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影里傳出聲微微嘆息,只見個身形落寞的走出,一身錦衣,華帶秀麗。不正是日里與易驚秋決死一戰,而贏得了天下第一劍豪聲名的卓爭榮嗎?他是雙魚的丈夫,現如今已成了雙魚最恨的人,這恨可以一直回溯到二十三年前,與他的初相識時。至到今日,他本人才完全了悟,自己所引以為榮的所有人間尊貴,在雙魚眼里根本就微若塵芥,甚至某些時候還令她生厭。因此之故,他才難過,十分痛苦的說道︰「打從你嫁給我的那天起,至今二十二年了。時至今日,我對你的心,仍如當初一般充滿愛戀,並無半分的改變。即便是這樣,也仍不能彌補你內心深處的缺失。我雖問心無愧,只是不明白這到底是為了什麼。難道說我真的就不如他了嗎?」
生于名門大家的他,無論身世聲聞,或是形貌體態,品性修為,無不居當世眾多驕子中的最前位。比之現在的聲威遠震,當年的風華正茂和英俊瀟灑,更令天下的女子傾慕和動心。獨獨只有她一個人對此視而不見,也偏偏是她打動了他那顆驕傲的心。他以為他可以改變她已有所屬的心,可以讓她在自己的眷顧之中,開心快樂的度過生命中的每一天。事實證明了自己的失敗,這是平生第一次。明明沒有辦法,可他仍逆信完全的失去了她。舉起手來亮出了自己的劍︰「這是與天下第一劍豪的劍抗爭的劍,正如你之所言,它的利度委實不能夠稱為天下第一。其實,我更擅長用刀。」
說話之間,手中鋒刃形態變換,原本輝光閃爍的劍,從中折轉,雙刃融合身寬再度拉開之時,成為了一柄明光照眼的長刃撲刀,脊背上上鐫刻著古樸的花紋,雕鏤出至深的懸眼,一種神秘的氣息從中隱隱透出,使人望見心中為之茫然一空,仿佛被摘去了此許什麼,叫人懵懂半天,到底也不知究竟失去了些什麼。
「歷數天下兵器,劍中弒心,刀中神目為最,弒心之劍永懷孤獨之情,烙印著不可開解的詛咒,至深的怨念糾結著渴血的**,殺戮之名不可替代。」卓爭榮輕撫長刀,眼目中閃動著異樣的光彩,之前的哀緒片刻之間化轉成了燦爛的意氣,叩動其鋒緩緩的說︰「與之齊名的神目之刀,也有千年的傳頌了吧。據說,九天玄女臨妝的青鏡忽然破碎,一片遺失到了人間。有一位鑄造兵器的名師,偶然間得到了它,于是神兵出爐,帶著天地間至清的性靈誕生于世。它的不朽猶如神的意志,可以洞明眾生之心,照出連他們自己都覺察不到的內心隱密,從而斬斷那糾纏在一起,難以理清的情感之線,同時給予他們之永久平靜的心房。」
雙魚冷冷的問︰「你打算用這刀來斬斷我心底的那些牽念嗎?」
卓爭榮搖了搖頭︰「雙刃的劍薄而優雅,單鋒的刀厚而熱烈,只是優雅也好,熱烈也好,當人的心中蕩動了殺機,都一樣會變成舌忝血的凶器。因為它們的本身就存在著同樣能夠致命的誘惑和割斷生命的唳氣。天下第一的劍豪也好,天下第一的刀客也好,並無須多做分別,這英名本身的成就,原本也就是建立在斬擊和穿刺的基礎上。我今天不勝而勝,在你看來是易驚秋難舍心中眷戀,刻意收起了鬼斬最強之鋒刃,成全我的。事實上我也並沒有盡全力赴此一戰。神目非屬凡品,倚之鋒芒與塵世中的劍爭逐,一來對敵不公,二來也太辱沒這神賜之物。」
雙魚目光寒閃︰「真是個自戀的男人,比起你手中的刀,驚魂之劍勝出十倍不值。我可以完全的把你適才之言,當作是在誣蔑‘鬼斬’其人!」
