了的自己,他已決意在這場比武中,非要勝出,為他和你的聲名,也為了他自己的劍。以雪洗奇恥大辱之名傳檄天下,向我挑戰的他,根本沒退路。失敗對他來說,等同于蒙羞而死。他是你的丈夫,我不忍因此而使你傷心。」
雙魚哀哀的又問︰「你可知道縱容一個並非具有絕對實力的人,登上至極的頂峰,也是一種對他生命的惘顧。卓爭榮的劍法修為固然了得,可非要在實力中排名的話,莫說第一第二,第三第四就已是對他本身實力的高估啊!」
易驚秋輕咳了聲,強壓下翻涌到嗓門邊上的血氣,不無感傷的說︰「我是曾想和他打個平手,甚至輸掉比試。可他心意已決,非要賭上性命。因為你的囑咐,我別無選擇。我本是個多余的人,去或留皆是同樣的失落。所以就放任了他的意氣風發。現在想一想,這樣豈不是正好嗎,卓爭榮達成了心願,我也完成了對你的承諾。各自得到了各自的所求,皆大歡喜的結局,也不過是如此圓滿而已!」
听聞這話,雙魚的眼中分明的閃動著無數的怨恨之情︰「你還是這樣,像當年一樣自以為是!」余怒未消,又冷冷的質問︰「你以為你真的就了解卓爭榮這個人了嗎?你以為你就真的明白了我的心意了嗎?不,其實你什麼也不明白。當年不明白,現在也一樣。」
莫名其妙而來的蹊落,听得易驚秋一怔怔的,良久沒明白怎麼回事,鉲uo碌奈柿司洌骸澳訓雷空?儼話?悖??膊皇悄闋畎?娜寺穡俊包br />
听問,雙魚的目神忽又轉的非常寂寞,寂寞到了空無一物的暗淡︰「他是愛我,但比不上對他自己聲名的珍視。一直以來,我都不曾愛過他一分一毫,更談不上‘心愛’兩個字,更何況再加一個‘最字’!」
說出這些,易驚秋更加的不懂了︰「既然你不愛他,當年為什麼對我說,你很喜歡他,並要嫁給他。為什麼還在昨天這個地方,讓我不要傷害他。他今番之向我挑戰,是因為江湖傳言,說你我私情有牽。這樣的羞恥,是為一個男人,怎會無動于衷,他因此激憤向我發難,也在情理之中。所以,既使傷我如此之重,我也無恨于他。倘若不是我流連在這個世上,並在二十一年後,刻意再來尋你。他和你應該仍像過去一樣,過著夫唱婦隨的神仙日子吧!」
雙魚痴痴的問了句︰「那麼,時隔二十一年你為什麼又來尋我呢?」
易驚秋低下了頭︰「我不知道。」
雙魚眼里才泛起的亮光,又漸漸的暗了下去︰「你知道嗎,二十一年來一想起你,我的心里就疼,就恨。我恨你,恨的只能用折磨自己來報復你。但我卻沒有想要去找你。而卓爭榮的心里,卻是另外一種感受,從一開始起他就知道我的心里有你。之在當年不跟你計較,是因為你默默無聞,什麼都和他沒的比,差別猶如天上地下。二十一過去了,你從一個鄉野小子,轉身變成為了舉世驚聞的人,只憑一戰就登上了天下第一劍豪的聲名頂峰,穩居十年,無人撼動。在我心中呢,任憑他用盡自己所有的,可以引以為傲的光彩,也掩滅不了你所留下的痕跡。」
說到這里,她面上的悲傷之情慢慢的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略帶鄙夷的傷逝之情,有幾許甜蜜,輕輕流露,大概是因為在回味往事吧。淺淺的語音,低而輕沉,仿似夜幕降臨下的弱水細流。水仍然和是日里一樣清澈,可是因為夜的緣故,已經使人看不清它原來的樣子。卻也因此,映照出了月亮和星星,柔和的光泌入心底,听她慢慢的講那過去的事情,易驚秋心里的痛苦,不覺中悄然逝去,滿目之中只有她空靈的影和她空靈的聲。
「我們相識也有二十五年了吧。記得那時,我只有十二歲,生于京師的權貴之家,自小嬌生慣養。官場傾軋,向來殘酷,權術爭搶中,一個派系的淪亡,往往牽連上十幾二十幾個家族。縱算貴為王侯,一朝失勢,也免不了家破人亡,九族株連的命運。繁華散去,骨肉離絕,曾經顯赫一時候名門望族,泱泱幾百人眾,抄斬已盡,剩我孤女保留一命,奔走他鄉,伶仃無依,風雨之中瑟瑟發抖,因為前途未卜,站在路邊,啜泣不已。你少小家貧,可父母疼愛,也叫你讀書識字。比起大福大貴人家的奢侈享受,農家小院里的溫情安然,何嘗不是一種至美。你采樵晚歸,逢遇上我,不問許多,即便扶入家中,噓寒問暖,沏茶飲湯,使我非常感動,忍不住淚流滿面。為了免使你們家庭因我之故,受到牽連招致禍患,我道出了實情。你父母並未因此嫌惡于我,相反的還更加用心照料,瞞著鄰人說是遠親來訪,並讓你送我去山里的親戚家借住。途中變故終于使你我隨行千里,數年沒有分開。你那時才剛滿十歲吧!」
