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上,軒元軒元帝一臉嚴肅,眉頭緊皺。最新更新:風雲小說網
之前八百里加急,報邊境戰事有變,請求皇上派兵支援。
「這麼晚了,皇上突然召集,不知有什麼要事?」一大臣一邊往大殿趕,一邊問。
「你還不知道嗎?听兵部說,邊境戰事告急,要求支援。」
「你說這早不來,晚不來,怎麼偏偏此時來。三天後可是睿王大婚啊。」
「是啊,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噓——小心點兒,當心隔牆有耳,萬一傳到太子耳中,你我都會吃不了兜著走。」
「唉,趕緊走吧,難怪皇上這麼著急。」
大殿之上,軒元帝正襟危坐,一臉眼中容不得沙子的嚴肅表情。
「諸位愛卿,深夜召集大家至此,有要事相商。」軒元帝掃視了一眼大殿中提心吊膽的大臣們,以及他的幾個兒子。
「邊境戰事告急,八百里加急報已經遞到兵部,請求支援。」軒元帝面不更色地說。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不知諸位愛卿,有何意見。」
「啟稟皇上,邊境乃我西國御敵之牆,必須要固若金湯。只有邊界安定,整個國家才能安穩。」宰相上前一步,彎腰道,「所以微臣以為,應當派兵支援。」
「朕也有此意。」軒元帝模模胡須,意味深長地看了眾人一眼,「只是不知,派誰去邊境平戰好?諸位有何見解?」
梁嘯天听此,上前一步,抱拳鞠躬︰「回陛下,微臣願帶兵前往,平定戰事。」
軒元帝點點頭,看看他,卻不言語。又將眼光移向眾人。
莫安阮理理衣衫,輕輕上前道︰「啟奏陛下,梁將軍英勇過人,文武雙全,自是不二人選。只是微臣以為,睿王長年在外,對邊境環境情況,更加熟悉了解。若是由他一起帶兵出征,勝算定當更高。」
尉遲恪不動聲色地看著莫安阮。
軒元帝一听,道︰「丞相說得不無道理,只是,這睿王十年在外,才剛剛回京。」
「啟奏陛下,微臣也以為,莫丞相此意甚好。睿王畢竟經驗豐富,熟悉情況。與梁將軍同去,定會勝算大增。」一大臣上前。
「李大人此言差矣。」又一大臣出列,「睿王剛剛返京,理應多多留下來,熟悉京城環境。邊境雖然告急,但也非睿王出征不可。李大人此言,莫不是說除了睿王,我朝中無人了!」兩人針鋒相對。
「張大人,我並無此意,請不要妄自揣度!只是讓睿王同軍出行,又沒有他意。張大人何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復?」
尉遲恪在一旁不言語。
「好了,好了,不要爭了。朕是來听你們的意見的,不是來看你們吵架的。」軒元帝一言,眾人又安靜下來。
這朝中黨派之爭,軒元帝隨嘴上不說什麼,心底又怎會不清楚?
尉遲恪一笑,出列打住軒元帝的話︰「回父皇,莫丞相說得很有道理,兒臣在邊境生活數年,很清楚如何對敵之策,兒臣願意領兵抗敵。」
莫安阮在一旁看了看尉遲恪,又轉頭看著軒元帝。
軒元帝捋捋胡須,略做思索。整個大殿便安靜下來,沒人敢說話。大臣對視,不開口,卻都是心知肚明。
「好!既然如此,那朕就封睿王為定遠大將軍,領兵十萬,出征平定邊境戰亂。」軒元帝贊賞的目光打量著尉遲恪,傳令擬旨。
安阮暗自憤憤地跺了跺腳。他本打算借此機會,將尉遲恪支開,讓他離開京城。而由梁嘯天帶兵,尉遲恪做副將,又能制約他。當然,心中的如意算盤打著,只要是戰爭,哪能不死人?可惜軒元帝並不吃這一招,只讓尉遲恪一人帶兵出征。安阮沒有想到,這反倒給尉遲恪一個帶兵立功的機會,暗自氣不過。
商議完事,大臣紛紛回府,大殿又陷入寧靜。
「恪兒,你留一下。」軒元帝招手道。
尉遲恪便等在一旁,听候軒元帝的命令。
「不知父皇還有何吩咐?」待眾人離開,尉遲恪上前行禮問道。
軒元帝走下殿去,扶起尉遲恪︰「恪兒,我們父子十年才見,如今又要分開,你可願倍父皇吃用膳。」
「多謝父皇關愛,兒臣當然願意。」
「去給你母妃道個別,晚上我會派人去叫你過來用膳。」軒元帝拍拍尉遲恪的背。
「是。」一提起慕妃,尉遲恪心中便是一陣傷痛和思念。
「恪兒,你這一去,又不知何時能回。」慕妃一听尉遲恪要帶兵出征,又是離別,不禁悲從中來。
「母妃不用擔心,兒臣自會安排。兵部已經調兵,不久兒臣就要離開京城了。」尉遲恪看著慕妃日漸蒼老的容顏,心中也是憂愁。
當年的慕妃,是軒元帝獨寵的妃嬪,是那樣爭強好勝,艷絕後宮。但如今已是鉛華盡洗,無心爭斗,無關世事。當初送尉遲恪出宮,雖有萬般不舍,卻也決絕。做母親的,怎會忍心讓自己的兒子陷入刀風血雨兄弟相殘的爭斗中。
軒元帝的那場血殺,已經在這個孩子幼小的心靈中狠插一箭,自己再也不堪宮中爭斗。倒不如遠離世事爭端的好。本想離開京城這個是非之地,一切就會相安無事。怎料人算不如天算,一紙詔書,將自己數十年的心血全部付之東流。
慕妃一襲青衫,端莊雅致,伸手輕撫著尉遲恪那張俊俏的臉。那種叱 風雲的氣魄,高貴月兌俗的氣質,一點也沒有改變。是福還是禍?是禍躲不過。
「恪兒,陪母妃走走吧。」慕妃吩咐宮女掌燈,在前帶路。
母子兩人沿著御花園的小徑漫步。天上流螢,地上燈燭,交相輝映。明日是太子大婚之日,宮中今晚徹夜不滅燈,忙碌依然。
尉遲恪伸手扶著慕妃,不言語。緩緩在這靜夜中,透過燈火,看透世事。
慕妃也不多說,只靜靜在路上走,一手扶著尉遲恪的手,一手拿著絹帕。母子倆走到花園亭台中坐下,宮女將燈籠掛上。搖晃的燭光中,看到慕妃一張擔憂淒美的臉。
「恪兒,你記得母妃跟你說的話。」慕妃神情嚴峻而不失溫柔。
「母妃放心,十年的南郡邊境生涯,孩兒已經明白了不少。該怎麼做,孩兒清楚。」尉遲恪扶著慕妃,「倒是母妃,不要總為兒臣擔心,多注意自己的身體。」
慕妃笑著,「那有母親不為自己兒子擔心的,就算你長的再大,在娘的眼中你永遠是個小孩。」
月色明晃,風吹影動。剛整理好的牡丹,在風中搖曳。夜色中雖看不清容貌,卻姿態翩然,美麗動人。竹影映襯,竹葉翻飛,除去繁忙的嘈雜,倒留得心中一片寧靜。
「出征在外,好好照顧自己。」慕妃定眼,看著尉遲恪,「母妃等你回來。」
「母妃放心,兒臣很快就會回來的。」尉遲恪伸手握住慕妃的雙手,「母妃也要保重。」
「嗯。」慕妃點著頭,抽出手,反過來拍拍尉遲恪的手,握住不放。
母子倆在燈光中靜默地坐著,無言。風吹,掀動兩人的衣衫。
「你不是要去倍你父皇用膳嗎,快點過去。」慕妃起身道。
「母妃不一起去嗎?母妃還在恨父皇。」
「恪兒。事過境遷,沒有恨不恨的。現在只想你平安。」
「兒臣先送母妃回宮。」尉遲恪站起來,走近慕妃,扶助她。
母子倆沿著來時小路,準備回宮。兩旁花開燦爛,是特意為太子大婚準備的牡丹。
路的另一頭,皇後攜莫霏煙遠遠走來。
「霏煙,你看,這些花滿意嗎?」皇後牽著莫霏煙的手問道。
「多謝皇後娘娘精心安排。」
「馬上就要改口為母後了。都是一家人,用不著這般客套生份的。」安皇後笑道,輕輕拍了拍莫霏煙的雙手。
莫霏煙面帶羞澀,暗夜之中,燈火之下,更顯嬌媚。
牡丹朵朵,綠草條條,竹影晃動,人影飄渺。這一步,對與錯,都沒有回頭路了。莫霏煙看著華貴的皇宮,這一切,都與她密切相關。可與她又是那樣遙遠,下一步,必須抓緊了。
皇後見前方有人,便走過去。
「參見皇後。」慕妃和尉遲恪一起行禮。