卓爭榮望著她的眼楮說道︰「我與神目已合成一體,在日里的大戰之中,為了掩藏起它的神識,我所動用的功力未敢超過七成,更不曾展露過一招半式的必殺之技。比起天下第一的榮譽,我更在意你心里的感受。我對你的愛,已然勝過了一切,包括我的生命。」
雙魚並無半縷的感動,目光仍是冷冷︰「那麼,你為什麼又在此時把神目之刀亮出來了呢?」
卓爭榮語聲低低︰「我只是想讓你們明白,我並不需要你們的憐憫和施舍。」
雙魚盯著他的眼楮望,似乎要將他望穿︰「那麼,你來這里就只是想要說這些嗎?」
卓爭榮望著她,四目相對時,心下哀思涌動,所有不干紛沓而至︰「我只是不明白,你為什麼非要這樣,如此怨恨最愛你的人不說,還如此怨恨你最愛的人。散布謠言,中傷自己和易驚秋有私情牽連,難道就只是為了傷害我的自尊,逼我向易驚秋挑戰,讓我們倆個展開決斗,互相傷害,直到一起死去才甘心嗎?」
初聞此言,易驚秋感到有些意外,把目光轉向了雙魚。雙魚對此無語,忽然笑了︰「我們三人心中都深藏著愛意,卻又都忍受著錐心一般的痛苦。雖然活著,可一點生活的樂趣都沒有。與其這樣的互相折磨著,不如做個了斷,趕緊一起超月兌的好!」
「這就是你的心意嗎?」卓爭榮目光閃爍,難以相信︰「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讓他劍下留情,對我寬容?」
雙魚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呢!或許當時就只是想見他一面,跟他說些話。」
易驚秋向來沉默,此時仍然無語。卓爭榮還想說些什麼,嘴角干動了幾下,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放棄了。低低的嘆了口氣,目光又落注到手中光彩流移的刀上。刀光如鏡,映著自己的臉,無限失落凝具其上,心中暗潮涌動,強壓不下,鋒光開始蕩動起來。良久,才迸出了一句話︰「我看你是瘋了!」
雙魚聞言,不惱反而有些開顏,點了點頭︰「我想是的,我也已經搞不懂自己了。二十幾年來,我活的如此迷茫,不瘋也該傻了。瘋多因痴,痴因心昧。如果當年我肯讓自己明智一點,何至于會落到今日這般處境。」
卓爭榮平復好心情,目光重新舉望起來的時候,已然變得十分沉靜︰「你打從嫁給我那一刻開始,明明就在悔恨,我也明明知道,被喜悅沖昏了頭的我,很自信的認為過不了多長時間,以我的個人魅力,很快便會得到你的認可,遮蔽住你內心深處的那個影象。事至今日,我方知錯了。我做了一件傻事,也因為我的愚昧,我怎麼就不明白,對一顆痴了的心來說,怎麼可能會有改變。」
「我們執著于心中的念想,都忘卻了自己。念想,想念,同樣的兩個字,既便是調換了位置,也一樣使人寸腸糾結。說起來,我們還真是一路之人,不禁有些同病相憐的感覺了!」易驚秋笑了笑,說話之間血溢出口,早已碎了的心,此刻終于崩裂,舉起手來,灑開一片耀眼的光輝,飄在空中,久久翻飛,不願落墜,晶瑩剔透,如綴在九天的繁星,淒涼零碎,又如誰的眼淚在飛。
