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才一進內堂,濟蘭就聞到一股子飯餿摻雜著馬糞的刺鼻氣味兒,再看來人灰布的褂子蒙了灰粘著草,腰上隨意用絲絛扎著,外邊套著的藍布琵琶襟的小褂也散著沒系。
也不知道到底是多久沒剃沒洗頭了,腦袋前面的頭發長了老長不說,後邊的辮子發絲也都膩在了一起。
臉上被風沙吹成了紅黑色還掛著兩陀高原紅,嘴唇更是干的裂了好幾條口子。這灰頭土臉的落魄樣,哪還是半年前江南一別時那個水靈靈的韓家少爺。
濟蘭本來因為佟玖在給自己和傅二爺的信上對張家的說辭完全不同還耿耿于懷,可看到佟玖變成眼前的樣子,訥訥的站起身,之前想說的那些難听話生生的全咽了回去。
只是干干的客氣了句「昔日郊外一別,玖爺清減了。」
看到穿了一身光鮮亮麗的湖色鍛繡藤蘿花兒馬褂的濟蘭,和身後幾個一看就是大家兒出來的隨從,佟玖顯然有些自慚形愧了。
窘然的道「虹姐留在吉達那邊照看著分檔,我這身邊一時沒了人,所以好生狼狽。二爺來的突然,我不好讓貴客久等,便這般失禮的前來相見,還望二爺莫要見怪才是。」
看倆人在前面寒暄著,富察米掩鼻小聲湊到姐姐富察沁身邊,道「他要是是那什麼九小姐,那那個九小姐一準是個男的。」
富察沁白了一眼妹妹,她倒是覺得佟玖還真真是個能辦大事,吃得了辛苦的人。
「東家,虹姐兒回來了。」這時簾子外小廝通傳了聲,隨著簾子一撩,虹筱矮了下頭,邁步進了來。
「哥兒——。」才看到佟玖,虹筱就提了幾絲聲調。
看自己主子變成眼前的樣子,也顧不上在場的其他人,走到近前扯拉扯她身上的衣襟,問道「怎的這件長袍外套了這件馬褂?臨來時,不是囑咐了你,都是疊好的,摞一起的是一套麼。」
「是麼?」佟玖見了虹筱光顧著欣喜,不在意的搖搖頭,牽她坐下,倒了杯茶給她道「全然沒印象。」又低頭看自己身上的馬褂,後知後覺的道「我說怎的系不上呢,不是一套的。」
虹筱吩咐著伙計們馬上去燒熱水,這才細看在場的其他人,趕緊朝濟蘭道了個萬福,不好意思的賠禮道「呦,傅二爺您吉祥。您看我們家玖爺,平日里頭忙的都是外面生意上的事。打小對生活起居就不知道在意,讓您見笑了。」
「不礙的。」濟蘭理解點點頭,佟玖怎麼說也是大戶的少爺,自己若是沒有富察沁跟著操持著這些貼身的瑣碎事,怕是也什麼都找不到。
「我這就讓小廝們把跨院兒拾出來,二爺就留在我這住。」佟玖招呼著伙計們進來把濟蘭的行囊往後面拿著,又道「二爺遠道而來,想必疲乏的很,稍作休整,晌午咱們支個鍋子,涮羊肉。」
于是,兩邊分別各自回院子沐浴更衣。
「哥兒,雖說這關外的氣候不比江南那般的熱,可到了眼下的節氣,這麼大的太陽整日的曬著,你不能光換衣裳不沐浴啊。」看著佟玖換下來的里衣倒是干淨的,虹筱嘮叨著。
「你不在,我洗不安生,總覺得有人盯著我瞧似的。」佟玖靠在浴桶上,任虹筱給她篦著頭發「再說這邊生意剛打開局面,日日在外奔走,昨個兒就睡了兩個時辰,也是顧不得。」
「還是哥兒有本事,我才剛進來時,一看這臨街的大鋪面大宅院的,就知道哥兒這段日子沒白忙。凡事開頭難,過了眼下,就都好了。」看著佟玖生意漸漸的做起來,虹筱也跟著高興,一臉自豪的道。
佟玖抬眼看了看房梁,有些擔心「這宅子這鋪面眼下還不是咱的,是我租的。這宅子最後能不能姓‘佟’還得看我托傅二爺辦的事能不能成。」
「能成,一準能成!」虹筱為佟玖搓著背,給她寬著心「沒那把握他還能從京城特地跑一趟來麼?真要成了,咱可得好好謝謝人家二爺,這年頭,這樣肯辦事的人,著實不多了。」
佟玖點點頭,有些困頓的打了個哈欠。
「困了?」虹筱無奈的搖搖頭,自自己記憶里,每每沐浴佟玖都會瞌睡。起初還會規勸,怕她著涼,後來只能告訴僕人多備幾桶熱水來續,隨她睡去。
虹筱墊了絲巾在桶沿兒上,扶她倚好「小憩一會兒也好。」見她閉眼,聲音輕著道「醒了再去找傅二爺吃個鍋子,吃些燒酒,祛祛身上的乏。」
