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再興笑了。听說過?當然听說過。顏真卿嘛,歐柳顏趙,楷書四大家之一,甚至可說是之首。後世只要接觸過毛筆字的人——不用專門練習書法,哪怕是在課堂上學兩節書法課的普通學生——有幾個不知道顏真卿的大名,有幾個沒有描過幾筆顏真卿的書法?
這些話,李再興當然不能對顏真卿說。他略作思索,隨即掩飾道︰「顏府君大名垂宇宙,在下自然听說過。」
顏真卿眉頭一皺,有些不悅。他原本對李再興的印象就不好。他本是從品下的侍御史,算是御史大夫王的部下。雖然他對王頗有微詞,但是王被李再興擊殺,而李再興卻在沒有經過審判的情況下被無罪釋放,他這個侍御史當然不能裝聾作啞,是以上書彈劾,要求逮捕李再興,走正常的法律程序。
奏書上去之後,天倒沒有降罪,反而將他轉為從三品的平原太守。看起來是升了官,而且是超格提拔,但是他彈劾的事卻石沉大海,一點回音也沒有。他百思不得其解,又不甘心,決定在離京前來菩提寺看看李再興究竟是何方神聖,居然殺了御史大夫也能全身而退。
他來菩提寺,都維那覺暉陪同,一听顏真卿問起李再興,他立刻大大的夸贊了一番,特別提到了李再興對僧兵的訓練大有成效。听了這句話,顏真卿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就跟著覺暉來到武場,觀看武僧們演武。看到李再興設計的那些器械、障礙,他原本還有些不以為然,可是等看完僧兵的演示,他有些明白這些器械的妙處了,頓時興趣大增,所以才一見李再興就夸他的練兵之能。
可是,李再興說他大名垂宇宙,讓他很不舒服,覺得李再興是個巧言令色的小人,厭惡之心大起。
李再興當然不知道,現在的顏真卿不僅談不上大名垂宇宙,甚至可以說是無名之輩。開元二十二年進士甲科後,他也曾經以為自己一朝成名天下知,可是在朝十幾年,他官不過侍御史,階不過從品,離顯赫還有一大段距離,與他山東顏家的聲望根本不相符,哪里提得上大名垂宇宙。
這分明是胡說八道嘛。
說到底,李再興還是犯了先入為主的錯。正如他不知道杜甫的詩聖之名是身後名一樣,顏真卿成名是在安史之亂之後,是因為他在平原抗擊安祿山的功績。至于以書法流芳後世更是後來的事,在唐代,書法是小道,沒有人願意以書法名世,地位比詩人還不如。
他是想夸顏真卿,孰料適得其反,反給顏真卿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覺暉經驗豐富,一看顏真卿的臉色,就知道李再興說錯了話。他本人也覺得李再興這句話說得不妥。顏真卿有什麼名聲,還大名垂宇宙呢,簡直是不倫不類。不過,他卻不覺得李再興虛偽,只以為李再興社會經驗不足,不會說話而已。見此情景,他立刻岔開話題。
「師弟,顏府君對你的練兵之法很感興趣,你向他解釋一下。」
「好,那我就獻丑了,請顏府君指教。」
李再興領著顏真卿走到那些障礙面前,開始解釋他的用意。唐代也講究練兵,練兵之法還非常豐富,不過官員更多的注重陣法,個人武技的練習不在他們的注意之列——那是由士兵自己負責的。大軍團作戰,講究得更多的是互相之間的配合,所以在府兵制的時代,府兵每年的集訓練內容就是以陣法轉換為主,再以縱獵來進行實戰演練。
而李再興的訓練方法更注意個人能力的訓練,即使有配合,也是十人以下的配合,本質上來說,還是個人武技的範疇。吸引顏真卿的正是這一點,陣法的演練沒什麼秘密可言,個人武技卻沒什麼資料可以參考,都是各人的秘密,不會輕易外傳。
李再興的訓練方法綜合了後世的體能訓練和戰術訓練,雖然都是很基礎的東西,卻也是經過千錘百煉的實踐經驗。對于二十一世紀的現代化戰爭來說,這些訓練可能有些落伍,但是對于仍處于冷兵器時代的唐朝來說,這些訓練方法卻是非常先進的,也是非常新鮮的。顏真卿見獵心喜,也是很自然的事。
李再興可能不知道,顏真卿雖然是個人,和他也是第一次見面,但是他們卻有一個共同點,都認為安祿山是個莫大的隱患。顏真卿這次赴任的地方是平原郡,和安祿山的駐地範陽不遠。一旦安祿山生亂,平原郡必然會受到沖擊。所以顏真卿已經有意在任上做好準備——他是實干派,可不是只會喊口號的書生。