這是易驚秋心的碎片,也是鬼斬之劍的碎片。雙魚看著,知道那個小小的男子漢,終將遠行,兩行紅淚,潸然垂落,手抬起來,向空里招喚,輕輕輕的喊道︰「來吧,來吧,和我的心融入一塊吧,我們再也不分開了!」
碎片如听懂了她的話,紛紛飄來,落在她的手掌心里,星光閃火中重塑其形,無數的殤然之情,纏繞著一柄劍的光影,絲縷萬千,割舍不斷,在她心意的感召之下,復還了原來的樣子。
鬼斬驚魂,一劍三刃,斬鬼破魔,三界傳聞。
雙魚握之在手,心念稍動,只見身後,兩個巨大的影象,若隱若現。
前代鬼斬石穿空,次代鬼斬易驚秋,新一代鬼斬隨著驚魂之劍的歸回,又將誕生。卓爭榮望著她,目光深凝,心亦似乎有些顫抖,一字一頓的問︰「你打算用它向神目之刀挑戰嗎?」不是懼怕,而是不願相信她的動機,真的會是這樣。
久違了二十余年,今日終于將它握在手中,想必久候在天堂的人,此刻也露出了笑容。雙魚望著手中的劍,目光流連在上面,不覺中淚亦垂落在上,點點滴滴,顫抖不已,似她起伏的心緒那般難以平止,聲聲輕響,如弦之扣,久久難停。
二十幾年了,雙魚沒再唱過一次歌,今天終于開了口。
二十幾年了,易驚秋沒有再听過雙魚的歌,今天終于有幸重聞其聲。
這是最後的歌,是相聚之歌,也是相離之歌,是歡歌也是悲歌,為送行也為表白。
「故人一去兮音訊沉沉,
故人一聚兮時已昏昏,
故人一語兮淚眼紛紛!
故人難忘兮遠水長長,
故人易殤兮千山蒼蒼,
故人心碎兮無語茫茫!
我欲珍愛兮人已又殆去,
唯余此刃兮怎忍又相棄?
心意早定兮來生共比翼!」
如此三唱復作三疊,重聞其聲,淒淒不似當年情。易驚秋听著,眼中淚作血流,淌下面頰,含笑而終,立在彎彎的小河邊,魂附劍上,輕聲吟泣,以作合唱。低低耳語,訴不完滿心繾綣。
歌聲落罷,滿面冰霜,雙魚秀靨轉過,淚痕未干,投望向卓爭榮的目光里,分明閃動著難以言說的鄙夷。冷冷的說︰「你我的恩情,就此斷絕,之在今夜,我必以鬼斬之名,奪回天下第一劍豪的殊榮,因為這是師父他老人家,跟那個女子的約定。神目之刀,傳說中的神器,我倒是很想領教一下!」
說話之間,提劍往前而來,身外罩著一層泛紫的光芒,每走一步殺氣加重一倍,看得出來,所說過的話,句句當真,實非戲言。
目睹此情,卓爭榮已是忍無可忍。向自己深愛著的女人出手,令他心如刀絞,可是看著她面上的表情,又很不甘心。仍舊不肯相信在她身中,真的沒有自己一席之地。易驚秋死了,相信接過驚魂之劍的她,一定不會善罷甘休。仰面起來,沉痛的說道︰「既然這是你的所願所求,那麼我就只有成全你了。」
丟手把刀投了出去,劈向她的眉心,雪亮之光,立時照起數丈。正面迎對那飛來的刀,雙魚毫無反映,繼續的往前邁進,目光寂靜,如是根本沒有看到一樣。
果然,刀在咫尺近前,忽幻為影,失去了形跡,隨之,空間裂開了一道縫隙,悄然無聲中打開了一扇時光之門,里面的世界次序展開,鋪到了她的身邊。
望著里面熟悉的景象,雙魚遲怔了片刻,低下頭來,跨入其中。走了幾步遠,看到一幢雄偉的莊園,門前牌匾上書︰「卓聞天下」,豪氣十足。
進了門里,一切景致如初,只是沒有人跡罷了。這里就是自己入住了二十二年的夫家宅第,名聞天下的卓家大院。
雙魚立身院中間,展望四方,心緒萬千。二十余年了,雖說一直在思念曾令自己迷失了三年之久的荒樹叢林,可每日經行幾遍,耳濡目染多年,怎的能會不生出幾許顧念之情?
