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辰家的備用臥室里。
姜翼緊張地坐在很久沒有人躺過的床上。
季辰則是坐在其對面的折疊小板凳上。
兩人相視無言。
沉默良久。
終于，姜翼發現了，季辰只是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而已。
‘想想也是，本來季辰的話就不多，一是其覺得根本沒必要說什麼，二是，估計她本身表達能力就不強。’姜翼尋思著，‘看她一直低著頭，估計是想不出該怎麼開始對話吧……這麼想想王月半和季辰還真是互補…沒辦法，就由爺來救場吧~’
「那個，季老師，那個錢包……」
「恩，是我從那個房間里拿出來的。」
「所以，老師看見了？」
「恩，很慘烈的現場，想想都覺得疼。」
「那種女人，不用心疼。」
「這是第三個了吧？」
「老師還兼職做偵探麼？」
「……算是吧，你不打算收手麼？」
「視心情而定。」
「……」季辰皺了皺眉，仿佛在思考著什麼，悶聲不語。
「老師，要把我交給警察麼？還是要像某個偽小學生一樣正義地勸我去自首呢？」
「比起柯某，我更喜歡金某某一些。」
「恩，我也是。比起某蘭，我還是更喜歡某雪一些。」
「…如果你願意就此收手，我會把整件事沉到大海里。」
「……如果我不願意呢？」
「我會弄死你，在你再次殺人之前。」
「這麼狠？！」
「像你這種危險分子，交給警方是解決不了根本問題的。」季辰面無表情地淡淡說著，「要想保證犧牲者不再出現，最有效的方式就是讓殺人者本身消失。」
「哼，雖然不盡人情，但比起那些偽善的說法，你的判斷很正確，這點作為殺人者的我可以保證。」姜翼冷笑著說道，「所以呢？還不動手麼？」
「…你是我的學生，可以的話，我不想殺你。」季辰覺得沒必要隱瞞什麼，只陳述著自己的想法。
「吼？那如果我不是你的學生，你就會毫不猶豫地殺了我麼？」
「恩。」季辰平靜地應著聲，沒有敵意、沒有憤怒、沒有提防、甚至沒有該有的殺意。
連冰冷都算不上，
冷靜地做出最有效的判斷，然後，去執行，僅此而已。
麻煩的情緒，不需要。
「你比警察可怕。」
「謝謝夸獎。」
「……好吧，我答應你，不再殺人。」‘季辰是個言出必行的人，而我也並沒有絕對要置誰于死地的理由，就此收手，見好就收。’姜翼如此判斷，他一向相信自己認清事實的能力。
「恩，我相信你。」
「我值得你相信。」
「……你，不怕麼？」
「怕？怕什麼？怕她們三個變成鬼來找我麼？」
「…殺人是要償命的。」
「……那你就不怕麼，明明之前還說要殺了我？」
「怕……但這是我通過判斷做出的選擇，我相信它是正確的，既然如此，我甘願害怕。」
「就為了保住那些不知道是誰的渣滓的命？」姜翼感受得到，季辰是真的抵觸著殺人這個惡行——明明抵觸，卻又強硬地逼著自己無視掉這份抵觸，然後平靜地完成她該完成的事。
「生命的分量是相同的，有人死，就會有人悲傷，不管他是誰……就算誰都不會為其悲傷，至少他自己會……就算他自己都忘記要去哀悼自己的死亡，至少還有我。」季辰平靜地說著，仿佛沒有感情的人偶。
‘但，這種話，真的是毫無感情的人偶說得出的麼？’
‘季辰她，說不定，比任何人的愛憎，都來的強烈。’
對話至此，姜翼已經大致明白了——
季辰絕不是沒有情感、思緒的冰冷無情的人。
她只是，單純地太溫柔了，溫柔到會為了所有人的幸福而感到開心，會為了每一個人的不幸而感到悲傷，無論對方是誰。
但是，這份過分的溫柔，對于一個正常人來說是致命的。
沒錯，這個世界是陰陽調和的，有善即有惡，有生即有死，有福即有災，有幸即有不幸。
這種希望所有都幸福的想法，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是不管怎樣努力都無法實現的悖論。
「抱歉，姜翼，我好像說了不該說的話。」季辰看姜翼低著頭沉默不語，有些無措地說道。
「為什麼？生命的分量是相同的？別開玩笑了！有人死就會有人悲傷？至少還有你？為了那些不知名的人渣悲傷？！你以為他們會反過來感謝你麼？！生命的分量根本不可能是相同的！貧富貴賤、行善作惡，人類的生命豈能是……！」
在姜翼說完之前，季辰站起身，將微涼的手掌放到少年的頭上，動作輕微地，像給小動物順毛一樣地，揉了揉少年柔軟的發絲。
「抱歉，是我的錯，今晚已經很晚了，我送你回家。」季辰柔聲說著，話語中流露著溫柔的寵溺，就這麼讓少年流出了眼淚。
「不要，我不要回家。」
「家人會擔心你的。」
「家人那種東西，我早就沒有了。」
「……抱歉。」
「你沒有向我道歉的必要，你並沒有做錯什麼。」
「……」
「…今晚，讓我住下來好麼？」
「…恩，如果你是這麼希望的話。」
「……老師，我不知道你到底經歷了什麼，以至于如此看待生命。但是，就算所有的生命都是等價的，只要有人幸福，就一定會有人感到不幸。只要善還存在，惡就不可能消失。善惡本來就是相輔相成的。大善生出小善，小善再匯聚成大善；同理，小惡的消失，會生成更大的惡，而大惡，也會逐漸退化成小惡。但是，無論怎樣改變，善惡並存、互相制衡是永遠不會改變的。明白了麼，老師？除惡的同時，一定會有善也被消除；而善的泯滅，也一定會伴隨著惡的消失。老師你試圖一味地將不幸消除，但同時，等價的幸福也會消失的。」