皇後趕緊扶起慕妃︰「不用多禮。你們母子出來散步嗎?」
「回皇後,兒臣是來與母妃道別的。」尉遲恪恭敬地答道。
「睿王不是剛回京嗎,怎麼又要道別?」皇後一臉疑惑。
「稟皇後,邊境戰事告急,父皇派兒臣領兵平亂。今晚特意來跟母妃告別,待完婚後,就準備出征。」尉遲恪說著,看看慕妃和霏煙。
「哦,是這樣啊。你與霏煙後天不是要大婚,皇上怎麼就派你去邊外了。」皇後笑道,邊境的戰火,離這帝都太遠,離這後宮更是遙不可及。
「男兒當以國事為重,兒女私情也只能等先安定外敵之後了。」
「那本宮先在此,預祝王爺早日凱旋歸來。」皇後一邊想著讓他離開凌安,一邊也不想他能立下大功。
「祝王爺旗開得勝。」莫霏煙一福,將保重二字略微加重語氣。
尉遲恪笑逐顏開,回禮道︰「不敢當,那真是多謝皇後娘娘。」說完,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莫霏煙。
莫霏煙不言語,只是屈身答謝。
「時候不早了,大家都早些回去歇息吧。」皇後解圍道。
「皇後說得是。」慕妃行禮,踏步離開。
尉遲恪對著皇後點頭,緊跟離開。
皇後也帶著莫霏煙,消失在暗夜中。
大婚在即,且不提東宮那邊如何,新娘子的娘家這兩天是車馬盈門,當朝的莫丞相府,未來的國丈府,這莫府的榮耀可非一日兩日可以言語,人人都趨之若鶩。
這可辛苦了安丞相,為了不顯得自矜高傲,對于今日前來道賀的賓客是親自迎來送往,忙的焦頭爛額。這一日安阮剛剛送走太史令張氏夫婦,府中伺候莫蘭眉的小丫頭柳兒匆匆忙忙跑過來道︰「老爺!老爺!」
莫安阮正在為近日朝中之事,心煩意亂的時候,見到這柳兒跌跌撞撞,有失大家風範,一時想起女兒也是這般小家子氣,上不得大台面,氣就不打一處來,劈頭便訓道︰「你要仔細!什麼事這般慌張!好好伺候兩位小姐上香,怎麼就這般落魄模樣!」
柳兒雖然是個丫頭,但因為是二小姐爹身,在府中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何時見過安老爺這般疾言厲色,當即啜囁不敢回話,道︰「是……是……大……大小……大小……二小姐說……」
安阮當下大怒,不顧尚且還站在二門口上,張口罵道︰「糊涂東西!你有事便說,無事便退下,這般吞吞吐吐成何體統?!從前二小姐何等伶俐,都是被你們這起狗奴才教唆壞了,說起話來扭扭捏捏,細聲細氣,這般氣度,如何要與別人相較?如今大小姐就要做睿王妃的人了,你還在這里大大小小支支吾吾,再拿不出一點天潢貴冑的氣度來,安心是要叫人恥笑我丞相府不成?」
那柳兒原先以為是自己失態,叫老爺在客人面前沒臉,這才不敢說話,如今被老爺一頓暴喝,慌忙一口氣憋足了叫道︰「二小姐說…說…」
安阮喝道︰「到底說什麼?!」
「霏煙小姐不見了……」柳兒一驚之下,全盤托出,只是依然不敢大聲,細如蚊蚋。
但安阮還是听見了,丞相爺竟然心中一喜,面上卻是大驚失色︰「什麼,霏煙怎麼會不見的……」
安阮原不想霏煙嫁給睿王的,但如今霏煙意外失蹤,卻讓事情有了轉機。眾所周知,睿王與霏煙的婚姻看上去似乎是才子佳人良緣,但是說到底,還是一樁錯綜復雜的勢力聯姻。只是太子借機讓人去睿王那當臥底。重要的是從此莫府與太子結成牢不可破的聯盟,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一點,皇上既然願意賜婚,必然也是默許的。所以,對于睿王妃之位來說,莫霏煙莫府小姐的身份遠遠比她個人的姿容才貌重要的多。
莫府的小姐並不是只有莫霏煙一個。
霏煙雖然不見了,可是賜婚莫府與睿王的聖旨不能作廢,聲勢浩大的大婚不能不結。
安阮氣的大罵︰「不知是哪個不要命的敢跟皇帝作對,一旦查出來,必定要他九族連坐!」距婚期還有二天,太尉府,密室。
太尉府的小姐魏雲,正氣勢凜然的坐在自家階下囚的對面,因嫉妒而扭曲的臉上浮出奇異的冷笑︰「莫霏煙,你也想不到有今日吧?」
魏雲是太尉府中的獨女,自幼被寵溺慣了,又自恃才貌雙全,難免有些高傲。對當朝太子更是一往情深,這幾乎是陵安貴族人人知曉的事情。
「論血統,你不過是丞相的棄女,而且這麼多年,也不知道是不是還是被棄的那個人,哪里來都不知道的賤民,而我卻是太尉府嫡出的大小姐;論世家,你是丞相之女,可我爹也是當朝太尉;論容貌,論才情,論機心,我哪一樣比不過你莫霏煙?!憑什麼你能不費吹灰之力便登上睿王妃位?憑什麼你比我強?」
其實在京城中,魏雲也算得上是一等一的豪門閨秀,姿容才情也是盛名在外,只是太過好勝,萬分不能忍受處處被這「縴縴月娥,裊裊霏煙」掩住鋒芒。
最要命的是,這魏小姐自幼戀慕尉遲恪,雖然尉遲恪流放邊外十多年,但卻用情之深。視睿王妃位為自己的囊中之物,如今一朝被莫霏煙奪去,焉能不恨。
如今終于得霏煙上香之際,把她劫來,定要叫她結不了婚,做不了睿王妃!好好搓一搓這裊裊霏煙的銳氣!
但是——
「你這樣做,可想過後果。」面對盛怒的魏雲,霏煙卻是款款坐在魏府的暗室中,雖然一朝淪為他人的階下囚,那股孤標傲世的氣度卻是不輸分毫,此時面對此生視己為最大敵人的魏雲,仍是冷冷分析,坐懷不亂「你以為劫走我,睿王就會重新挑選妻子,立你太尉獨女魏雲為睿王妃?」
「若不是你,睿王妃位遲早是我的!」魏雲听著霏煙從容冷定的語氣,竟然有些驚心,但自幼的好勝心與極強的自尊卻不容她在氣勢上輸給別人。
「哈,做夢!如今你膽敢劫走未來的皇眷,已經是欺君,論罪當誅。何況我是皇帝已經詣婚的睿王妃,丞相府如珠如寶的三小姐。他二人若聯手,莫說你父親但尉之位保不住,只怕還要罪及九族。」
「我與睿王之婚姻,絕非你我二人可以左右,這是勢力與勢力之間結合的紐帶,而不是一樁普通兒女情長的姻緣。」
「睿王今時今日或許會娶不到我,但莫府並非只有我一位小姐,眾所周知,我不過是莫丞相的女兒之一。你可以今日就殺了我,讓我做不成尉遲恪的新娘。但我保證,明日坐上睿王妃之位的女人絕不會是你魏雲,而是我的妹妹,莫府第二位千金,安蘭眉!」
「莫氏不倒,太尉不能掌權,你,永遠做不了睿王妃。」
莫霏煙這一段話說的雖然不響,但卻是字字擲地有聲,加上霏煙天生的淡漠秉性,與這暗室中長年沒有光照的潮濕空氣,听來卻別有一番寒涼徹骨。
魏雲雖強勢,但畢竟還是少女心性,做這樣的事,多少都有些心虛。她只道是心愛之物被人搶奪,如今殺了這個掠奪者便能解決一切問題,又豈能想到這些深意?好在她自幼長在太尉府這樣的豪門世家,對于政治婚姻的分析很能接受與理解,也知道欺君大罪的結果,一時間如聞晴天霹靂,當即憤然離去。
霏煙端坐,抬頭望望幽藍的小天窗里透出的一絲光線。寂寂無聲。
兩天後魏雲大小姐終耐不過內心煎熬,放不下榮華富貴、父母族人,回到暗室中,對依然端坐的霏煙切齒道︰「若如今我放了你,你待如何?」
「我自然當做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你我依然可以姐妹相稱。」霏煙定定道。
「哼,」魏雲銀牙咬碎,冷冷發出一聲悶哼。發間銀簪閃過熒熒寒光,「如今殺了你棄尸于野,只怕沒人知道是我太尉府的手腳。」
「雲妹妹若是不怕皇上的雷霆之怒,盡管如是做,」霏煙笑盈盈的端起室中粗陋的茶盞,淺呷一口,轉而低聲道,「最多一年,我自會將睿王妃位讓與你,個中緣由,你自不必多問。」