當這種情思剛從心底涌起,雙魚知道不能任之泛濫開來。抬手一劍,輕輕劃落,眼前景象立時崩碎,一聲輕響略微振起,也仿佛是心裂開的聲音。且顧不得感覺又是什麼,把眼瞼垂下,徑直前走。
未知走了多長時間,覺得寒漸透衣,才抬眼起來,大雪皚皚,滿目蒼白,天地之間不見一個人來,不見一個人去。烈烈北風,絞在長空,裹著雪花胡亂的飛,吹聚吹散,縱情戲謔。
再仔細看看,眼前景象逐漸清楚,偉廈數間,碧磚繡瓦,樓高閣深,不正是自己入住的閨苑「竹楹」嗎?忍不住心下嘆喟,信步漫游,滿園瘦竹,清翠如初,重雪壓下,虛睫微弓。拾路前行,兩畔景色,如幻如夢。
曾還記得,這片園林成建的初衷,卓爭榮為了使將嫁入他家的新娘,有一個熟悉的環境,不至于會感到太過陌生,去到京城燕家舊宅,如今已是他人府邸的燕國府,畫模取樣,然後回來闢地百畝,重建一座,不但大小,布設格局一成未變,就連一草一木,一花一睫的植種位置,也未改動。完全恢復了自己年少時候,快樂生活中的那個環境。用心良苦,乃至于斯,懷中情愫,可想而知。
流連其中,有些忘返,轉過檐廊,繞過香榭,來到東暖閣前,那里是自己冬天起居的地方。一眼望見,倍感溫馨,觀望良久,終于還是踏了進去。
同樣是一個世界,屋里屋外略一對比,儼然天上地下。迎面是一扇花鳥逗春的玉骨帛頁屏風,翡翠貼邊,金絲瓖嵌。屏風前面並排擺著九盆色顏品種全不相同的奇異花草,陣陣清芳泌入肺間,輕人胸懷。房間本就暢亮,又添此香,使人處之,如效游在野,頓然開朗許多。這花移自長年積雪不減的雪山之中,九種香芳各不相同,經過悉心調配,放入一室,香氣融合到一起,非但芬芳不亂,而且還能產生奇異的藥效,使屋內空氣清新,很有效的舒解因不便出行,長居屋中所產生的抑郁之情。
大概是去年吧,偶感風寒,身體有些不適,自己也沒當回事,誰知過了兩天嚴重起來,臥倒床上燒得厲害。他出遠門回來,見狀很是生氣,把一眾家人責怪得抬不起頭來。請了本城郎中調治,半天沒見療效,就寢食難安,坐立不寧。到了向晚,更加焦急,不顧一身疲累,連夜親自到二百里外去請一位假休在鄉的御醫。並叫家人往附近五郡去請當地最享盛譽的名醫。
次日午時,各路精英咸集廳中,一位御醫外加六位郡中先生,七星高照濟濟一堂。感于他的至誠之心,諸位先生也不辭路上勞累,堅持先作會診,待到開出藥方子後,才作休息,徐盡膳食。
所用藥材,俱選上乘,又怕下人不肯盡心,熬湯煎水此等之事,他也必躬身親為,奉茶侍飲也很少假人之手。所謂疼惜,到此程度,受用之人,也是滿心感動。
雙魚佇立床前良久,眼前目睹著的場景,正是這一幕幕。忽然發現,這個人原本是如此的可愛。心下喟然而嘆,垂首之際,劍又舉了起來,劃落下去,記憶的屏幕鏘然破碎,散開滿地思緒,化作塵土吹成灰。她木無表情的抬腳踏過,進入了另一條記憶的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