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無殤問道︰「你是誰啊!我怎麼覺得你這麼面熟呢?」
駙馬全身一震,目光緊緊鎖住寒無殤,神色似悲似喜,復雜得難以分明。
寒無殤皺著眉頭,仔細回想,一片片記憶畫面在腦海里如星辰般飛速的流過。
「你是……父親?」
寒無殤猛然張大了眼,在記憶的犄角旮旯找到了幾個畫面,那里面是一個兩歲的小男孩,在院子里跑得很歡,然後被一個小石子絆倒,啪塔一聲跌倒在地,哇哇大哭。
然後,英俊威武的男人一下子將他舉起,高高地飛了起來,男孩立刻破涕為笑,男人也朗聲大笑︰「我寒家的小男子漢,流血不流淚!」
兩歲的孩子是記不清什麼事的,但這些記憶的碎片卻又是確確實實地存在于腦海里,被其他記憶壓到了塵封的底端。
寒無殤繼承了原身的一切,對于他而言,這些記憶無論是牙牙學語,還是風華正茂,都是一樣的,就像是一本書,遇到了記憶相關的某一部分,就會自動翻到那一頁,然後讀取、領會、共鳴。
「寒家的男子漢,流血不流淚!」
寒無殤下意識地說出腦海里回蕩的話語說了出來。
下一刻,那位駙馬的眼眶就紅了起來。
君浩然心下一驚,他知道,寒無殤現在的理智還是昏憒的,否則,在往常,縱使想了起來,也不會這樣輕易地說出口。
東方王國戰亡的戰神與北方王國的駙馬簡直是兩個極端。
這樣的等式所引發的後果,太讓人深思。
「無殤喝醉了,說起胡話來,真是失禮,還請北國駙馬見諒。」
在‘北國駙馬’四字上加了重音,君浩然凌厲地看向寒戰天。
寒戰天這才回過神來,他本也沒想過要來認親,只是想要看看這孩子,他寧願他的兒子認為他的父親戰死沙場,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而不是一個身在敵國,苟且偷生的罪人。
可是,他的兒子竟然還記得他!記得他這個早早離開他的父親!
在驚訝與慌亂滋生出來之前,寒戰天最先感受到的是濃濃的喜悅與激蕩,令他險些淚灑滿襟。
寒無殤迷迷糊糊地被君浩然領著去休息,因潛意識中的信任親近,他對君浩然的吩咐還是一板一眼地執行,沒有像尋常醉漢般不依不饒,乖巧得很。
但他方才爆出的消息,已經足以抵消他現在的乖巧,讓君浩然的酒意全然消散,只余下一腦子煩惱。
所幸听到這些話的人並不多,而觀察那位雪瑤公主與萬小將軍的神情,應是知情的,而唯一的外人——西華公主,也是玲瓏剔透的人物,雖不知日後會不會利用這個消息,但至少是不必擔憂外泄。
君浩然揉著眉心,終于明白為何寒無殤與萬望歸的氣運相互呼應,同脈相承。
——血緣!
可即使找到了原因,這個現象仍然可以說明許多問題!
為什麼再上一個世界寒無殤的氣運沒有與他的至親相連,而且在關鍵時刻時靈時不靈,致使他們走向絕路?
而在這個世界,寒無殤與萬望歸相逢,卻激發了對方的氣運,一時風雲際會,天地變色?
這說明了什麼?
——同化!
這個世界已經默認寒無殤的存在——作為東方王國的元帥府公子,作為寒戰天的兒子,作為萬望歸的異母兄弟!
作為早已與寒無殤命運相連的君浩然突然感覺五味雜陳。
這個世界就是他的終點!
他比任何時刻都清醒地意識到了這一點。
世界的法則承認了寒無殤,那麼寒無殤就再也月兌離這個世界。
而與寒無殤命運相連的他,也同樣要扎根于這片土地。
再也回不去了!