「我要如何信你?」
「信與不信俱在雲妹妹一念之間,到時我隨意扶持一個貴族傀儡豈不是比扶你上位更容易,也更好控制。還望雲妹妹三思」
魏雲沉吟片刻,從牙縫里迸出來一個字︰「好。」
霏煙略略的被魏雲口中強烈的語氣震住,抬眼望了望她的端莊秀麗的臉龐道︰「魏小姐你要知道,國士待我,卻未必國士報之啊。」
不等魏雲再次發飆,霏煙低頭吹著剛燙好的老君眉,道︰「如今我答應你便是。」
大婚前一天,莫霏煙被魏雲派人送回了莫府,所有流言不攻自破,安阮當即迎出府門,半嗔半喜︰「吾兒哪里去了?」霏煙只說是被魏雲請去府上做客,自己一時大意沒有與丫鬟交待。請大家擔心。
陽光再次普照大地,顆顆露珠晶瑩剔透,尚未晾干,輕輕翻滾,滑落草尖,潤濕一地生命。御花園的芙蓉,怒放,每一朵都惹人憐愛。
睿王府的宴席擺滿整個庭院,清晨的時候,宮女太監們就開始收拾準備,一直忙到太陽高掛。
御膳房亦是人來人往,進進出出,大喜之日,有人歡喜有人愁。宮女端著托盤,小心上菜,每走一步,都小心萬分。越是這種大場合,越是不能出亂子。
睿王辰時便在府里準備,慕妃趕幫他整理衣裝。一身喜氣一身紅裝,梳理和發髻,整理裝束,花費了好些時間。
屋外步履急促,屋內氣氛激動。慕妃看著自己兒子,滿意地點點頭笑笑。尉遲恪一臉淡然。
莫霏煙在梳妝台前,對著銅鏡,宮女伺候打扮,貼花鈿,梳發髻。她只是面無表情地坐著,任憑下人梳理。
銅鏡中泛起一抹紅雲,鳳冠霞帔,披金戴銀。胭脂涂抹在原本就無雙的容顏之上,更顯嬌媚。紅唇輕啟,貝齒雪白。莫霏煙一手輕輕拿起唇脂,看著鏡中的自己,微微張開嘴。將唇脂放入,合上雙唇,輕輕一抿。嫣紅,襯得美人更加艷麗。
時辰到,睿王帶著大隊人馬,迎親。
整個隊伍,從宮中出發,繞著帝都,浩浩蕩蕩,排場宏大。集市街道兩旁,早已重兵把守。圍觀的百姓絡繹不絕,嘖嘖稱贊,奢華的婚禮,雙眼盡是羨慕感嘆。
誰家女子不想有如此舉國同慶的婚禮,誰家兒郎不希望有如此盛世浩大的迎親。嗩吶聲聲,鑼鼓喧天,迎親隊伍從街頭一直排到街尾。禾豐樓,瓊宇樓,到處都是觀望的人群。年輕女子艷羨能嫁與睿王的京城才女,頻頻議論。贊嘆這婚事,足以令天下女人嫉妒。浩大的婚禮,盡顯西國盛世。
「老爺,來了來了!迎親隊伍來了!」管家趕緊向安阮報道。
「去看看小姐準備好了沒有。」安阮揮一揮手,趕緊出門迎接。
這壁廂霏煙與母親抱頭痛哭。
「小姐,花轎來了!」嬤嬤扭著腰,在門口催道。
「這就來了。」莫蘭眉甚少如此活潑,「姐姐,我扶你。」
蘭眉接過喜娘遞過來的紅頭蓋,輕輕遮住霏煙那一張絕世容顏。誰都沒有看到霏煙眼中掠過的那一縷沉沉的蕭索之氣︰她此生大約都不會再有一次真正為情而嫁的婚禮,但僅僅這畢生唯一的華典,竟然也只不過是這陵安城中爾虞我詐的一出戲。蘭眉邊整理她的衣帶邊念念有詞︰「願姐姐從此福樂安康,與姐夫鳳鸞和鳴,白頭到老。」
嚴妝的霏煙在宮女的攙扶下,緩步出門。
鞭炮聲聲,隊伍浩浩蕩蕩回宮。尉遲皓滿面春風,抱得佳人歸,坐在馬上,眉開眼笑。
行禮拜天地之後,莫霏煙被送入房中。
是日賓客滿座,軒元帝也龍顏大悅,普天同慶,眾人舉杯暢飲。皇後和眾妃嬪,各大臣,王公貴族,無一不出席。
洞房門「吱呀」一聲打開,面色微酡的尉遲恪帶著幾分酒意走了進來。「王爺!」霏煙笑著和他打招呼。盡管兩人的成親帶著敵對的味道,但霏煙能尊重這場婚禮,尉遲恪微微有些動容。他指了指霏煙身上金碧輝煌卻又十分沉重的鳳冠霞帔,道︰「你一直穿著這個不累嗎?讓人給你換下來。」霏煙笑道︰「好啊!」尉遲恪就松了口氣,笑道︰「那你快讓人來給你御妝吧?我看著都替你累。」霏煙喊了兩個陪嫁的丫鬟進來。尉遲恪就避到了次間去了。等霏煙盥洗一番,重新梳了個簡單頭發,叫人將王爺叫了進來。尉遲恪也換下了喜服走了進來。
屏退所有人,尉遲恪自己動手開始在地上鋪上被子。尉遲恪就直接坐鋪好的鋪蓋上,笑道︰「我們也歇了吧!明天一大早就要起來拜祭祖先,進宮請安!你到時可別沒精神。」說完,就月兌鞋上了炕。「你,你準備睡這里?」霏煙愕然。尉遲恪笑道︰「我要是睡別處,你明天恐怕要被人議論紛紛了口說不定還會驚動皇上皇後。呢!」霏煙面色赤紅。直到成親的前兩天,她才決定嫁給尉遲恪的。發生了太多的事,時間又太匆忙,有些事霏煙沒有來得及細想。等拜過天地,安安靜靜地獨坐在新房的時候,她才想到同房花燭夜,心里頓時覺得十分的別扭,可也知道,她既然做了尉遲恪的妻子,就應該承擔相應的責任和義務,索性把心一橫,不去多想,該怎樣就怎樣吧!可她萬萬沒有想到,尉遲恪竟然沒打算和她圓房。這讓她松了一口氣的同時,也有些忐忑。
「你就沒有什麼要問我的?」霏煙道。
「大婚都結了,來日方長,要問的以後多的是時間。今天太累了。」就是睿王大婚第二天,太子在大殿上請命,願為皇弟尉遲恪帶軍出征,畢竟睿王大婚,不好把美嬌妻放在家里。秘以太子這一舉得到所有大臣的稱贊。
皇帝能看到自己的兒子們都這麼團結和睦,也是喜聞樂見的。
第二天,太子領兵出征,平定邊境叛亂。
兩日之前,帝都浩浩蕩蕩,氣派非凡的迎親隊伍,盡顯皇家富麗輝豪。
兩日之後,太子整裝待發,帶兵出征關外,十萬大軍,一望無垠,盡顯西國威嚴。
離京之日,送別者亦如三日前賀喜之人,絡繹不絕。只是此時軍務在身,尉遲皓也不多停留,與皇後告別,將送行的王公大臣拒之千里。
十萬之眾,揮師邊外,太子掛帥,領兵出征。
街頭小巷,議論紛紛。有說太子重情重誼,有說其實是怕睿王功績顯赫,自己的儲君之位難保……
睿王府卻是人來人往,熱鬧至極。
達官貴族家中女眷,時常登門拜訪睿王妃。莫霏煙也熱情地招待,絲毫不怠慢,做得盡善盡美。眾人也便趁此機會,巴結這位為人和善睿王妃。
今天李大人的妻子陪著看戲,明天張大人的小姐伴著賞花,莫霏煙倒覺得日子過得快活。
這一來二去,莫霏煙籠絡了好些朝中重臣的女眷。
朝廷今日有什麼大事,這些來往的女眷听得一二,便與莫霏煙閑聊,當作生活蹈資,以此陪莫霏煙打發時間,巴結她。她又這些零零碎碎的小道消息,對朝中之事,甚是了解。再加上她的才智,便幾乎了如指掌。
哪家少爺任職了,哪處官員調離了,她都掌握著訊息。
自從莫霏煙嫁給尉遲恪後,兩人雖在一件房時在,都是分床而眠。而近段時日,睿王也是忙的很,很多時候都留在宮中,沒有回府。
莫霏煙站在花園中,月色淡然,花園中一片靜謐。
平日里她和那些夫人小姐賞花看戲,皇後也經常派人來讓她過去,日子緊湊。
莫霏煙一步一步地走,暗夜寒意入骨,她嘴角劃過一絲笑意。
如今,京城最大的兩家酒樓——禾豐樓和安順樓,都已經被她暗中買下。這兩座酒樓,每天來往賓客不斷,生意興隆,人滿為患。
莫霏煙將酒樓里的小二們都專門訓練,各個練就眼觀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搜集各路消息。酒樓里的消息,比起那些王公貴族的女眷,來得更廣更直接。
月色掩映,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曦。只是這青色,怎懂得露珠見日即散,灰飛煙滅。滿園的孤高與寂寞,在風中,隨著衣帶飛舞翻動。
「你總是把自己弄得那麼孤獨。」莫霏煙突然想起子桑的那句話。孤獨,我本孤獨,何須故弄?呵,誰又不是孤獨的呢?