「主子,都道您這樣不是長久之計了。」跨院里,關起門來,富察沁為濟蘭揭了臉上的絡腮假胡子,看著因熱不透氣生出的片片痱子,憂心的道。
「小米,之前吩咐人送到蘇克哈大人那的帖子,可有回話了麼。」濟蘭在銅鏡里看著自己的臉,癢的難耐,對端清水進來給她淨面的富察米詢問道。
「回話的意思就是,張家這是人命官司,大面上還是要按律例辦,不然怕死者家里生事。」富察米為她一點點的拭著臉,回稟著「待到結案後,牢里面就好說了,只是這張明和,走的越遠越好。」
「這個倒是讓韓家老九算中了。」濟蘭放下銅鏡「他就知道這張明和就算偷放出來,也必然在包頭府留不得。這宅院本就是個醫館,他怕我來了佔了他的,故而先搬了進來。年紀不大,心思倒還不少。」
富察沁為濟蘭泡著茶「他也是為省些銀兩才費了這諸多的心思。再說這店面三面臨街,他搬米搬面的駝隊出出進進還行,若是咱們開藥店就略顯嘈雜了些。況且之前又醫死了人,咱們用著也嫌晦氣不是。」
想到方才,富察米仍舊止不住的笑著「就是蘭哥兒,咱可犯不著跟個馬褂長衫都穿不明白的人一般計較。一想這死過人,我這後脊梁啊都冷颼颼的,這樣的房子,還是留給那腦子不清白的人住罷。」
「你們當我是稀罕這破宅子?」濟蘭看了看屋子里粗糙的家具,喝了幾口茶。
「您不就是怪他信里沒跟您說實話麼。」富察沁打開茶葉桶給濟蘭瞧著「光看這平日給您供的茶葉,也知道他是個有心的。他往府里送的茶葉可跟給二爺的沒什麼分別。再說了,二爺二姑女乃女乃的,還不都是您一人麼,您心里別扭個什麼勁兒啊。」
濟蘭把茶杯敦放在桌面上,理直氣壯的道「喝他點茶葉怎麼了,我五十萬兩的雪花銀還買不來他這點碧螺春?」
「是呀,您倒是跟下面人打听打听,在這漠北荒原,有幾個喝得起品得上這碧螺春的。」富察沁無奈的道「您也不是沒看見他那樣子,他要是每日都用這碧螺春潤著自己,嘴上至于裂成那等光景?」
「我看你啊,快姓韓了。」濟蘭近來就覺得怎麼自己每每一提到韓鹿祈,富察沁就處處都是向著他說話。
于是頗為揶揄的道「怎的沁姐姐,莫不是跟這個毛頭小子對上了眼緣?」
富察沁隨她開著自己的玩笑,依舊莊重的道「只是想起蘭哥兒當年為生意四處奔走時的為難處罷了。」
「我難什麼,我不難,我有你們。」見富察沁神情有些黯黯的,濟蘭話鋒一轉,計上心來的對富察米道「我倒是覺得他那個通房丫頭處處極好。我跟他要了來,看他肯應麼。」
「是呢是呢,我瞧著那個虹姐姐也極好。」富察米起哄道。
「蘭哥兒莫要跟他開這樣的玩笑。那虹筱的穿戴氣度,哪里是什麼丫鬟?」富察沁出言止住一邊慫恿濟蘭的妹妹。
濟蘭揉了揉因連日顛簸酸疼的脊背,不滿的道「不然這趟來,處處都被他算計盡了,豈不無趣。」
看到穿戴一新,打扮停當的佟玖,濟蘭幾個人不禁感嘆那句老話,真是人靠衣裳馬靠鞍。
虹筱特地給她穿了件月白的漳絨團八寶短袖得勝褂,既便當又涼快,頭上剃的清清爽爽,辮子重新編了,整個人頃刻變得好不利落。
「二爺請上座。」佟玖客氣的請濟蘭落座,這個季節吃鍋子雖然不符合節氣,但廳里前後窗都開著,過堂風徐徐而至,倒也不那麼熱的難耐。
佟玖說了些場面話,喝了幾盅酒,對濟蘭說著自從江南一別後的見聞,還有眼下自家生意的近況。最後,終是繞到了張家的官司上。
濟蘭夾了羊肉放在碗里,听到他終于跟自己提了,略抬下眼,慢慢的將羊肉吃了,良久方道「此事,微不足道,喝酒。」
佟玖看了看,示意身後的虹筱給濟蘭滿上酒,笑道「是,家兄這等小事,對二爺來說定是輕而易舉便能成全。只是,家兄身陷囹圄已久,身體每況日下,我們家里——。」
「喝酒喝酒。」濟蘭似笑非笑的深深的看了眼虹筱,漫不經心的跟佟玖踫了下杯,打斷她的話。
佟玖將酒飲盡,視線在濟蘭和虹筱之間踱了踱,眯了眯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