即使日後得證大道,超月兌時空。
他們的根基也還是留在這個世界,他們的歸處依舊在此。
君浩然拉著寒無殤向前走去,圓拱形的回廊在他們腳下不斷移動後退,禮服的後擺因疾走帶起的風而飄起,前方的男子臉上帶著習慣性的微笑,眼中的神采卻似是哭泣一般悲傷。
***************
***************
寒無殤確實是醉了。
以他的修為,若不想醉,是決計醉不得的。
可是他仍是醉了,放任自己的理智進入暫時的失控狀態。
一則是因為在他不擅長的領域里旗開得勝,雖然大部分是君浩然的功勞,但這明顯讓他更加開心;二則是因為君浩然在他的身邊,既然開心,就醉一場的任性偶爾也是可以嘗試的,因為只要由君浩然在,絕不會有後顧之憂。
可能君浩然自己並沒有意識到,但自寒無殤開始關注君浩然開始,寒無殤就發現其實君浩然的注意力即使偶爾會分散開來,但只要他在君浩然的身邊,君浩然的目光最終都是會回到他的身上。
這令他感到十分自得與歡喜。
也因此,他並不因君浩然尚未分明的心意而憂心,可以坦然地等待君浩然的回應。
可等他第二天從太陽正高的艷陽天中蘇醒時,回憶腦海里醉酒後的荒唐,卻不由悔之晚矣。
他醉酒後厚著臉皮的痴纏,雖讓他有些羞赧,但從開始進行追人大業時,他的節操就在緩緩掉落中,並不至于讓他憂心。
想起君浩然昨日的回應與默認縱容,寒無殤到現在還不由心中火熱,絲毫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心想著醉酒其實也不錯。
可後面的事情,他就知道,自己捅了馬蜂窩。
這個身體那早死的父親竟還活著。
而且,還擁有那麼敏感的身份。
偏偏他還自己捅破了那層窗戶紙,連緩沖的余地都沒有。
寒無殤覺得麻煩即將接踵而至!
真是悲傷,他只是想要好好地專心地談談戀愛,怎麼就這麼難?
又是四國聯盟,又是父親復活,啊!對了,那昨天被他打擊的將軍少年,豈不就是他這個世界的……弟弟?
弟弟。
咀嚼這兩個詞,寒無殤不由感到陣陣寒意。
他忘不了前世他是被誰出賣的,也是弟弟。
可這個弟弟,瞧著是個有本事的,可一上手就把人家揍了一頓,這叫他們以後怎樣兄弟情深,怎樣一起玩耍呢?
寒無殤無奈地嘆氣,其實他實在沒有做好哥哥的天賦吧!總會把一切弄得一團糟。
寒無殤還沒有開始傷春悲秋,自怨自艾。
就見一抹白影從門外走了進來。
「酒醒了?」
君浩然往床上瞥了一眼,淡淡問道。
寒無殤尷尬一笑,含糊地應了。
「看看這個吧!」君浩然丟下一沓資料,活動幾□體,顯得有疲憊地懶懶道,「這是我一大早就去打探的情報,畢竟是你的家人,由你來想想以後該怎麼應對。」
寒無殤認真地翻看著,君浩然拉過椅子坐下,在一旁解說道︰「據說這位駙馬大人是橫空出世,北國沒有人知道他的來歷,就知道當年被長公主給帶回宮里,重傷頻死,藥石無靈。後來長公主用冰晶護住他的生機,千里奔赴雪山宗,求得聖物冰蓮續命,每年必有十個月在雪山宗禁地寒冰洞內起居療傷,僅有一兩個月才能回到帝都與親人團聚,五年之後,駙馬感激公主深情厚誼,兩人共結連理,產下萬小將軍,由他的皇帝祖父親自教養至今。」
說完,君浩然拿起桌上的茶杯,輕抿一口,靜待寒無殤開口。
寒無殤合上卷宗,嘆了口氣,雖然這些情報並不能證明什麼,但是在知道駙馬是寒戰天的前提下,已可算是鐵證了。
寒無殤面上浮現幾許唏噓,感嘆道︰「這便是世事無常,無可奈何了吧!」
君浩然微微一笑,點頭贊同。
在那些忠臣志士眼中,寒戰天的行為或許算得上是失節不忠,但寒無殤與君浩然置身事外,自然並沒有那種義憤填膺,況且,寒戰天做錯了什麼呢?
他不該被長公主救治?他已重傷,沒有意識,哪里能抗拒。
他不該在敵國娶妻生子?長公主對他有救命之恩,情深意重,難道不該報答回應?況且他的妻子早年因病亡故,再娶之事並非負心。
他不該不回故國,流落他鄉?不說北國是否同意他傳消息回國,單單每年十個月的寒冰洞療傷,難道求生也是錯?