「呀,睿王妃,這麼晚了,你怎麼還在園子里啊,小心著涼。」一個侍女趕緊去來披風給莫霏煙披上。
「沒事,只是心里覺得悶,便出來走走。」莫霏煙轉身笑著看著她。
「睿王妃還是早些回去休息吧,這麼晚了。」侍女愛憐地看著她。這個睿王妃,且不說是京城大才女,傾國傾城的容貌,待下人也好。又溫柔體貼,完全沒有那些貴族小姐傲慢的臭脾氣。在這府中上下,深得人心。奴才丫鬟,沒有不對她盡心的。
「嗯,好的,我們這就回去吧。」莫霏煙溫柔地答道,月光下襯得那張絕世容顏更加柔和美麗。侍女在前面,拿著燈籠引路。兩個身影,便沒入夜色中。
轉眼太子出征已經過去半月,卻是沒有任何要回京的意思。這仗一開始打,便沒有日子可以說定結束的。前方時時傳來戰報,也沒什麼太大的風波。
慕妃娘娘到時隔三差五地讓莫霏煙去陪她,兩人聊聊家常。
日暮,承天宮。
軒元帝坐在高大的龍椅上,這個當年搭箭引弓的少年天子早已一去不復返,如今在寶座上端坐的是一個為西國江山費盡心血的垂老帝王。長期伏案令這位年輕時曾聲名赫赫的西國戰將身形逐漸臃腫與委頓,再也不復了年輕時叱 風雲的颯爽英姿。面上的道道深紋與發間的屢屢銀絲都是歲月對他的恩賜與索取,眉間深刻的川字紋起伏均勻,有如西國日漸昌盛的萬里河山。
軒元帝早年雖西國先祖南征北戰,為西國的建立立下汗馬功勞。建國後軒元帝因為功高震主,不受先帝寵愛,又有兩位兄弟在朝中排擠,一度十分落魄。但英才往往厚積而薄發,當年的秦王也就是如今的軒元帝暗中籠絡兵部大員,培植勢力,一朝起兵,殺兄屠弟,逼宮奪位。
當年但史令拒不肯改寫史書,直筆篡位,軒元帝鐵腕之下被腰斬于世,斃命前用自己的鮮血在邢台之上痛書十二個半「篡」字。軒元帝登位之初的輿論之所向可見一般。
但軒元帝登極以來勵精圖治,西國原本建國不久,飽經戰亂的大地根本沒有得到過休養生息的機會。但在軒元帝一系列仁政的手段下,繁盛的帝國如一輪冉冉東升的朝陽,照徹每一個人的臉龐,軒元帝登位三十四年後的如今,早已沒有人會提起兵變當夜的焚天大火與刑台上那血跡昭然的十二個半「篡」字。
只是,歲月如水,逝者如斯。屬于他的年代已然過去了,如今的陵安與西國,又該是誰奠下呢?
高高在上的軒元帝放下手中鵝黃色的一道奏章,從龍椅上緩緩立起,揉一揉肩膀,沉沉稻了一口氣。
許長德跟隨軒元帝已有四十多年了,沒有人比他更了解這位帝王,也沒有人比他更有機會關懷這位帝王。
「陛下,您這已經看了兩個時辰的奏章了,也該歇歇了。流月剛才上來說做了上好的桂月糕,陛下可要嘗一嘗?」許長德執著拂塵亦步亦趨的跟在帝王身後,一邊扶著軒元帝慢慢走下玉階,一邊小心建議道。
「桂月糕?」軒元帝的抓住這個糕點的名字,似是玩味般又念了一遍,「哎,可是當年蘇茹烹制的那種桂月糕?」
「陛下好記性,正是當年慕妃娘娘所創的桂月糕,」許長德露出一個年老內監的笑容來,沒有胡子的下巴與黧黃色的門牙組成了一副滑稽的畫面,看著卻十分和藹,「老奴記得當時娘娘初嫁時,陛下十分喜愛這種糕點,尤喜歡一邊處理軍中雜務一邊取食,于是流月這幾日都備著呢。」
軒元帝呵呵一笑,像是想起了極高興的時光,卻立即收了聲,露出一副莫測的表情來,許長德暗叫不好,卻已經听得軒元帝道︰「那就讓流月奉上來吧。」
當班宮女流月奉上女敕黃色的一道糕點便告退下。軒元帝倒是不急著取用,反而幽幽道︰「許長德,私通慕妃,你可知罪?」
許長德慌忙跪下︰「陛下明鑒。」
軒元帝見狀不緩不急︰「你倒是乖覺,一句明鑒統統抵過,既不算是認罪,也不算是狡辯。起來吧,也是一把年紀的人了。朕近來確十分想念蘇茹。」
許長德謝恩,道︰「這桂月糕確非流月所制,乃是慕妃娘娘日日烹了,送到承天宮來的。」
軒元帝不語,拈起一枚軟糕放入口中。並不說話。
許長德察言觀色繼續說道︰「既然陛下想念慕妃娘娘,為什麼不去艷儀宮看娘娘?」
「糕點是娘娘讓你送的,這話絕不是娘娘讓你傳的。」軒元帝長嘆一聲道︰「當年我率領西**隊攻破鮮卑王宮,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蘇茹一身青衣,著雙足在積滿血污的宮殿中向我狂奔而來,想那鮮卑王族氣數已盡,連自己的公主都只能靠我西國保全。」頓了頓,軒元帝笑道,「那時的蘇茹真如一頭初生的小鹿,懵懂可愛。」蘇茹性情溫婉純善,平生最不喜爭搶殺伐。其實朕十分喜歡同她一起,也好淨一淨這身上的血腥。「只可惜,蘇茹是鮮卑人。」若非朕刻意冷落,她焉能逃過皇後鐵腕,要如何在這後宮中安身立命?「
許長德唯唯諾諾,適時道︰」陛下的心思,娘娘必定明白。不然也不會日日做了桂月糕送來。「
軒元帝又拈一枚糕,話鋒一轉,道︰」許長德,你可知道我方才為何不再看奏章了?「
許長德道︰」必是朝中又有什麼令陛下煩心之事了。「」安阮竟代老四請封,「軒元帝,容顏一肅,不怒而威,」他進言︰‘自古長幼有序,四皇子與睿王一母同胞,豈有只封兄弟而忽視兄長之禮?雖然睿王在邊關兵馬赫赫,但也不能廢長立幼,有位祖訓’。「
許長德呵呵一笑道︰」丞相爺這是在試探陛下。「」連你都看出來了麼?他在試探我有沒有改立太子的心思,在試探我對恪兒憚度,「軒元帝蹙眉一笑道,既而似是在喃喃自語,」如今太子與安阮結成一黨,培植勢力,豐滿羽翼。那可算是氣焰燻天,不可一世啊!「」既然陛下並不喜歡太子一黨?「許長德不解道,」這不是助長了他們的氣焰了嗎?「
軒元帝轉過身來,面朝著這個服侍了自己大半輩子的老奴,道︰」霏煙與恪兒這門親,也是朕想讓莫府與太子之間不合,多了個恪兒與莫丞相有親聯。「
頓了頓,許長德又忘了軒元帝一眼,最終沒有說話。」你是不是想問,既然朕沒有廢立太子之心,何緣還要將恪兒召回,還封王拜候?「」什麼都瞞不過陛下啊,不過老奴想,陛下大約是想了用睿王殿下來牽制太子殿下和丞相爺。不過老奴想問,那方才莫丞相替四皇子請的那一道封,自是不準了?「許長德跟隨軒元帝在宮闈廝混多年,若是這點眼力都沒有,只怕這內總管之位也就到頭了。」不封,莫霏煙是一步棋,恪兒也是一步棋。「軒元帝道,」只可惜了恪兒……諸子之中,皓兒狡黠,翼兒無意江山,雋兒心機過于深沉,恪兒最類我,唯其可造也。「
這一會許長德只是沉默,沒有答話。
既然陛下如此喜愛睿王、慕妃,為何當初還要立大皇子為太子?陛下之前說過了——」只可惜,蘇茹是鮮卑人。「——一旦立睿王為太子,這與把江山拱手還給鮮卑人有何不同?陛下半生戎馬,英名赫赫,絕不肯做這般無用之事。」其實召恪兒回來也有另外一個用意,「長久的靜默後,軒元帝又緩緩說道,」皓兒久居京中,不曾受過風沙之苦,也該去塞外歷練歷練。況且,未來的一國之君若是在軍中一點根基都沒有,要如何在朝中立得穩?「
軒元帝听後也是一笑,連連搖頭說︰」老了老了。「