念起這些,易驚秋心下油然蕩起許多暖意,仿佛也回到了當年︰「是啊,我送你離開,說只到村前的小河邊,可走了半天,翻過了好幾架山,仍然沒有能夠把你的行李交付給你,讓你一個人走。因為山中多險難,我總是擔心不完。後來就迷失在了山中,想回也回不去了。」
「是啊,」每每想起這些,雙魚都覺得無比的快意,面上的表情,微微的蕩動著許多幸福的光影︰「我們兩個就一直的走,不分東西南北,餓了吃干糧,渴了喝溪水。你說干糧是為我準備的,還不肯吃,推說不餓。肚子叫的時候,就說要拉肚子,然後跑到一邊摘野果子充饑。你明明就騙不了我,還要騙我,你做假的模樣,那時真憨的可愛。為了你的心意,我就假裝不知道真相,任由你欺騙,騙我說你不餓,騙我說去拉肚子,偷偷的去摘野果子吃。晚上的時候,你就在樹上搭個窩棚,讓我睡里面避風遮雨,能夠好好休息。你卻滿樹的爬,拿棍子趕走蟲蛇之後,才騎在下面的樹杈子上打盹,守護著上面的我,不叫下面的蟲獸上來。七八天轉眼過去了,你明明很依賴父母,可為了我,少小的你就掩起對雙親的思念和牽掛,故作堅強的為我頂風擋雨。攜帶的干糧吃完了,你也差不多嘗遍了林子里所有的果子。專撿好吃的摘給我,你自己轉過臉去咀嚼難咽的苦瓜澀棗。還記得你第一次當獵人吧,追著一只兔子不放,跑了大半天,和它一起掉進坑里,才總算抓到了它,付出的代價就是你滿身的傷痕。」
語氣忽然一轉,似夢囈一般,神思好像超月兌了時間和空間的局限,又回到了從前︰「那是我一生中樂的時光,過去的富貴也好,以後的榮華也好,再也沒有那段日子,讓我感到知足和快樂。那時的你明明比我還小,卻仍以男子漢自居,天真到傻里傻氣。深宅大院里的重重束縛,險惡世道的陰陰冷冷,在那片深林里,全部風吹雨打去。偶爾的蟲蟄和露濃,在你柔弱而又堅毅的身子的遮護之下,那點疼痛盡然化作絲絲甘甜,融入心間。就這樣我們相依在年少的時光里,滿懷希望的游走在不知途的叢林中,尋找著出去的路。你學會了打獵、捕魚、燒烤,我學會了制衣、采藥和疼惜。過著只有我和你的日子,在迷失的世界里,忘記了迷途之初的恐懼,有的只是歡聲笑語。」
在內心深處,珍藏著的回憶,何嘗不是這一段最為令人心醉。易秋面上蕩羨起幾多久違的笑意︰「是啊,我們找了不知多長時間出去的路,到底還是在叢林里打轉。山中無歷日,春去秋來又一年。山水之間,花樹成行,每至爛漫時節,英華繽紛,我們坐在小河旁,晚照在夕,你一邊唱著歌,一邊用腳撩著水,浪花輕濺,宛若畫里人。你的歌啊,至今仍是我心懷中最深的夢縈。」
「要不是那個人,說不定我們還在那片叢林里,過著那樣的生活呢!」雙魚的秀靨上分明浮現出難以言喻的幸福之情︰「說不定我們的孩子現在已經娶上媳婦了。」不知又想起了什麼,面色忽然沉下,寒冽如冰︰「我恨你,更恨他,是他毀了我們一生的幸福。」
「那個人嗎?」易驚秋有些失神︰「做為救他性命的報答,把我們帶出那片迷失之林的那個人嗎?」
雙魚的恨表現的更加深切,已經到了咬牙切齒的程度︰「對,就是他。」
易驚秋低下頭只說了句︰「他是個好人。」
雙魚也沒否認︰「是啊,可好心也會辦出壞事。因為他是個好人,才珍視你的善良,非要收你為徒,傳授他磨礪一生的劍術,好傳承他俠義的高風。這自然是對你的賞識。打從你要跟他走,我已在不覺中恨上了他。雖然他是我們的恩師,對我們如慈父一般關護倍至,可我就是忍不住要去恨他。」
想起這個人,易驚秋的眼里立時蕩起無數的懷念之情,隨之涌動著的卻是漫無邊際的失落。神色黯然的說道︰「其實他的不幸更甚于你我。他一生都在不停他奔走,為了成為天下第一的劍豪,舍棄了人生中所有能夠舍棄的美好事物,一個人孤獨的追求著更強的力量,嘗盡心酸。幾次徘徊在死亡的邊緣。他或許只懂劍,但也有愛,那愛是萌生于年幼時童真的偏執與敬仰。你也知道的,他的學姐和他學姐的願望。打他決定握住她留下的那柄劍時,他的生命之中只有那個願望了。你我是他離開師門以後,第一次用心呵護的人,可惜關懷有過,知心不夠。對于你心中的情愫,年少而自卑的我,未能理解也未敢踫觸,而他全然沒能看出。他只看到了你的影子里有他學姐的倔降任性,和對劍超越常人的領悟。他曾慨嘆的說,如果你願意,一定可以成為天下第一的劍豪。」
