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 第071章 裴將軍貼

作者 ︰ 莊不二

「吐蕃東可攻劍南,北可攻隴右,西可擊安西,彼一路人馬,我需三路守之,而我縱有雄兵百萬,亦不能入其境,有守無攻,久則必疲……」

夜已深,菩提寺的客舍內,李再興卻依然口若懸河,指著地圖侃侃而談。顏真卿挺直了雄壯的身軀,撫著頜下的美顏,嚴肅的目光帶著幾分憂慮。

他被李再興描述的吐蕃形勢震住了,陷入了揮之不去的憂慮之。

「有守無攻,確非長久之計。我大唐征戰四夷,未有不平,唯吐蕃越來越強,恐怕也是因為我軍無法深入作戰,吐蕃人有恃無恐的緣故。東征高麗時,吐蕃便多次騷擾我邊境,使我軍兩線作戰,難以為繼。如果……」

顏真卿輕嘆一聲,沉默了良久︰「若東北有事,吐蕃……對長安的威脅可就嚴重了啊。」

李再興愣了一下,看向顏真卿的眼神有些異樣。他一直覺得顏真卿是個書法家,是個人,沒想到他的思路這麼敏捷,想到的事情也遠比他多。由吐蕃的難以根除,他想到了高麗,隨即又預測到一旦安祿山叛亂,大唐將再次陷入兩線作戰的窘境,而吐蕃依仗有利地形,必然再次伺機襲擊長安。

事實上,吐蕃後來的確這麼做了,他也正準備提到這件事,而顏真卿已經想到了。

誰說古人可欺?他們不是不聰明,只是知識積累還沒有那一步而已,謀略一點也不輸後人。

「府君說得一點也不錯。」李再興慨然道︰「如果東北有事,西南必然也會有事,而且可能威脅到月復心長安。欲解此後患,當主動出擊,使吐蕃自顧不暇……」

「在何處主動出擊?」

「有兩個選擇。」李再興指了指地圖︰「一是劍南,聯合南詔,攻吐蕃之東。二是安西,取吐蕃之西,使其無暇東顧。」

「計是好計,可惜我大唐承擔不起這樣的戰事。」

「大唐承擔不起這樣的戰事?」李再興很吃驚,現在是所謂的大唐盛世,論實力,即使是唐太宗的貞觀時代也不能相提並論。實力雄居天下第一,怎麼連這麼一場戰事都承擔不起?這不等于說gdp全世界第一,卻打不起仗一樣荒唐嗎?這樣的事只有腐朽的大清帝國有過,盛世大唐也如此?

「看來你對大唐的國情知之甚少。」顏真卿惋惜的搖了搖頭,誠懇的勸道︰「你對兵略的確有獨到的見解,可是你不能忘了,戰事是需要雄厚的國力支撐的。」

顏真卿給李再興大致梳理了一下大唐從貞觀以來的情況,特別著重于經濟和軍事。李再興听了,不禁羞愧難當。他也知道軍事要以經濟為基礎,但是他對大唐的經濟情況並不熟悉,總以為既然是大唐盛世,經濟應該不成問題,孰料最成問題的恰恰是經濟。而李泌給他啟蒙的時候,也許是他的注意力不在這方面,也許是李泌覺得他暫時還理解不了,沒有給他深入分析,講得很簡略,直到此刻,听了顏真卿的一席話,他才知道事情不是這麼簡單的。

貞觀年間,大唐對四夷的征戰之所以能取得那麼輝煌的勝利,一方面是唐太宗有豐富的作戰經驗,麾下又有李靖、李勣等一大批名將,另一方面是因為府兵制的推行保證了兵源和糧餉。如今府兵制已經名存實亡,邊關皆以募兵為主,糧餉、軍資全部出于國家,國家需要付出大量的糧賦來供養他們,財力消耗成倍增加,邊軍已經成為國家經濟的沉重負擔。

王為什麼能得天歡心?因為他在天寶載任色役使時得力,增加了賦稅,解決了天的難題。與此類似,楊釗為什麼能迅速升遷?不僅僅因為他是楊貴妃的親戚,更重要還是他會搜刮。

李再興真是無語了,原來大唐帝國已經到了這種地步,所謂的盛世都是虛火。看起來繁花似錦,等安史之亂的風暴一來,所有的隱疾都會發作,一下將大唐推入深淵。

原來如此。

李再興向顏真卿躬身一拜︰「多謝府君指點,使小茅塞頓開。」

他的確應該感謝顏真卿,如果不是顏真卿這句話,他無從了解這些情況。他沒有這樣的生活經驗,也沒有這樣的思維習慣。

「彼此彼此。」顏真卿意味深長的打量著李再興,暗自松了一口氣。

……

雖然談得投機,一直到丑時初刻才睡,李再興還是到時候就醒了,洗漱之後,就在西院里習武。南霽雲也早早的起來了,借著這個機會向李再興學習拳法。

南霽雲本人也精通拳法,李再興並不需要從頭開始講起,而是重點講了一些樁功。武術原本是軍技藝,作為戰斗技能的輔助訓練手段,並不是很受重視,刀槍弓箭才是重點。到了元朝以後,少數民族出于統治的需要,禁止民間持有武器,為了防身,民間武術家只能把注意力轉移到拳法上,拳法才真正開始興盛起來。後來拳法又和道家的吐納、導引術相結合,這才誕生了真正意義上的內家拳。