日暮西斜,承天宮自傳了晚膳。各宮妃嬪派來打探消息的宮女們只好悻悻散去。
京城繁華,閑雜之人,遍布各處。
禾豐樓和安順樓依舊絡繹不絕的客人,財源不斷,消息也靈通。小二往來于樓上樓下,端茶送酒,忙得不可開交。
每一天,這里會將搜集來的各路信息,匯集到睿王府。平淡的安寧之下,暗濤洶涌。
陽光明媚,灑進房中,莫霏煙懶懶地躺在床上。
太子出征已經半月,勝負未知。
承天宮,正殿,晨會。
軒元帝肅容坐在玉案前,龍顏隱含一股怒氣,雙眉微蹙,目光如炬,隱含一股極強的威懾力,透過微帶沉重的空氣,嚴厲地掃視著殿中寂然垂首的群臣。許長德看著軒元帝的面容,心中暗暗嘆息,那副傲視天下的霸道之氣同當年在血雨腥風中登基的少年天子一般無二,甚至因為經過了長久宮廷生活的積累,歲月在侵蝕他年輕的生命的同時更賦予了他一個帝王應有的穩健、睿智與威儀——但是,陛下老了,許長德近來常常會想到這一點,尤其是如今見到軒元帝面上雖然隱隱含怒,威懾眾人,但面上的每一道細紋都顯得格外清晰,昭顯著這位西國帝王的疲累與無奈。
軒元帝的手指似是有意無意地敲擊著面前的玉案,玉案上鋪開著一道奏章,鵝黃色的紙張色澤,與皇室專用的玉案顏色搭配得相得益彰,也正是因為如此,才顯得奏折上的那些文字尤其顯眼刺目,即使是站在安阮這樣離玉案較遠的位置上都能看到那暗紅色的字跡,筆筆淋灕,赫然是一封血書。
只怕江淮兩岸的疫情確是已經到了萬分嚴重的地步了,安阮心下這般想,不知這次賑災的款項究竟會有多少。
時值春夏之交,淮江剛剛漲水,便不知從何處帶來了一窠蟲卵,這窠蟲卵隨著溫度的攀升漸漸孵化出一群幼小的蠕蟲,這些蠕蟲泛濫的江水,慢慢散入坊間,暗暗附在綠色的蔬菜中、腥香的皮肉上,隨著美味人類的食道,抵達溫暖潮濕的五髒,並以那里為溫床,迅速地繁衍。
當人們感覺到這些蠕蟲的存在的時候,已將來不及了,身體發熱,皮膚上開始出現紅色的斑疹,輕輕一抓就會流出女敕綠色的膿水,這個傷口便從此不能愈合,時而流血時而流膿,紅綠交映,萬分鮮艷。可怖的是,人畜一旦沾染到這種病癥,湯藥皆無效,只能堪堪用一些普通的創傷藥勉力愈合傷口。但是這些傷口便有如病人月復中那些狡詐頑強的蠕蟲一般,身上若有一處傷口愈合,即刻便會生出三處斑疹,逐漸積水氣泡,瘙癢難耐。如此挨過七天後,潰爛就會遍及全身,病氣臭味引得蠅蚊繚繞,揮之不去,無論原來是多麼精明強壯的人,染上此病少有挨過半個月,便要不治身亡。
江淮雖然亦屬西國治下,但地屬偏遠。一些年少氣盛的陵安貴族有時會突發奇想要去那里冒險,家中長輩就會擺出一副同情與不屑的神情︰」南蠻地屬荒涼,禮樂難及,蛇蟲迷障,綠林賤民,無所不有,你要去哪里都好,唯有那里是去不得去不得。「
這樣一個禮樂難及的荒蠻之地,就算是普通一些的疾病都已經讓當地郎中束手無策︰」還是去海城看看吧。「海城是江淮地區唯一的府會城市,也較為繁華。但如今的海城已是病殍遍野,哀鴻震天。海城都統萬般無奈之下,泣血上書,但求軒元帝救我江淮萬民于水火之中。
但當軒元帝將這道萬民涕泣的血書推到這些食國俸、受優寵,平日里號稱國之棟梁、長呼吾皇萬歲、恨不能時時將心腸挖出來以表忠誠的群臣面前時,回應他的,竟然是如此一片噪雜。
南方疫情告急,需要帝都陵安派人前往支援救災,方才還在為皇室應拿出多少款項賑災而喋喋不休的這批庸碌,一談到賑災的人選問題,竟然立刻都變得唯唯諾諾,扯出各種借口,相互推諉。」陛下,臣小女新婚不久,夫君又遠征在外,臣若遠行,家中夫人難以安心啊。「」陛下,如此險要關口,臣等原應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只是……臣近來年歲漸長,常感力不從心啊!還是安大人正當盛年,更宜當此重任啊。「」陛下,江淮疫情萬分凶險,此番前往的人只怕是凶多吉少,萬一沾染上,便是有去無回,這個人選……還望陛下慎重考慮,不可輕易斷送了朝中棟梁啊。「」……「
群臣嗡嗡切切,如此雲雲,軒元帝整個身體都似乎漸漸僵硬,面上怒氣愈盛。許長德暗叫不好,慌忙一甩拂塵上前,低聲道︰」陛下,殿外睿王妃求見。「
軒元帝微微詫異,卻是更加不快,道︰」後宮不得干政,她來做什麼?!叫她回去。「
許長德偷瞄這軒元帝的神情,斟字酌句地說道︰」睿王妃如是進言︰‘夫君常說太子乃一國儲君,又是陛下長子,于情于理,都應該為陛下分憂。如今太子征戰在外,臣妾願替太子盡忠盡孝,施恩萬民。’「
許長德覷著帝君的面容,似乎還看不到什麼變化,怒氣並沒有消減的意思,便收了聲,正要識趣退下。卻听得軒元帝長嘆一聲道︰」傳睿王妃。「
年老的內監拂塵一甩,提氣高聲︰」傳,睿王妃覲見——「
嗓音悠悠揚揚穿過空曠的大殿,以及還在推推搡搡的人群。
女子獨有的幽香從大殿盡頭極淡的傳來。隨著泠泠步搖的聲音,方才還喋喋不休的臣工們都安靜了下來,目光齊刷刷的向款款走上殿來但子妃,且不說霏煙原本就是陵安城中數得著的美女,光光就是新婚皇族內眷著一道身份就足以讓人側目的了。
莫霏煙盈盈走到玉階下,跪拜如儀,三呼萬歲。
軒元帝喜怒莫測︰」睿王妃,來這承天宮作什麼?「
霏煙叩首再拜,道︰」啟稟父皇,臣女深受父皇皇恩,無以為報。今聞江淮瘟疫橫行,血書求援。臣女既受天子聘,雖無才無德,也願意為夫君向父皇盡忠盡孝。特來此毛遂自薦,願為欽差,前往江淮,替父皇與太子施恩萬民。「
霏煙嗓音原本嬌媚,此時更糅雜了拳拳真心,在大殿上听來尤為玲玲動人。
言畢,群臣大嘩︰一介女子,竟也可以自請出任欽差大使,這是何等笑話!那」霏煙裊裊「的盛名,想來是虛傳了。」放肆!「像是導火索終于燃到了盡頭,軒元帝拍案而起,大怒道。
滿朝臣工皆知莫霏煙是莫丞相之女,她與睿王的婚約只怕也是莫丞相一手造成。安阮為人跋扈乖張,朝中不滿于此的人比比皆是。如今看到身為丞相養女奠家新婦睿王妃當朝觸怒龍顏,心中暗暗拍手稱願的人竟也不在少數。只是這帝君接下來說的話,卻讓所有臣工羞慚不已。」拋開後宮不得干政不說,你一介弱女自身尚不能保全,滿朝文武俱在,竟然由得要女子自請出京賑災,難不成我煌煌西國男兒皆是貪生怕死之輩?!「
軒元帝這一番訓斥看似直沖霏煙而來,其實卻在暗指朝臣們貪生怕死,不敢領命。字字說得滿朝文武俱是不敢抬頭。
霏煙再拜,款款而答︰」父皇息怒。臣妾不敢有違祖制,父親在我出嫁前曾切切告訴臣女︰‘若朝中有事,定要全力以赴協助父皇,以全我孝心。權宜之處,可代我行事。’臣妾如今不過是想盡一份孝心,絕不敢僭越,還望陛下明鑒。「
言畢霏煙再度叩首。軒元帝高高在上,似乎消減了一些怒氣,卻依然冷哼一聲道︰」倒是為難你的一片孝心,要叫一個女人來替我分憂。不過你一介女子依然能憂心朝堂之事,甚不惜竭力斡旋,也算抵過了。「