…………
他沒有錯,卻也錯了。
他沒有罪,卻是罪人。
人生不如意,無可奈何,何嘗不叫人唏噓。
寒無殤與君浩然感嘆良久,最終決定順其自然。
雖然他們本沒有資格置喙寒戰天的作為,但寒無殤終究與寒戰天有著父子關系,不容否認。
至少,早有準備,總比措手不及,來得輕松。
做好了心理準備,他們接到了北國侍者帶來的宴會邀請。
第二場賽事要開幕了。
想想這其中紛繁復雜的關系,君浩然不由笑道︰「這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你與你弟弟打完擂台,就輪到我與你後母了。」
寒無殤一愣,隨即笑道︰「是啊!‘一家人’不認‘一家人’。」
君浩然的心中一頓,為他不經意的話語心神恍惚。
——原來他在不知不覺間,已經把對方當做了一家人了麼?
萬雪瑤是大陸上數得上的高手。
在四方界這方天地,因龍脈固化,雖天地之間靈氣四溢,真正能被武者吸收利用的靈氣卻並不豐富。
實力最高的武者止步于聖階,被十大宗門壟斷。十大宗門利用一切資源——資質、靈氣、功法……——催生出每一任聖階宗主,作為鎮宗之寶,不可妄動。
而下一階位的武帝,才是真正的高端戰力,每宗之中不過三四,在大陸上,都是有名有姓,眾所周知的。
萬雪瑤就是他們其中的一員!
一柄雪痴劍鋒利無比,所向披靡,攝人心魄!
因此,皇室才對寒戰天的存在心照不宣,視而不見;雪山宗才拿出聖物冰蓮給寒戰天療傷。
君浩然對這場比試是有期待的,畢竟當年他修習的劍法便是浩然正氣為神,冰寒鋒銳為鋒。他與萬雪瑤的劍法是有相通之處的,同一類型的對手切磋才更有印證之效。
而當君浩然向寒無殤表示出對這場比試的期待與興趣之後,在君浩然出去準備宴會禮服的當口,寒無殤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驛所。
等君浩然回來的時候,就收到了寒無殤去拜訪公主府的消息。
「真是笨蛋傻瓜。」君浩然嘟囔著抱怨,他心里明白萬雪瑤因寒無殤的到來定是有心結的,自然心神不可能完全平靜無波,寒無殤前去正是想要解開萬雪瑤的心結。
對于寒無殤的‘多此一舉’,君浩然一邊擔心著,一邊為這份心意而心生難言的感動。
**************
**************
當接到寒無殤的拜帖時,公主府的三位主人,都是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殤兒……殤兒他怎麼來了?」
寒戰天尤為失措,這位在千軍萬馬、刀山血海前都不曾畏懼的將軍,竟有幾分顫抖。
但他還是很快平靜下來,吩咐打開中門,迎接客人。
若非擔憂太過顯眼張揚,他簡直想要自己跑出去迎接。
因為愧疚和思念,寒戰天的姿態擺的很低,與寒無殤平和的心態,倒也是相得益彰。
在緊張的同時,寒戰天看向如今妻兒的眼神無疑是無奈而愧疚的。
他知道他的表現會讓他們不安,但是,他卻無法說出安慰與承諾。
他放不下故國,也深愛著闊別多年的血脈。
這是在他與萬雪瑤結合之初就存在的不可忽視的障礙與隔閡,而在這一刻,終于擺到了台面上。
他並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丈夫,甚至軍人!
