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風至溫大人,翼都人士,家中原是書香門第,到了他這一代,卻罕見地喜愛舞刀弄槍,以至于如今竟走上了武官的路子。
翼都溫氏,也算是個舊族,士族間總是盤根錯節,翼都又在帝京龍都之側,因此跟京城中的皇親顯貴,多少也能牽扯上幾絲幾縷的關系。
對于龍都以及其中炙手可熱或手能遮天的人物,作為舊族的繼承者,且又想在仕途上風生水起,溫風至當然對那些該知道的,絕不陌生。
比如最近鬧得沸沸揚揚的「懿公主」落水事件,溫風至剛從翼都回來,沿路听人說起最多的就是此事,而在眾人的嘴里,懿公主,太後,皇上……解家,丞相,大理寺少卿……等幾個詞兒出現的最多,每一個都顯赫而尊貴,串聯起來像是個禁忌的故事,讓人心癢想說,卻絕不敢猖狂高聲,于是說話的人往往都是一副壓低嗓音、神秘而鬼祟的表情。
溫風至想到白日見過的那個金色飛天飾物,以他見多識廣世家子弟的眼光,絕不可能看錯,那種東西,只能是宮內的御用之物。
何況,在溫大人的記憶中,他依稀記得自個兒曾不知從哪個渠道听說過一則八卦︰說的是當今皇上對懿公主亦是視若親妹,愛若掌珠,曾不遠千里請了幾位西域名匠前來龍都,為的就是給懿公主的十六歲生日,打造一個舉世無雙的禮物。
皇帝關愛之情雖深厚如海,但卻不可大肆昭告天下,尤其是在這種有著「窮凶極奢」嫌疑、會招致言官多嘴的事兒上,因此也沒人知道皇帝究竟送了懿公主什麼,總歸是稀世罕見之物罷了……
直到後來……有人看見過懿公主近身佩戴著一個金碧輝煌的飛天像,那飛天一手挽著花籃一手拖著明珠,璀璨奪目,傾國傾城……正是內造府的能工巧匠跟西域匠人的杰作。
溫風至對自己的記憶是十分信任的,縱然只是個從不明渠道听來的八卦消息而已。
如今他已親眼見到一個精妙無比的金飛天,正巧趕在懿公主墜水下落不明的敏感時期?
溫風至似乎看到,古老的龍都,那沉重威嚴的宮門,正緩緩地向著他開了一道縫。
他已經十八歲,卻仍窩在這偏僻之地當一個小小地守備副將……壯志凌雲的少年將軍當然不會甘心,也不會止步,只要有一線希望,他就會牢牢抓住。
溫風至在跟縣官略微寒暄過後,開門見山提起在路上跟成祥起了沖突,張知縣見他很是不悅,便道︰「成捕頭脾氣不好,在縣內是有名的,連本縣也對他無能為力。」
溫風至回想方才在街上那場交鋒,忽然一顫︰當時他見漁公漁婆倏忽不見,就知道有人幫成祥瞞天過海,倉促間氣迷心竅,又見成祥一副「萬事俱備」的模樣,自然就以為他已把那金飛天也叫人暗中帶走了……
溫風至霍地起身,道︰「張大人,這位成捕頭住在何處,我想一見。」
他是武官作風,雷厲風行,張縣官嚇了一跳︰「溫將軍想見,本縣派人去叫便是了,何必親走一遭……」
溫風至眯起眼楮︰「我定要親眼一看。」
張縣官望著溫風至雪白的臉上似有些殺氣騰騰,不由兩股一緊,知道這位也是個不好惹的,既不好惹,且讓他們互相撕咬去,別把他摻和其中便是。
當下張知縣叫了個差人,領著溫風至前往成祥家中。
就在溫風至迫不及待準備一探虎穴,解家的內院,正經歷一場小騷亂。
秋燕捉著欄桿,叫道︰「我不走,除了這院子我哪兒也不去!」