許長德贊許的看向莫霏煙,帝君看似盛怒直沖她而去,功勞卻盡歸莫丞相所有。然而君王之怒從何而來,群臣與霏煙心知肚明,只是如今正值用人之際,這等怒氣不好直接灑在文武大臣身上罷了。霏煙既能讓帝君當眾一出胸中惡氣,又不邀功自大,識大體知進退。這個女人,不簡單。
霏煙似是感到老內監遞來的鼓勵目光,溫婉一笑,又叩首道︰」父皇與睿王也是父子,拳拳深情,父子連心。霏煙自然也萬般不敢藐視臣工,只是諸位皆是國之棟梁,不能輕易以身犯險。南蠻荒蕪之地,又有疫病橫行,各位大人是萬萬不宜前往的。「
話及此處,軒元帝的怒容漸漸淡了下去。
霏煙更是大了膽子繼續道︰」況且如今海城百姓已被疫病折磨得哀鴻遍野,民不聊生。我听聞海城都統已是泣血上書,但求帝君悲憫,施以援手。可見江淮百姓雖處邊遠,但心中仍時時以父皇為主為君,危難之時泣血以求庇護。臣女懇請父皇切勿要令江淮百姓失望。「
軒元帝捻須道︰」朕已從國庫調取四十萬白銀,命太醫院三位醫正帶領太醫院全體學生,同時也在民間廣征良方良醫,以及各種藥材,隨此次的賑災大使一同前往江淮,救助百姓。「」臣女以為,如此尚且不能昭示父皇仁心。「」哦?此話怎講?「」醫藥、錢財,皆是紅塵之物,對于西國這樣的煌煌大國來說,來得容易,並不值得什麼。但江淮百姓民風淳樸,卻也多野蠻不化,雖然臣服于我,但卻未必歸化。若能此番劫難令我大西國真正成為民心所向,那是再好不過了。「說到這里,跪著的霏煙意味深長的一笑。
軒元帝面上已略帶贊許,溫聲道︰」你說的很好,先起來說話吧。「
霏煙拜謝,起身緩緩道︰」萬般易得,真心難求。此番百姓泣血陳情,父皇就應該以君王的姿態躬親予以關懷,「言及此處,殿中難免有人蠢蠢欲動,霏煙眼風淡淡掃過那個想要打斷她的言官,堅定道,」只是父皇萬金之軀絕不能前往江淮犯險。但為表皇室關懷,父皇理應派遣皇族成員前往賑災。諸皇子是天潢貴冑,一旦有失,便無以為繼。霏煙無才無uo鎂宇M蹂?唬??粗?校?で蝗荽牽?br />
睿王妃此言一出,大殿俱靜,擲針可聞。
這一日恰是十五,依祖制軒元帝是要留宿皇後宮中的。
夜間,皇後沐浴了,穿著一襲略深的黃色蜀錦寢衣,執一冊書,閑閑倚在美人靠上。
一忽兒听得宮門口太監喊著皇上駕到,皇後一抬頭便瞧見一朵明黃色的旌雲飄進院來,即刻迎出去請安。軒元帝道免禮,邊走入宮內坐下,茶也不飲,卻只是發呆。
皇後跟進來瞧見軒元帝雙眉略鎖,雙目發定,便知是在煩心朝中之事,也不用作他想,必是這江淮賑災欽差的人選了。轉而又想到今日晚間流月傳進來安阮的話,心下已然有了計較。
安皇後能在佳麗三千的後宮中屹立多年不倒,除了外戚勢力龐大之外,自還有一些別的道理。當下不露聲色的沉穩一笑,只是對許長德道︰」喲,許公公,咱們皇上這是怎麼了,怎麼進了這坤寧宮便只是發呆,不知如今又是朝中何人要與本宮分寵呢。「
許長德也是一笑,道︰」說起來,這人跟娘娘還有些姻親。正是丞相爺安阮安大人,在上書房足足與聖上談了一個時辰有余呢。「
皇後又笑語晏晏道︰」哥哥從小就不與我搶東西,如今這是怎麼了。「
引得許長德並秋扇她們都陪笑了一回,軒元帝方才緩過神來,道︰」朕的皇後什麼時候這般愛使小性兒了?「」臣妾有陛下這般英豪人物庇佑著,疼愛著,才有小性兒可使,「皇後抬手將許長德秋扇等都遣下,笑道,」可見能使上小性兒也是件幸事。「
說著微微一個側身,竟是極輕稻了一口氣。
軒元帝起身道︰」都是一把年紀的人了,怎麼突然的這般多愁善感起來了?「
皇後轉而笑道︰」是臣妾失儀了,只是方才在等陛下的時候瞧了會書,如今一時想起還是微微有些悵然。「
軒元帝不由得展眉道︰」卻是什麼故事令皇後悵然?「」不過是那些個故事罷了,「皇後微微笑道,」臣妾讀的是緹縈救父。「
軒元帝一時奇道︰」這有什麼可悵然的?「」臣妾只是想,淳于意一代名醫,卻也是昏庸,只道是生女無用,想必平日里不疼女兒,「皇後淡淡說來,似真的有這麼一縷悲傷,」但是想不到當他被誣入獄以後,卻還是那個最小的女兒上達天听,替他免除了原本該受的刑法。想必自那以後淳于意應當是更加寵愛自己的女兒了吧?「其實臣妾在想,緹縈進言的時候未必就是為了當時的刑法太過殘忍,也沒有想到憑自己這麼一個小小的進諫,可以使父親免受肉刑。大約只是想著自己如此做至少沒有應了父親那句‘女兒無用’的話,大約也只是想要父親往後多多寵愛自己一點,能多順心順意地使幾個小性兒罷了。」
轉而皇後又一笑道︰「不過都是女人心罷了,是臣妾想的多了。難道只許皇上為朝事煩憂,就不許臣妾多愁善感一回了麼?」
軒元帝卻是笑不出來,起身緩緩向皇後踱來,道︰「你是在勸朕準了睿王妃自請南行吧?」「什麼都瞞不過陛下的眼楮,」皇後低眉,輕柔地為帝君除去朝服,溫婉道,「霏煙這個孩子我素來喜歡,希望她最後能有一個好結果。眼下瞧著皓兒是愛她愛的不得了,可是,皓兒終究有一天會承繼大統,同樣也會像陛下這樣擁有三宮六妃,佳麗無數。而那個時候,霏煙雖然依然聰慧,可難保容顏不老。」
說著皇後瞧了軒元帝一眼,看到帝君正細細听著,便又絮絮道︰「只怕到時候霏煙一旦失去自己得以倚仗的美麗容顏,萬一有沒有子嗣,便會在後宮中無立足之地。但若如今能于社稷有功,便如緹縈有功于救父一樣,大約到時皓兒能念及一些如今的舊情,對她多多優渥一些。」陛下若當真疼愛皓兒與霏煙,就該準了霏煙的這次請命。陛下也看到了,有霏煙這般聰慧的女子在一旁輔佐,皓兒在朝中的人望是越來越好了。「
軒元帝穿上安皇後遞上來的寢衣,沉沉嘆道︰」你說的倒是十分在理啊。方才在上書房你哥哥也是這般勸朕的。他還勸朕讓睿王與睿王妃同往,這樣一來彼此有照應,睿王可以保護睿王妃,睿王妃也可以照顧睿王;二來皇室一口氣派出兩位成員也顯得重視。只是霏煙一介弱女,恪兒大病初愈。江淮海城這般蠻荒之地,就算放在平日里,也是放心不下讓他們去的,更何況彼方疫病橫行,又是這般凶險的癥候。朕……萬分為難啊!「」為人父母者必為之長遠計,「安皇後一邊給軒元帝膝上紐扣,一邊柔聲道,」哥哥只怕是同臣妾想到一處去了。霏煙雖比不得蘭眉是安家親生的女兒,可到底自小兒起便如嫡出的小姐那般養著的,哥哥嫂嫂也是千寵萬愛,哪點都沒有薄待過她。連哥哥這般視如己出的人都願意讓霏煙出門歷練,陛下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呢?「
安皇後頓了頓,轉頭撥弄六色龍頭宮燈中的燭焰,仿佛是自語般嘆道︰」到底還是哥哥替陛下思慮的周全。「
軒元帝又是一奇,笑問︰」這話又是怎麼來的。「」三殿下與霏煙幾乎是同時向皇上請命,無論皇上準了哪一個,都會顯得有些偏頗,另一個多少有些下不來台,心中會妒恨陛下與對方。莫丞相既然力勸皇上讓霏煙去,必然是想到了萬一來日太子與三殿下有所爭執,將這筆帳算在霏煙與陛下頭上,又該怎麼辦?所以勸皇上索性兩人一起準奏了,一舉三得。況且,「安皇後已經將太子與睿王之爭說的十分委婉,然而說到關鍵之處,口氣也不免幽幽了起來,」陛下此番突然將三殿下招回京中,又封王拜候,不就是為了讓他與皓兒競爭,給皓兒一些向上的壓力麼?睿王妃與睿王同去,兩方面才顯得公平一些啊。「
