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惶恐不安的蕭姚令空逝水陌生而震驚,然而,片刻的不知所措之後,心底的巨大疑問再度浮現︰當年花傾夜將蕭姚的尸身修復完好之後,她的魂魄為何不曾歸殼?身為頂級尸巫的花傾夜,總不至于分不清一個人究竟是裝死還是真死。
空逝水幾乎要月兌口問出前代冥王被殺是否與蕭姚有關,沙子卻在此時不識輕重緩急地走進來。
「東王,您要的那件綾襖北冥織娘已經做好了。」沙子謙卑地低垂眼簾,澀澀地稟道。
蕭姚命她把東西放好,沙子卻沒有退下的意思。
空逝水見沙子不走,索性直問︰「听說你本名夙沙情,莫非你有御龍族血統?」
沙子坦言道︰「我乃冒名夙沙,是為引起寒冰注意。」
「那麼你的本名?」
「賤名不值一提,大人像東王一樣叫我沙子便是。」因為空逝水與蕭姚頗有淵源,是以沙子尊稱她一聲「大人」。
空逝水似不經意地笑道︰「蕭姑娘一向懶管細枝末節,何故特意給她改了名字?」
蕭姚沒有一絲遲疑︰「好記。」
空逝水覺出蕭姚已將沙子視為親信,不由想起了幾位舊部,道︰「紅胡子和千秋皆是忠直之人,不料一個為你所殺,一個因你而死。」
蕭姚道︰「紅胡子甘願赴死,千秋痴心殉情,他兩人殞命也非我所願。」
人在江湖,生死早已司空見慣,空逝水一嘆而過,目光再度掠向沙子︰「蕭姑娘,這位沙子來者不簡,望你有所防備。」
沙子恍若不聞,神色低斂得近乎麻木。
蕭姚道︰「多謝提醒。」
空逝水的注意力始終落在沙子身上,原想再多追問幾件要事,見了沙子這般木訥反應,便都沉回心底,當即展了展衣裙,向蕭姚告辭。沙子其人,比她初想的還要深不可測。
蕭姚不挽留,命沙子送客。
遠離了蕭姚的視線,沙子忽然幽幽開了口︰「大人,其實我是忘記了自己的本名。」
「唔?」空逝水饒有興致,凝視沙子黯無顏色的眸子,「那麼敢問閣下是男是女?」
「也忘記了。」沙子木然道,接著停下了腳步,「大人,恕沙子不能遠送。」
「好。」空逝水欣然作別,「再會,噬魂龍。」
空逝水回來時特意隱藏了原有的哀色,見眾人都等在廳中,便即展露微笑,道︰「東王與北王的決戰約在戌時,我們倒還來早了。」
星城翩鴻見妻子安然歸來,終于放了心,道︰「逝水,蕭姚對你態度如何?」
空逝水道︰「如舊。」
雪千尋立刻迎了上來,挽住空逝水的胳膊,喚了聲︰「師父。」好像一會兒不見就甚為掛念。
空逝水知道雪千尋的命運與魔君緊密聯系在一起,望著她正值華年的面龐,不由心生疼惜,抬手撫了撫她腦袋。
而空逝水的親生女兒卻不見這般粘人,款款走到母親身邊,道︰「娘,蕭姚可曾對您說了什麼?」
空逝水道︰「她說她不是魔。」
此言一出,眾人都是一怔。
西風淡淡道︰「不是最好。」
空逝水道︰「我還有許多疑問,未及相問,被沙子打斷了。這個沙子很不簡單。——小夜。」忽然,空逝水轉向了傾夜,「蕭姚從前可有什麼故交?」
傾夜很肯定地道︰「沒有。」
「那便是了。」空逝水眉宇深鎖,「這個沙子與蕭姚的羈絆,比我們原想得還要久遠,她至少等待蕭姚一千年了。」
「她是噬魂龍?」星城翩鴻詫道。
空逝水點了點頭︰「而且是年紀很大的噬魂龍,連最初的名字和性別都忘了。」
錦瑟道︰「蕭姚可有認出她?」
空逝水不很確定,搖了搖頭。
雪千尋道︰「蕭姚看起來很信任沙子。」
空逝水道︰「未必是出于信任,倒很可能是因為輕視。她從不相信一個叛徒能在她面前掀起什麼風浪。」
星城翩鴻嘆息道︰「她確是如此,但願這份狂傲不會令她有朝一日追悔莫及。」
錦瑟道︰「如果沒有沙子打斷,娘打算問她什麼?」
空逝水道︰「我想問問前代冥王之死是否與她有關。」
玉樓道︰「她會坦誠回答嗎?」
傾夜道︰「有時候,問題只要被問出,不論對方坦言還是回避,答案都會變得明確。」
何其雅舉起一直由他保管的墨色瓷瓶,道︰「不用問,只要拿這魂魄碎片一加印證,便知當年禍亂冥界的凶手是不是她。到那時,也由不得她承不承認自己是魔。」
玉良道︰「要趁她不備把這魂魄碎片放在她身上,卻也有些難度。」
傾夜道︰「無需趁她不備。」
星城翩鴻不禁一笑,他這位愛徒果然一如既往地直接,從來不擅迂回。
眾人再就北、東兩位海盜王的決戰略加談論,至于是否希望蕭姚獲勝,倒一時難以言清。
對于北海海盜王的信物——海殤之角,蕭姚聲稱那是可以讓她不必成魔的必需之物。念及此,眾人不免都希望蕭姚順利告捷。
然而,蕭姚卻又有實在的魔君之體,只要不是被御龍光劍穿透心髒,哪怕被焚成灰燼,也終究能夠凝聚復原,至于那要等到何年之後,便不得而知了。一個越過輪回的不死之身卻一口咬定自己不是魔,這樣的矛盾,難免讓人懷疑那海殤之角究竟是阻她成魔,還是助她成魔?