要練兵,就不僅要注重陣法的演練,也要通曉士卒的個人訓練方法,盡可能的提高士卒的戰斗力。李再興在這方面的能力出眾,幾天時間,他能將這些僧兵整合成形,足以證明他的方法行之有效。
出于這個心理,顏真卿雖然不太喜歡李再興,還是詳細的詢問了這些方法的用意和作用。談到這些,李再興一改平時的木訥,侃侃而談。顏真卿听了,頻頻點頭稱贊。他覺得李再興雖然做人不太實在,在用兵上卻著實有見地。不過這並沒有讓他高興起來,相反倒是更加警惕了。
听完了李再興對練兵方法的講述之後,顏真卿撫著胡須,有意無意的說道︰「聞說李君對吐蕃形勢頗有見地,能否說來听听?」
「敢不從命。」李再興笑道︰「不過,論說吐蕃形勢,需要借重地圖,這里不太方便。要不府君先去喝幾杯茶,待我準備一下,再去向府君請教?」
「也好。」顏真卿略作思索,同意了。覺暉會意,立刻引著顏真卿去客舍,香茶素齋,自然不在言。
李再興轉過身,對站在一旁的南霽雲招了招手︰「南八,我們可以開始了。」
「賢弟真是人才啊,與顏府君都能一見如故,相談甚歡。」南霽雲羨慕的說道︰「賢弟將來的成就不可小覷。」
「那你就不離開我,一直跟著我,我們兄弟一起征戰沙場,建功立業,如何?」
南霽雲眨了眨眼楮,也笑了︰「你現在身在龍武軍,怎麼也想去邊關?龍武軍可是天禁軍,不比南衙,將來升遷的機會比邊軍多。」
李再興搖搖頭,苦笑一聲︰「你也清楚,我只是人家手里一把刀,誰知道哪天就被人當成了棄,哪里有在邊關作戰來得自在。如果你真希望我在龍武軍,又何必來授我箭術,難道我的武藝還不夠用?」
南霽雲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麼,操起手的弓。一弓在手,他的神情立刻變了,不動如岳,莫測如淵。他拉弓搭箭,眼視八十步外的箭垛,連射四箭,箭箭心。接著又開始來回奔跑,一邊跑一邊拉弓射箭。手不停揮,片刻之間連射十箭,箭箭心。
李再興目瞪口呆。他一直覺得百步穿楊不過是古人夸張,現在他卻有些信了。雖然現在只有八十步,射的也是箭垛,不是楊樹,可這是夜里,光線並不好,南霽雲依然能百發百,靠的不僅是視力,更多的是感覺。如果用後世的槍手比擬,這絕對是神級殂擊手的層次啊。
韋應物一溜煙的跑到箭垛前,然後夸張的大叫起來︰「全啊——」
愛爾麥迪也愣住了,吃驚的掩住了嘴巴。她打量著南霽雲,眼全是敬佩之色。
「射法分為兩種,一為步射法,一為騎射法……」南霽雲舉起了手的弓,笑道︰「我們先從步射法說起。那些基本的道理,你也都知道,我只講一些我自己練習的心得,希望能對你有所幫助。」
「好。」李再興干脆利落的說道︰「我也會將我的心得全盤托出,絕不隱瞞。」
……
顏真卿坐在客舍,覺暉陪著喝茶。茶已經喝得沒味,顏真卿原本就不小的肚也喝得再大了一圈,李再興還沒有來。覺暉有些不好意思,連忙讓智遠去問。智遠回來說,李再興正在武場向南霽雲學射,可能還需要一會兒時間。不過,他已經讓人去取吐蕃的地圖,先讓顏太守了解一下大致形勢。
顏真卿很不高興,李再興的眼里還有尊卑嗎?他站起身,一甩袖。「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叨擾都維那休息,明天早上起來,再與他討論就是。」
覺暉听出了他的不滿,勉強笑道︰「府君莫怪,我這位師弟從小就好習武,南霽雲的箭術的確不錯,怕是他一時得意忘形了。府君稍坐,我去讓他過來陪府君說話。」
顏真卿哼了一聲,不以為然。他正準備舉步離開,愛爾麥迪快步走了進來,手里拿著一卷圖軸。見顏真卿要走,她連忙攔在前面,躬身施禮道︰「府君,地圖帶到,請府君指教。」
「不敢當。」顏真卿不屑一顧︰「不就是一些山川地圖嘛,我也見過不少。」
「這一幅,恐怕府君未必有機會看得到。」愛爾麥迪也看出了顏真卿的不快,卻沒有像覺暉那樣軟言相求,而是針鋒相對。她說著,將手的圖卷打開,攤開案幾上,然後似笑非笑的看著顏真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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