安皇後這一番話看似平淡實則凶險,帝王心不可揣測,她方才已然是走到了禁區的邊緣。
奪嫡、立儲,這些都是後宮女子最好踫都不要踫的話題。
她背對著軒元帝,不讓帝王看到自己緊張的表情,全身微微發僵,直到她听到軒元帝在身後沉沉嘆了一口氣,道︰」只是若要遣恪兒出京,蘇茹又該是如何地不舍。「
安皇後輕不可聞稻了一口氣,轉身對帝君笑道︰」皓兒也去了塞外,想來慕妃妹妹定能體諒聖心。「
十五的月光,白如霜雪,清澈照人,帝後都安歇了。
十六日,承天宮頒出聖旨︰」命睿王與睿王妃同為賑災欽差,三日後同往江淮海城。「」睿王妃,可接到聖旨了?「依然是子夜的樓蘭竹閣,依然是飄然而至的子桑,但這一次子桑似乎有些心急,將將的站定,便毫不客氣地劈頭問來,仿若年長的哥哥發現幼妹做了錯事,正要教訓,又唯恐妹妹的行徑會被父母發現,從而受到更大的責罰。但除了這些,卻再無其他。
子夜的月光清澈如水,從閣外的竹林中點點滴滴疏漏下來,灑在不久之前他與她對弈的那張棋盤上——如今,又是她自己擺的另一盤棋局。
霏煙抬起頭,看著子桑,只見他依然是一身紫衣如慕,神情淡若三秋桂子過後的那一縷菊香。心中不由一嘆︰子桑,永遠是這般飄然如謫仙。
棋盤還是那個棋盤,子桑永遠是那個子桑。可是自己呢,還是原來的那個自己嗎?霏煙一瞬間失了神。」霏煙,霏煙。「子桑最見不得她出神的樣子——目光悠遠,恍若看穿了歲月,到達彼方,而彼方……早已灰飛煙滅——每每思及此處,子桑便如被尖刀捅破心髒一般,急忙出聲喚她。
霏煙回過神來,似是含歉般笑道︰」我失神了。「」我知道,「子桑正對霏煙坐下,淡漠地說道,」你甚少有舉棋不定的時候,行事總是這般果決,步步都有你的道理。「
霏煙慢慢收拾這棋盤,將黑子與白子分開,棋子落在棋缸的時候發出了清脆的聲音,滴滴答答,宛如初晨從竹葉上滴落的那一滴晶瑩的露珠。」你莫要以為我江淮此行是為了尉遲皓。「霏煙最受不了子桑的,卻是他這般無邊無際的沉默。
子桑自斟了一盞茶,捧在手中,眼風淡淡從霏煙面上掃過,復又低下頭去,輕吹手中茶盞,似根本不在意她說要些什麼。」我如今不是在幫他,「霏煙略略有些著急,」我只是想去替他收買一些人心。「
子桑輕笑一聲,霏煙亦覺得自己的說法甚為可笑,愈發急道︰」是我想要自己收買一些人心!「
子桑略略看了她一眼,眼神依舊淡漠。」如今我會一直幫他,盡我的一切所能去幫他積累人望,樹立威信。「雖然只是淡漠的一眼,卻終于可以讓霏煙冷靜地說一些計劃︰」讓百姓們覺得我這位睿王妃如何地賢良淑惠,倘若來日繼承後位,必定會勸導帝君施恩天下,是一位不可多得的賢後。我要與太子一起成為民心之所向。「然後,」霏煙的眼中驟然閃過一抹淒厲,低聲道,「尉遲皓如今得到多少,來日,我必定讓他加倍奉還。」
子桑望著她,眼神清亮略帶著笑意︰「爬得越高,跌得越重。你來日可是準備要叫他休妻?」
子桑轉身面向碧色竹海,面色轉而變得寂寥。夜風襲來,灌滿他的兩只廣袖,宛如一只出塵的孤鶴。「江淮的疫病不簡單,怕太醫院那群庸醫是無能為力,」子桑依然是淡淡,「我明日便向皇上請旨與你們同去。至少,能護你周全。」「不行,」霏煙斷然,轉而用誠懇的語氣說,「你得留下來,因為你有更加重要的事情去做,不能同我去犯險。」
子桑偏頭望著她,嘴角含笑,面上一副「我剛才說什麼來著」的表情。霏煙也望著他,心底驀然一暖,亦是笑道︰「我自會珍重。」
三日後,陵安南門。
依照軒元帝的聖旨,今日便是賑災人馬離京的日子了。東宮與睿王府兩邊一同商議著,決定請睿王妃出任此次賑災的正使,睿王為副使,雖是如此說,但因著睿王妃身份貴重,況且畢竟是女流,即使到了江淮海城,也只是作為一尊未來國母的聖像供人信賴朝拜,不可能真的深入坊間賑災救災——這也是軒元帝的意思——如今睿王妃在陵安雖然是風光無限地出席各種踐行宴會,大張旗鼓的采辦藥材,但待到了江淮海城那邊,賑災的各項具體事宜究竟由誰說了算,兩府各處也都是心知肚明。
不過話又說回來,心腸明白的人就會算計,此次江淮之行,若不能扼住疫病的流行,自是正副二使一同受罰,但若是凱旋而歸,雖說睿王以身犯險、沖鋒陷陣,但百姓與貴族間口耳相傳的必定是睿王妃不避嫌疑闖殿請命的傳奇故事,以及睿王妃以一介女流之身,行千里荒蠻,前往海城救援。這般賢德聲名,卻是睿王賺不來的。
因此,十八日睿王與睿王妃離京的時候,有流言暗暗的在陵安城中傳開,說是睿王英明一世,今次卻為太子黨做了一次撈不到什麼好處的苦力與肉盾牌,真真不值。
不過作為流言的主角,尉遲恪倒是頗不以為意。既然到時候要由他率領醫師們沖鋒陷陣,那此次隨行的人馬,包括醫生、藥師、侍衛,自然是由他說了算。
從陵莫府到海城,要從金陵、秣陵、建鄴等一些中等城鎮繞過羅鞍山,橫穿青水、渭河兩道天塹,方才能到達淮江之濱的江淮海城,期間路途遙遠自是不必贅敘。
因念及江淮兩岸的時疫已是到了要泣血上書的地步,必是十萬火急。況且從海城都統的奏表來看,這種一並的蔓延速度十分驚人,血書從海城八百里加急送到陵安城中已耽擱了一兩日,若按照這般大隊人馬緩緩而行,不知要走到什麼時候去。
尉遲恪想到此節,便急急奔來找莫霏煙商議。「如今江淮時疫來的突然,群醫一時間也是束手無策,不知該如何對癥下藥,」霏煙听了尉遲恪的想法,表示十分贊同,當下坐在車中,隔窗與尉遲恪分析起來,「既然連用什麼藥都不知道,那如今我們送過去再多的奇珍,若是對時疫無效也是枉然,不如將藥材輜重交給可信之人按原路前行。你我二人可快馬加鞭,帶領部分醫生先行一步。」「夫人說得極是,臣弟今想直接取道羅鞍山,不再繞行,如此一來至少可以快上一兩天,只是——」說到這里,尉遲恪卻是邪邪一笑,眼中帶上了一股玩味譏諷的神情,看向坐在八寶宮車中妝容精致、一手掀開車窗簾,一手還執著金粉雙面繡牡丹宮扇的莫霏煙,儼然是一個養尊處優的深閨貴族,「只是山中荒蠻之地,環境惡劣,況且如今漸漸入夏,怕是多有蛇蟲野獸。依本王看,夫人這般尊貴之人,還宜隨後隊按原路行來,不必隨恪等入山了。」
霏煙原是淡定之人,並不是輕易能被激將的,只是如今見尉遲恪這般眼中嘲笑、語帶含譏,心中不由得一股無名怒火騰起,慍道︰「多謝王爺關心,霏煙受命看顧江淮百姓,又是此行正使,自是早一日到的好,必是要與你們同去的。」頓一頓,又繼續道,「還是請睿王殿下多多保重貴體,方才從塞外歸來便大病一場,不知等到了海城會不會又要水土不服!」