玉樓向傾夜問道︰「您說過,當魔君經過了第一重覺醒,眸子將會變成金色。是否意味著魔君還有一重完全覺醒的形態?」
傾夜道︰「皇家密檔對此也無詳盡記述。然而,卻有記載在上古時代,魔君是唯一繼承了龍神造化龍技的子女。」
眾人不由同時道︰「蕭姚現在還沒有造化能力。」
倘若她有那般神通廣大,第一不至于被琉璃棺困住,第二不至于被一個寒冰逼至絕境。
雪千尋喃喃道︰「這麼說,數十年來她一直停留在初覺醒狀態?」
不止如此——
「每天都要死一次,她一定很痛苦。」何其雅嘆息。
「如果覺醒了造化能力,便不必這般死去活來了罷?」玉樓下意識地想到。
錦瑟卻有另外一層疑惑︰「魔君覺醒的契機究竟是什麼?她又是在哪一刻沖破了溟濛?」
星城翩鴻道︰「若非逝水親口講述,我斷然不信蕭姚也會對小夜付予真心。從前的蕭姚,乖僻而狂傲,倒真是溟濛無心。想必她對小夜情感的巨轉,正是緣于那個覺醒,她終于看得到小夜的好了。」
星城翩鴻心疼愛徒,還欲大發感慨,卻被空逝水用眼色攔住。此刻的錦瑟,正定定佇立,神色悵然。她不知道傾夜曾經怎樣痴戀蕭姚,怕也根本無法想象。
卻听傾夜驀然道︰「八十三年前,我已決意不再見她,並且與她講得十分明白。」
星城翩鴻一怔,那麼多年,他都從未听到傾夜提起此事,並且可以肯定,傾夜也不曾對東方巫美等人透露這段隱情,否則那三人就不會為蕭姚耿耿于懷了。可是,傾夜為何突然這般迫不及待地解釋起來?
空逝水悠悠道︰「那時候還不知道她喜歡你,是麼?」
星城翩鴻月兌口道︰「所以她臨死前說的那三個字才會將小夜擊垮!」星城翩鴻滿心是對愛徒的痛惜,卻見自己的女兒豁然拂袖而去。
傾夜立即追上去,到第二重院門,終于繞到錦瑟前面,牢牢抓住她的手腕。錦瑟掙了一下,卻被傾夜順勢拉到自己懷里。
「錦瑟。」霸道的攔截之後,卻只吐出期期艾艾地一聲輕喚。
錦瑟努力彎起了唇角,溫聲道︰「別擔心,我沒有怪你。我只是不喜歡听。」
既然錦瑟並無惱意,傾夜反倒無從安慰,支吾了半晌,口中只有含糊呢喃的「錦瑟」。
錦瑟這一回是真心莞爾,捏著傾夜的腮,取笑她道︰「你怎麼口吃了,暗主大人?」
傾夜也不爭辯,就那樣緊緊地凝視著錦瑟,也不管她把自己的臉揉捏得有多滑稽。
錦瑟漸漸松了指,轉而輕撫傾夜凝脂般的臉頰,傾夜看到錦瑟的笑容漸漸退去,就好像熠熠春華剎那消逝,最後只剩下若有若無的嘆息︰「夜,我也希望你能從心。你不必向我承諾什麼,更不必辛苦地堅守什麼……」
傾夜截斷錦瑟的話︰「我去跟三師父說!」當即拖了錦瑟的手便向屋里去,剛邁出一步,卻見空逝水掠至近前,抬手攔住了她們。
「小夜,相信我,你若說出來,三師父會打斷你的腿。」空逝水雲淡風輕地道。
傾夜道︰「由他打斷。」說著便欲繞過空逝水進去向星城翩鴻攤牌。
空逝水這回怔住了,想不到鼎鼎有名的江湖筆大人竟是這般執拗,正無計可施,卻听錦瑟悠悠道︰「我不喜歡瘸子。」
傾夜中了咒語一般停住了腳步。
「小夜喚我?」星城翩鴻卻是耳力極好,隔了兩重院子,竟也听到傾夜說了「三師父」三個字。
空逝水揚聲道︰「錦瑟想出去散步,小夜說應跟三師父說一聲。」
星城翩鴻邊走出來邊道︰「可是你們姐妹一起?」
傾夜順水推舟答道︰「是。」
星城翩鴻笑道︰「莫貪玩,早去早回。」
傾夜牽著錦瑟一陣風似地走遠。
星城翩鴻望著兩人的背影,欣慰地對妻子道︰「看她們,就像親姐妹一樣。把錦瑟交給小夜,我最放心了。」
空逝水但笑不語。夫妻轉身回屋,剛剛坐定,忽听遠處傳來腳步聲響。
「這麼快就回來了?」星城翩鴻納罕道。
西風听出腳步聲有異,道︰「不是她們。」
那腳步似乎向著他們的住所而來,但是,近了大門卻忽然加快繼續奔過,同時只听一聲跳月兌而激動的男子聲音︰「小伊姐姐!小伊姐姐!!你怎麼會在這里?!」
玉樓聞聲騰地躍出門外,口里道︰「是誰在喊小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