她身邊兒站著兩個婦人,是府內的管事女乃女乃,其中一個皺著眉道︰「姑娘,別叫我們難做,還是乖乖地走吧,也不枉費當初夫人把你撥過來的情分,別鬧得太過了,誰也不好收場。」
秋燕淚流滿面,求道︰「少爺已經答應我,許我留下了。就算要走,也等少爺回來再說。」
胖點的管事女乃女乃冷冷道︰「別蹬鼻子上臉,別說現在只是個丫頭,就算是少爺的通房、妾,又怎麼樣,難道還大過夫人的命令了不成?趕緊走,別拖拖拉拉地!」
肥胖有力的手掌掃過來,擒住秋燕的手,將她硬拽起來。
因上回游船之事,解廷毓這屋里的一多半丫鬟都給打發了,剩下的都不是秋燕的心月復,又見兩位女乃女乃來勢洶洶,情知是奉命而來,因此個個噤聲,不敢插嘴。
秋燕哭道︰「我不要出去……我答應了少爺要伺候他一輩子的……我只要當少爺的丫鬟就可以了……求兩位給我在夫人面前說說情。」
胖婦人忍無可忍,一巴掌劈頭蓋臉打下,厲聲喝道︰「果真夫人說的對,把你放在這里,竟嬌縱出小姐脾氣來了,大呼小叫,成什麼體統?」
秋燕被打得頭暈,一時不能做聲。另一個道︰「姑娘也不必叫了,不是把你賣出去,你仍是留在府里的。」
秋燕愣神兒,不明所以︰「當真?」
胖婦人見她似懷著希望,不由獰笑道︰「自然是真真兒的,就怕這還不如干淨賣出去呢!」
秋燕茫然,但既然仍留在這府里,就是好的。于是不再哭叫,愣愣跟著兩人往外,走到二重門,兩人住腳,外頭有人來領了秋燕去,又走了一重,秋燕轉頭四看,耳畔听領路的婆子道︰「好模好樣的姑娘,干啥想不開呢……」
秋燕剛要問,就見前頭門外,畏畏縮縮站著一個人,是個面容枯槁的男.人,站在那里垂肩吊頭,宛如一個吊死鬼的影子。
秋燕一看這人,猛地住了腳。她慣常在內宅,不曾外出,可耳朵是極好的,她想起曾在內帷跟丫頭們閑談時候,曾說起外間的奴才中有個最討人嫌的,姓範,外號「萬人嫌」,吃喝嫖賭打老婆,樣樣精通,且天生命硬,克死了兩任的妻室,還意圖勾搭府內的丫鬟,但丫鬟們身份雖低,卻也看不上這號的,他卻一直沒臉沒皮地,見個女子就貼……因此府內揚名,人見人厭。
解廷毓一直在次日在知道秋燕去了哪里,他先是邁步急匆匆地往外,出了院門又猛地停住,扭頭似是個要去上房的樣兒,如此沒頭蒼蠅般撞了幾回,解廷毓站住。
解廷毓知道這是他的母親解夫人的報復,當初他以死相逼換秋燕一條命,解夫人怕是恨極了,秋燕本能全身而退,但她竟然不肯走,如此就落入解夫人的算計。
解廷毓雖不理睬家中僕役,但「萬人嫌」實在太過有名,以至于他一下兒就想起這麼個人物。
他的母親,居然把秋燕配給了這樣一個綠頭蒼蠅般的貨色,這一瞬間,解廷毓覺得,當初真不該下跪求情,倒不如……讓秋燕去死來的干淨。
嘩啦啦,大袖一掃,滿桌子的筆墨紙硯等物被掃在地上,墨汁滾在宣紙上,沾得烏漆漆一團,觸目驚心。
他親手毀了那份記憶,總比被不堪的一點一點吞噬好。
解廷毓並未去看秋燕現在到底如何,因為覆水難收,也因為求仁得仁。
到了傍晚,小廝常貴跑來,跪地顫聲︰「大爺快去看看吧,听說秋燕姐姐不行了!」
解廷毓手中握著一卷書,聞言轉頭︰「說什麼?」
常貴從小跟著解廷毓,見過秋燕照料解廷毓,連他自個兒也受過秋燕的照料,秋燕嫁給綠頭蒼蠅萬人嫌,常貴是最氣的那個。
常貴哭道︰「他們說是那個天殺的畜生動的手……大爺,听說沒人取請大夫……再不去看,秋燕姐就死了呀!」