說罷便將窗簾摔下,不再理車外暗笑的尉遲恪。車中流燈亦笑道︰「睿王妃何必為這般小事置氣,奴婢瞧著睿王也是為了您好啊。」
霏煙卻只覺兩頰略燙,似是余怒未消地道︰「你替我去把馬靴與大氅尋出來,車馬笨重,還是按原路走的好,我自騎馬就是。」
流燈驚道︰「這如何使得……」
霏煙與尉遲恪簡單的布置了一下,便在羅鞍山前同主隊人馬分開了,輕裝而行。
羅鞍山橫縱在西國中部,只要直接翻過這座山脈,便可以到達此行的目的地海城。羅鞍山乃是物產豐盛,景色也十分優美,山中也有幾處小鎮,故而人煙也不是十分荒涼。只是漸漸入夏,山中蛇蟲盡出,前幾日又下過幾場雨,道路泥濘不堪,霏煙雖是乘馬而行,卻畢竟是養在深閨的貴族小姐,依然走得十分艱難。但因著方才被尉遲恪譏諷,如今主動要求騎馬而行,自然是萬般不肯示弱。尉遲恪也是想要搓一搓她的銳氣,自是將隊伍帶的極快。于是霏煙一會兒被植物伸出的枝椏打亂的發髻,一會坐騎被泥濘陷住了前蹄,狀況百出,頗為狼狽。
但霏煙畢竟極少有這樣的經歷,成日所見不過是亭台樓閣,勾心斗角。在適應了山路以後,不一會就被周圍優美的山色吸引,碧空之下,青山延綿起伏,一眼望去竟是只見層巒疊嶂,風姿綽約。道路兩旁也是郁郁蔥蔥的各種植物,偶爾會看到碧色的山中有黑影一閃,霏煙低聲驚呼,隨行的人告訴睿王妃,那也許是食人的猛獸在躲避刀光劍影的武士,霏煙撫著听完,訥訥地慶幸自己身邊有武士保護,眼中卻是無盡的好奇、興奮、欣喜與驚訝。
尉遲恪見到霏煙獨自隨他入山卻是有恃無恐,似乎根本不擔心他隨時會找機會殺掉她,不由再次暗嘆這個女子的**。轉而又見到她這般真性情的流露,心中亦是淡淡一暖,仿佛是幼時在母妃宮中,在長久的陰暗之後見到了第一縷的陽光,心中甚是愉悅,便叫停了行程,道今夜便在此處安營。
當時決定做得匆忙,並沒有帶多少干糧入山,好在羅鞍山並不是一處荒山,物產甚多,于是男人們決定就地取材,邊走便獵取一些動物充饑。
此時的霏煙已是玩心大起,正在興頭上,無論如何也要跟著同去。尉遲恪只道是山中險惡,蛇蟲猛獸眾多,皇嫂不已犯險雲雲略略勸了兩句,霏煙哪里肯听?只道是尉遲恪還在嘲笑她養在深閨手不能提腳不能行,當下又是一怒,向尉遲恪邁進一步口無遮攔道︰「我如今如何敢離了你去?這周圍全都是你的人。」尉遲恪見狀苦笑,只得允她同去。一邊又肅容道︰「請夫人緊跟本王的步伐,山中草木眾多,不易分辨南北,一旦走失或者迷路,後果不堪設想。」霏煙點頭答應。
圍獵時,霏煙倒是亦步亦趨跟的極緊,同時也不忘試試注意周圍景物,和眼前獵物。似乎是玩得十分盡興。
尉遲恪卻是心不在焉,大約是因了睿王妃在側,總要分神留意她的舉動,照顧她的安全。見霏煙一會躡手躡腳跟在他的身後,唯恐驚走了眼前的獵物,一會又絮絮談起如果獵到一只野兔該如何烹調才能尤為美味,講的是繪聲繪色,叫人食指大動。身邊的侍衛更是大呼道︰「睿王妃殿下,請你不要再說啦!倘若今天打不到野兔,我可就要落下終身遺憾了!」
霏煙巧笑道︰「這有何難,堂堂睿王尉遲恪會連一只野兔都獵不到?」
尉遲恪猛然听到霏煙喚自己的名字,手中弓箭一震,箭矢卻偏了,只听的身後一陣嘆息。
在這嘆息聲中睿王突然覺得十分尷尬,揮手道︰「嘆什麼嘆?各自散開了尋找獵物,好好拿出點本事來讓這些畜生們知道我大西國武士的厲害!」
眾人哄然而應,一時散去,唯余霏煙亭亭立在一邊,在這羅鞍山中無邊無際的碧青色里,笑得意味深長。
尉遲恪突然听見身側的草叢中有細微的哧哧聲,心中暗叫不好,尚還來不及回護,便知听得那壁廂霏煙低低的驚呼一聲。轉頭看時,只見七八條匍匐爬行的蛇從身邊的亂草堆中鑽了出來,這些蛇身上磷光點點,油膩光滑,更兼花花綠綠色澤鮮亮,成群結隊地蜿蜒而行,卻有幾分惡心恐怖。
霏煙在莫安阮親生女兒,但自小也是養尊處優,有如嫡出的小姐這般將養著的。何曾見過這個陣勢,驚懼地向後退了一步,站到尉遲恪身後。尉遲恪亦是上前一步,手中寶劍宛然在握。
尉遲恪在塞外軍中呆過整整十年,雖然還稱不上是橫掃千軍,但至少也是個鐵血男兒,這幾條花蛇自是不會放在眼中,長劍一劃,眾蛇都已是嗚呼哀哉。他正要轉頭嘲笑霏煙,卻只听的身後的女子一聲痛呼。
恪急忙調轉劍頭,不錯眼就瞧見一尾褐色的長蟲急速向草叢深處蜿蜒而去。轉眼見到霏煙疼得呲牙咧嘴,直彎下腰去捂住羅裙下的小腿,暗道不好,慌忙趕上前去,將蛇打殺,血淋淋的將蛇的尸身提了回來,擱在一邊——若此蛇真的有毒,也好將尸身帶回去請太醫們辨認究竟該如何解毒。
「你還好麼?」尉遲恪白了臉問道,全然沒有了方才準備要嘲笑肺炎的神情。
霏煙著實後悔一入山中,玩蠍大,一時忘了形,全然沒有顧到自己可能要遭受的危險。但既是自己執意要來,她如今也只怕再惹出什麼事端,急忙換上一個勉強的笑容道︰「還好,應該不妨事的。」
尉遲恪的臉依舊慘白不見血色,瞧了她片刻,又看到霏煙雙手捂住的小腿上干干淨淨,除了被蛇咬破了一些衣衫,卻是不見一點血跡,心下愈加不安,沉聲道︰「坐下!」
霏煙被這突如其來的命令口氣嚇了一跳,心突兀地跳了一下。這個人,自從那一夜偶然相遇以來從來都是一副亦正亦邪的面容,似乎從來不曾在意過什麼。什麼時候會有這般嚴肅的語氣?
大約是被尉遲恪語氣中的威嚴所震懾,霏煙乖乖的坐了下來。
尉遲恪也蹲下,望著霏煙定定道︰「剛才我將蛇打死以後,細細查看過,卻是我從未見過的種類。羅鞍山地廣人稀,也不知這長蟲是否帶有毒素。所以……」
霏煙已被方才突變驚醒,急忙將剛入山時奠真收的干干淨淨,早已查看過傷口,並無大礙。當下笑道︰「多謝王爺關心,方才許是被群蛇驚到了,如今一點都不疼,不妨事的。」
尉遲恪卻是不依不饒,道︰「還是瞧一瞧來的放心。」
霏煙見他說得真切,只得笑道︰「我方才已經瞧過了,並無大礙。」
尉遲恪臉色愈發鐵青,霏煙是睿王妃,于情于理,都不該由他來查看傷口,只是此刻處于荒郊野外,霏煙的侍女又不在身邊。若睿王妃果真有恙……
只是一眼瞥見地上鮮血淋灕的尸體,不安便如同蛇的信子,嘶嘶撩撥著他的心髒。
他復又蹲下,按住正要起身的霏煙,一把撩開她的羅裙,細細查看傷口。
海蛇咬人無疼痛感,其毒性發作又有一段潛伏期,被海蛇咬傷後一個時辰內都沒有明顯中毒癥狀,然而這很危險,容易使人麻痹大意。實際上海蛇毒被人體吸收非常快,中毒後最先感到的是肌肉無力、酸痛,眼瞼下垂,頜部強直,有點像破傷風的癥狀,同時心髒和腎髒也會受到嚴重損傷。被咬傷的人,可能在幾小時至幾天內死亡。多數海蛇是在受到騷擾時才傷人。
三天後陵安皇城接到睿王妃在去救災的路上,被海蛇咬傷,而與睿王一夜之間消失無蹤,好像人間蒸發,整個羅鞍山翻了個遍也沒有找到睿王和睿王妃的人。
所以,他們不知所蹤,也許在山野里過著無憂無愁的小日子。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