寒戰天就在這種心情的苛責下,辛苦地度過了這十幾年。
與身體的病痛相比,他心里的矛盾痛苦,才是他雙鬢雪白的根源。
寒無殤走進正廳,侍女已經都被打發離開。
只剩下神情復雜的三人立在堂中。
寒無殤早已做好準備,走進大堂,直接行了大禮︰「無殤拜見父親。」
一禮過後,他又看向如雪女一般的雪瑤公主與萬望歸,頓了一頓,恭聲道︰「若是公主與萬小將軍不嫌棄,無殤就大膽喚一聲二娘與二弟了。」
寒戰天、萬雪瑤以及萬望歸全部都被鎮住了。
他們或許已經做過心理準備,但無論是他們設想的每一種情況,都不包括眼前的這一種。
「我們不嫌棄,當然不嫌棄。」萬雪瑤急急道,寒無殤的開明讓萬雪瑤有種在雲端的錯覺,她是明白她的丈夫的︰重情重義,剛毅決絕。
當年她無怨無悔、付出一切地守在他的身邊整整五年,才打消他的死志,打開他的心門。
如果寒無殤不接受她,十五年夫妻,寒戰天不會舍棄她,但是絕對會將一切責任背到他自己的身上,痛徹心扉。
「殤兒……」寒戰天語塞,怔怔道,「你還認我?你不怪我?」
寒無殤淡淡道︰「我已經知道前因後果,並非是父親的錯世事無常,因緣際會。您為祖國拼死作戰,身負重傷,已成全了忠君;您為……二娘所救,共結連理,成全了恩義。縱使您二十年了無音信,也是無可奈何,世上不得兩全法。更何況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您並沒有對不起我,而是對我有生養大恩,我為何不認您?」
見寒戰天已經听進了他的話,寒無殤又道︰「不管是多麼困難,都要去面對。父親曾說過‘寒家的男人,流血不流淚’!您現在是在身體力行‘寒家的男人,不會逃避’!所以,不必自責,也不必愧疚,只要俯仰天地,問心無愧,您就可以仰起頭面對所有人!在寒無殤的記憶里,寒戰天是個大英雄,現在也一樣。人想要死很容易,但是有的時候活下來卻很艱難。您能活下來,我很開心,爺爺也會開心的,我想跟您說的,就是這些。」
寒戰天心中翻騰,只欲放聲長嘯,又欲嚎啕大哭。
寒無殤的肯定對他太過重要,無疑是將他從壓抑自責的泥沼拉了一把,至少有人能理解他的無奈,明白的他的掙扎,並願意接納他,縱使被全天下人唾棄,他也能感到一絲溫暖,給了他支撐下去的力量。
寒無殤在公主府喝了下午茶,與寒戰天分說了東方王國的近況,也與萬雪瑤和萬望歸也寒暄了幾句,整體氣氛還是很和諧的。
雖然存在十余年的差距,以及與萬雪瑤的陌生,萬望歸的沉默,其中還有許多問題需要解決,但是面上至少達成了共識,解開了心結,一切向著好的方向發展,有了情分。
所以,當寒無殤在辭行時,對萬雪瑤請求當晚的比試竭盡全力,對方十分干脆地答應了。
而當寒無殤心滿意足地走出公主府的時候,就見不遠處的大樹林蔭里,白衣蹁躚,一頂墨傘下一張清俊的臉,對著他微笑。
腳下的步伐不由加快,來到近前,寒無殤問道︰「你怎麼來了?」
君浩然和聲道︰「我來接你回家。」
寒無殤道︰「家?」
君浩然笑了,柔聲道︰「有我的地方,難道不就是你的家麼?」
寒無殤呆了。
君浩然也不著急,耐心地看著寒無殤。
寒無殤心中一陣激蕩,只見他喉結上下滑動了數下,竟似哽住了一般,這是君浩然第一次正面確認他們的關系。
隔了許久,寒無殤才澀聲道︰「好,回家。」
沒有激動得大喊大叫,也沒有得償所願的興高采烈,情感到了深處,只剩下一片空白,甚至茫然。
只有寒無殤聲音中殘余的幾分哽咽才顯示了他的不平靜,帶著得到歸處的感激,他們的感情,終于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在公主府的大門處,寒戰天站在那里,看著不遠處兩人執手而立,含笑對視,心中復雜難言。
寒戰天心里是清楚的,寒無殤這次來拜訪,固然有與他們修復關系,解開心結的緣故,但其中多少是有君浩然的影子的。
對于這兩個孩子的關系,他雖然遺憾因此斷絕子嗣,但在寒無殤的生命中缺席十五年,他實在沒有資格再插手其中。
而且,不得不說,他們站在一起,比任何人都要和諧溫馨,讓人不自覺感受到他們的親密。
寒戰天微微一嘆,轉身回府,他確實欠了殤兒,但是也傷了雪瑤和望歸,他應該做的事,要還的債,還有很多。
所幸,他還有時間,也為時未晚。
作者有話要說︰因為接下來有兩個考試,暫停更新,7、8號回歸。
回來之後,會補上這幾天的缺口,至少更新三章,謝謝大家支持,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