解廷毓把書放下,忽然覺得自己心平如水。不疾不徐地出門,常貴忙不迭頭前引路,一主一僕到了下人住的院子,還沒進門,就听到院內有人得意洋洋道︰「這賤.人,拿了刀想殺我呢,卻不知老子福大命大,哪里是她能動手的?被我奪了刀過來……一頓揍,打死了也活該!」
解廷毓無風無波,面色平靜,常貴怒吼了聲︰「大爺來了,誰在亂唚!」
里頭頓時死寂一片,解廷毓腳下不停,目不轉楮,闊步望內,耳畔听到一陣嗡嗡地見禮聲響,畏縮而膽怯,仿佛方才在外頭听見的那肆意的聲音只是個幻覺。
進了簡陋的里屋,秋燕躺在炕上,血浸濕半邊身子,下巴到頸間有一道長長地傷痕,她的手足抽搐著,卻睜大雙眼,仿佛在等什麼。
解廷毓站在門口,望著那垂死的女子,一時也覺得這是個幻覺。倒是常貴,嚎了聲就撲過去,叫︰「天殺的!畜生不如啊!」
秋燕轉動眼珠,看向解廷毓。四目相對,解廷毓從那雙眼楮里看到一絲昔日的影子,秋燕嘴角輕扯︰「毓、毓哥兒……」
解廷毓直直地看著她,忽然道︰「你該明白當初我讓你走的意思了吧?」
秋燕眼楮一眨,滾落兩行淚。解廷毓慢慢地說道︰「其實,有時候還真該認命。」
秋燕的手扒住炕沿,仿佛期待解廷毓過來,常貴握住她的手,回頭看解廷毓︰「爺……」
解廷毓安靜地說︰「愣著做什麼,去找大夫。」常貴心頭一顫,看秋燕這個模樣,還能救麼?但只要有一口氣在,總比完全絕望強。
常貴抹淚,起身出門。解廷毓上前,俯身看看秋燕︰「莊錦懿生不見人,死不見尸,你卻就在這兒,這點上比她強多了。」
秋燕竭力笑笑,解廷毓看著她盛滿淚的眼楮,忽然一字一頓,道︰「我不想你出事。」
秋燕怔怔然,解廷毓道︰「這就是那時候你問我的答案,懂嗎?」
秋燕本已無力,听了這句,眼楮陡然放大,然後拼命試圖點頭。
「可也……就到此為止了。」解廷毓抬手,蜻蜓點水般在她額頭一撩,然後斷然起身,頭也不回地出屋。
院子里,幾個僕人和萬人嫌恭候著,解廷毓目不斜視地走向門口,耳畔忽地听到「嘻」地一聲,如同嬉笑,他轉頭看去,卻見四個僕人都垂手躬立,不曾做聲。
解廷毓的目光落在萬人嫌身上,萬人嫌仿佛察覺到解廷毓在看,畏畏縮縮抬頭,正對上解廷毓的目光,忙又低頭。
解廷毓點點頭︰看到牆根兒有一把不起眼的刀︰「那是什麼?拿來看看。」
有個大膽的回頭,把刀撿了過來,雙手呈上︰「回大爺,是……是兩口兒吵架,一言不合動了手兒……」
解廷毓看著那狹長得刀身,上面還沾著血,他的眼前閃過秋燕那道傷︰「嗯,幸好沒出人命。」
四個人听他言語溫和,急忙附和,萬人嫌也松了口氣,道︰「沒想到會驚動了大爺,真是該死,都是那賤.人惹的禍,改天她好了,我細細地教訓。」
解廷毓唇角微微挑起︰「我有話跟……說,你們先退下,到門口站著吧。」
那三人後退到門口,自不安生,就偷偷看來,見解廷毓跟萬人嫌對面兒站著,聲音很低,听不清說什麼,忽然之間,萬人嫌把刀拿了過去,他握住刀把,望著解廷毓,而解廷毓面色溫和如常,一眨眼的功夫,匪夷所思的事情發生了,萬人嫌提刀向著解廷毓刺了過去,竟是直扎他的喉嚨,那三人看得分明,齊齊叫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