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北方絕大多數的地方，春天到來的時候，枯草中會覆蓋著蠢蠢欲動的綠色，走在路上的時候，不經意抬頭會看到的樹梢上堆積出的黃綠敕芽，于是黃綠色成了春天的標志。
然而在永寧這個沒有什麼樹木的地方，要判斷春天是有些難度的。在這里生長的人們在黃土地上經歷春夏秋冬，模透了這片土地。有溫暖的東風吹來，黃沙開始在風中張牙舞爪，春天就到了。
阿臣的臉上終于有了笑容。但是阿臣的父親卻開始酗酒。
阿臣的父親名叫王成生，跟永寧大多數男人一樣，在礦上工作。在阿臣的母親離開之前，他是個快樂的男人，以做礦工養家糊口為榮。蘇木找阿臣的時候，經常能看到王成生坐在桌子旁邊喝小酒，那張桌子黝黑的跟他臉上的顏色一模一樣，已經看不出最初的模樣。王成生是個富態的中年男人，脖子上壅著一圈一圈黑色的肉，頭發很黑，分不清是被煤灰染的還是天生的。他喝酒的時候很有特點，哼一首小曲，淺淺的抿一下酒杯里的白酒，咂巴一下嘴，伸出筷子夾起一粒花生米放到嘴里。所有的這些動作一氣呵成。蘇木覺得他簡直是在表演。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
他每天拖沓著一身被染成黑色的衣服，坐下就開始喝酒，墨綠色的啤酒瓶子底兒朝天，咕嘟咕嘟地往嘴里灌。不消幾瓶，黑色的臉龐開始泛著紅光，蘇木看著他揪住阿臣的衣領，沖阿臣大吼︰「你媽他為什麼要離開我？為什麼？除了窮一點咱們什麼都有啊！」
阿臣嚇得閉上了眼楮，長長的睫毛抖動著。
蘇木抿了抿嘴巴，眼楮緊緊地盯著王成生和發抖的阿臣。
「看他媽什麼看？！小崽子！」王成生瞪圓了雙眼，脖子下面的肉跟著一顫一顫的，「我在教育的是我的兒子！」
說完，猝不及防地給了阿臣一個耳刮子。阿臣的臉被扇的側向一邊。蘇木看到阿臣的臉紅腫起來。
胸中的那口悶氣沖破了關卡，熱血一股腦兒的在頭上翻涌著，蘇木像是一頭發怒了的小獅子一樣沖了出去，咬住王成生抓著阿臣的胳膊。
「啊！」王成生尖叫著，疼的松開了阿臣。
蘇木見勢就收，拉著阿臣就跑到了自己家。心髒狂跳著，他跟阿臣一直躲在屋子里面不敢出來，豎起耳朵听著外面的動靜，生怕王成生追了過來。
他們一直在屋子里面呆到天黑，蘇木看著阿臣腫起來的半邊臉，他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麼，可是他又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佟愛珍跟蘇方遠終于下班回來了。蘇木看到了救星。
「媽媽，阿臣他，被他爸爸打了，今晚能不能在我們這里吃飯啊？」他抓著佟愛珍的衣服，媽媽的衣服上永遠都有著好聞的洗衣粉的味道，不像永寧的大多數人，蘇木從來不敢這樣嗅其他人的，他怕他們身上的煤灰會飄進他的鼻子。
佟愛珍眼神慈愛的望著阿臣，阿臣局促地站在蘇木後面，低垂著頭，兩只手死命地揪著藍色的確良外套的下擺，像是要把下擺撕爛。
她望了望自己的丈夫，蘇方遠皺了皺眉頭，轉身留下一個背影，「你做決定就好了，我去忙了，少來煩我。」
七歲的蘇木打心眼兒里害怕蘇方遠，他總是皺著眉頭，一副不耐煩的樣子。明明才三十歲，額頭上的皺紋卻很深，蘇木堅定地認為那是經常皺眉頭的結果。受此影響，蘇木在以後漫長的十幾年中，每當出現心煩的事情，會下意識地去模自己有沒有皺眉。
「阿臣，今晚就在我們這兒吃好了，以後要是爸爸沒做飯，就跟蘇木一起來我家吃，啊。」佟愛珍的聲音跟她人一樣溫潤。
蘇木自動省略了咬人的那段。
此後很長的一段時間之內，他都不敢進阿臣的家門，只是在外面叫魂兒一樣地呼喚著阿臣。
王成生像是根本忘記了這回事兒一樣，依舊對人不理不睬的。只是酗酒代替了晚飯，成了他每天必須要做的事情，就像撒尿跟睡覺一樣。
阿臣便經常到蘇木家里蹭飯。但到底是缺乏營養。
這已經是九一年的夏天，春天干枯的河墁在**之間有了水，水位迅速上漲，眼看著就要漫過搭石。那個時候河面上還沒有橋，只有幾塊大石頭來連接河兩岸的人家。
阿臣仍然長得瘦瘦小小的，他總是耷拉著眼皮，黑漆漆的眸子就在下面滴溜溜地轉動，怯生生地張望著這個世界。蘇木倒像是拔節的樹苗，舒展開了筋骨，很輕松地就高出阿臣很多，愈發地秀氣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