姜翼靜靜地坐在毫無人氣的床上，直視著季辰，說著自己都從沒深入想過的話語。
「……」季辰沉默不語，只淡淡地笑著，溫柔、無悔。
「老師！」
「姜翼要去洗澡麼？」
「老師不說清楚我是不會罷休的！」
「……何必呢。」季辰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
「因為我很關心你，很在意你。老師你太過溫柔了，所以才會把自己的感情和情緒一並壓制下來，像機器一樣做出最正確有效的判斷，然後無情地果斷執行。但是，執行之後呢？你是人不是機器，不管你能堅持多長久，遲早有一天，之前被強硬壓下的悲傷會像沖擊波一樣又沖回心頭，而且是伴隨著不斷累積的新的悲傷一起！你會崩潰的。」
「……」季辰輕輕皺著眉，可以的話，她不想深入探討這個問題，總之，要盡快結束話題，「……我去給你把被子拿來。」
「季辰！」姜翼是真的生氣，具體原因他也不知道，總之他就是很生氣。
不過有一點他倒是明白了，一旦和季辰深入接觸，就肯定會不由自主地關心著她、擔心著她、心疼著她；而季辰本人大概是不希望這種情況發生的，所以才會一直這麼冰冷寡言。
「……你是第二個了。」
「恩？」
「像孩子一樣，滿臉淚水地不斷說著這些話，自顧自地生著悶氣……不過，嘛，你們本來就是孩子嘛。」季辰無奈地說著。
「不要把我當成小孩子看待！」‘雖然這麼說，不過像這樣蠻橫地揪著不放、刨根問底，還亂發脾氣，自己果然就是個小屁孩兒。’姜翼不甘心地想著。
「是是。于是少年，是不是可以洗洗睡了？明天還要上學呢。」
「我不要！老師，回答我剛才說的話。」平時的話，姜翼一定會果斷放棄。但是，現在，他就是沒法放著季辰不管。
「……放心，我是不會崩潰的。」季辰用與平時無異的平靜語氣，堅定地說著，「在世界崩潰前，我是不會崩潰的。」
「……老師…」
「你剛剛說善惡並存、互相制衡對吧。也就是說這個世界就像一個永遠平衡的天平一樣，左臂的善永遠等于右臂的惡，幸福的分量永遠等于不幸的分量，對吧？」
「恩。」
「那，」季辰輕描淡寫地說著︰「如果我能做盡所有的惡、承擔起所有的不幸和悲傷呢？」
「什…怎麼可能？！」
「恩，不可能的呦。但是，即使如此，我也要繼續做下去、也要繼續承受下去；就算是為了不讓過去流過的血白流、不讓那些被我置于死地…甚至生不如死的痛苦境遇的人白白犧牲，我也要一直撐下去，直到我死的那一天。」
「不是的！不對！你根本沒必要做這些的不是麼？！你……」
「本來是不用的，但是我走錯了一步。開始只是為了彌補自己的罪過，迷茫過、憤怒過、也詛咒過這個世界…但是，最終還是，決定坦然接受。這條路是條不歸路，一旦走上了，就只有理由繼續走下去，沒有借口停止回頭了。」
「……你就沒有後悔過麼？」
「……我不能後悔，也沒有理由後悔。後悔這種感情，只要有最初的那一次就已經足夠了。」
「……你這樣，活著就是煎熬…」
「但是我沒有理由去死……而且也死不了。」
「……！」姜翼突然想了什麼，然後果斷問出了一直壓在心里的、也是最初的疑問︰「對了，你到底活了多久？為什麼會不老不死？」
「是呢，我也想知道呢，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呢？察覺到的時候，我的親人、好友、戀人…大家全部都逐漸衰老死去，只有我，什麼都沒改變，異常地活著。」
「怎麼會？！」
「是無意中吃了什麼長生不老的靈丹妙藥呢？還是失去意識被吸血鬼吸了血呢？……嘛，不過我不怕太陽，所以大概還屬于人類的範疇吧。」
「……」
見姜翼終于老實地沉默了，季辰松了口氣，無奈地說道︰「該回答的都回答了，小盆宇，快洗洗睡吧，不然不長個兒了。」
「最後一個問題，你剛剛說我是第二個了，那第一個孩子是誰？」
「誒，恩，嘛，那時她還確實是個孩子，而且比你還小。」
「恩……總覺得會是個我認識的人……」
「bingo，是時雨呦~」
「誒——？！齊，齊老師麼？！！」
「恩，我也算是她半個父母了。」
「臥槽！碉堡了！」
「呼，現在還有問題麼？」
「恩，沒了。」
「唔，如此甚好，那就……」季辰輕快卻溫和地說著，然後再次被打斷。
「季老師，我好像愛上你了。」
「……」面對少年突如其來的告白，季辰只默默地看著對方，少頃，閉眼嘆氣，「連這句話都和時雨說得一模一樣，干脆你們兩個在一起好了。」
「老師！」
「……你和時雨一樣，都因為家庭問題，缺少了本該由父母付出的關愛。溫暖人心、互相守護的感情不只愛情一種。所以，別誤會了，這並不是你所理解的那種感情。」
「……我…我不知道…家是什麼樣的、親人是什麼感覺的。」
「……要不要試著像當時的時雨一樣，在我這里長期住下來？」
「誒？可以麼？我和她不一樣，是個已經有過情感經歷的男性。如果我發現，我對你的情感並不是親情…你會很危險的。」
「……」季辰輕笑著嘆了口氣，說道︰「我怎樣也是經過專業培訓、從修羅場里走過來的人，沒你想象得弱到連抵抗都做不到。」
「哦，是麼，我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