「鬼斬是他的聲名,」雙魚對那個人深掩在心中的痛苦,也每每生出哀憐之情︰「因為他的性格古怪,行為異常而不被世人看好,他劍的利度已經到了至絕的頂峰,只是此生終止,也沒有達成當年對已故的學姐許下的諾言吧。」
易驚秋點了點頭︰「所以他悲傷,不肯安息。為了他的未了心願,我接過了他的劍,並襲用‘鬼斬’的名號,向著天下第一劍豪的頂鋒繼續邁進。他說如果是你,他或許可以看到鬼斬之名,聲傳天堂的那一天。而我只能讓他在天堂和他的學姐一直等在那,听‘鬼斬’的聲聞傳上去。他將息之時,仍很不甘。」
對于資質的上好與下乘,雙魚和驚秋之間明顯大分。雙魚只修習了兩年劍術,憑著自己的領悟,今日劍法修為的高妙程度,仍然高出她名望久盛武林的夫君卓爭榮許多。論資質的話,易驚甚至差卓爭榮不值二三個階層。他能在十年之前成就天下第一劍豪的英名,也很令雙魚感到奇怪。今日見過他的劍,方才明白是怎麼回事。不無感傷的說︰「他的不甘隨著他的將息,棲宿在了他的劍上,化轉成為百折不撓的力量,驚魂之劍已不在是一把單一的劍了。你的心中也淤積著很多不甘吧。你不熱衷于名聲,可是沒有聲名又會使你感到卑謙。也為了達成恩師的夙願,你埋藏了所有感觸,嘗盡孤獨,不停的練劍。你對劍的執著已然化轉成了憤怒,燃燒著你的心房。沒有什麼力量比這更堅決了,當你的意志力和這棲宿著不甘之心的劍達成共鳴時,鬼暫的利度就自然而然的呈現出來。那將不在是此世的力量,而是來異世的力量,無法可抵。」
「天下第一劍豪,這個聲名並沒有什麼重要。」易驚秋很早就明白了這個事情︰「只不過是因為這個願望是那個女子所想要達成的心願。師父也好,我也好,都是在為一個死了的人追求目標。因為我們深深知道,這承諾並非僅僅只是自己許下的諾言,更重要的是我們對已死之人心懷敬仰和痛惜之情。」
雙魚有些嘆息︰「只怕師父直到死時,也沒能明白他對那個早早夭亡了的學姐,除了懷有敬仰之情外,還有深深的愛意糾結在寸寸痴腸上,難以斷絕。」話鋒一轉,目光舉向了易驚秋︰「而你現在明白了我寸心的絲絲縷縷,可還敢承認當初對我的情懷嗎?」
易驚秋轉望過來,目光極為哀傷︰「當我明白心中的情愫到底是那種時,已經晚了,肝腸崩摧,一個人躲到深山黑洞里,哭了一天一夜。與你分別之時,明明很痛苦,仍然擺出面上的答容,只是對自己說︰‘雙魚是終究是名門之後,又那麼聰明漂亮,我一個鄉野小子,怎麼配得上。她既然有了心上人,自己也該靜靜的走開了。’由于自己的謙卑,再也未敢直視你眼中的深情。我的心已經在那時,變得毫無生氣。」
多少往事,仿佛就在昨天。皎潔的月光映照在雙魚如花的面上,淡淡的哀容映現出無限的憂傷,已看不到恨意,只有無邊的迷茫。她在想,當年到底是為了什麼,讓自己埋藏了這段美好姻緣。
一切全是因為卓爭榮的出現。過去她是這樣認為,現在也是這樣認為,所以她也恨他。她所懷念的人,她所感戴的人,她所下嫁的人,都是她恨的人,她心中的不甘,又該是何等的難以排遣啊!
一段感情,若是糾結住了三個人的心,痛苦那也是早已注定的,沒有一個人能夠幸免其中。為什麼明明每個人心中珍藏著的愛,都無比的純潔與真誠,到了最後還是這樣的結局?
易驚秋沒有去想,雙魚不願弄得太明白。只有卓爭榮在心下暗暗的問,這到底是為了什麼。站在暗影深處,注望著他們的互相傾訴,心如刀絞。他們在說什麼,已無關緊要,緊要的是時隔二十一年,他們之間的感情,仍是一成未變。自己如許年來的良苦用心,仍是了無半點用處。難免嗟嘆不已。
雙魚從久遠的往事中回過神來,目光向後瞟了下,嘴角邊掠過縷不屑,冷冷的說了句︰「你打算躲在那里一輩子也不出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