李再興要傳授的就是這些內家拳特有的呼吸方法和樁功,他一邊解說,一邊實際演練,力求讓南霽雲明白其的精髓。南霽雲搞明白以後,李再興又和他試手,好讓他有個切身的體會。有很多東西是語言難以描述清楚的,只有親身感受一下,才能明白究竟是什麼意思。武術門派的普通弟和心月復弟的區別,就在于有沒有機會接觸到這些微妙之處。

李再興實現了對南霽雲的諾言,沒有一點隱瞞,有問必答,毫無保留。至于能領悟多少,那就看南霽雲自己的悟性了。

李再興傳授南霽雲拳法的時候,愛爾麥迪就在一旁看著。她也是習武之人,當然知道李再興傳授給南霽雲的都是秘而不宣的精華。她原本想避嫌的,可是李再興卻要她在一旁看著。

旁觀的人除了愛爾麥迪之外,還有一個人。顏真卿也早早的起來了,他登上了鐘樓眺望遠方。這是他的習慣,他說這樣能讓自己保持一整天的心胸開闊。在鐘樓上,他听不到李再興和南霽雲說什麼,但是他能看到這兩個高手練武時的矯健身姿,一時看得入了迷,突然間眉眼飛動,眼露狂喜。

「我懂了,我懂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飛奔下樓,不顧李再興等人驚詫的目光,直奔自己的客舍,一進門就大喊︰「磨墨!磨墨!我要作書!」

正在灑掃的書僮听了,不敢怠慢,立刻磨墨鋪紙,顏真卿提起筆,凝視片刻,寫下三個大字︰裴將軍。他向後退了兩步,打量了一番,滿意的點點頭,接著再次揮毫疾書。

片刻之後,一幅墨氣淋灕的書作出籠。顏真卿擲筆,雙手撫掌,看了兩眼,越看越滿意,不禁哈哈大笑。「請李大郎來。」

書僮不敢怠慢,連忙去請李再興。

李再興正和南霽雲練武,听得顏真卿召喚,有些不解其意。不過他還是跟著書僮來了。一看到案上那幅書法,他頓時愣住了。

「這是府君送給我的?」

「正是。」顏真卿滿面笑容,喜不自勝。「可還入眼乎?」

李再興不懂書法,但是他卻能感受到這幅書法撲面而來的雄豪之氣。這幅書法和他印象的顏體書法截然不同,似楷非楷,似行非行,其又夾雜著一些仿佛是篆書的筆法,看起來有些亂,可是這些亂卻一點也不矛盾,反而和諧得如同一體。

他從看到了剛與柔,正與奇,疾與緩,重與輕。他忽然明白了,不禁又驚又喜︰「府君,這是以拳法入書法啊。」

「哈哈哈……」顏真卿大笑︰「知我者,大郎也。不瞞大郎說,剛才在鐘樓上觀你二人習武,我突然明白了先師所言觀公主與擔夫爭道而察筆法之意,見公孫大娘舞劍而得落筆神韻的真正意思。這幅字,除了大郎,誰也不配欣賞。」

李再興喜不自勝,連忙躬身道︰「多謝府君,這幅墨寶,我當傳之孫,以為傳家寶也。」

「我自忖也當得。」顏真卿自信滿滿,「縱不能與蘭亭相提並論,亦當與十七帖抗行。若不是因大郎而悟筆意,我真舍不得送給別人呢。」

「那我還是趕緊拿走,免得府君後悔。」李再興說著,不顧顏真卿反對,卷起來就走。他雖然不知道十七帖是什麼寶貝,但听顏真卿的意思,這幅書法幾乎可以和號稱天下第一行書的蘭亭序並肩,那自然是精品的精品了。別說當傳家寶,就是當國寶也綽綽有余啊。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立刻卷走,免得顏真卿後悔。

見李再興抱著書卷狂奔而去,顏真卿的嘴角抽動了一下,忽然有些後悔。他猶豫了片刻,重新鋪紙提筆。兩個時辰後,當覺暉來請顏真卿去吃午飯時,看到滿地狼藉的書帖,不禁兩眼放光時,顏真卿卻長嘆一聲︰「吾知右軍之憾也,蘭亭不再可得,裴將軍亦不可再得。」

覺暉一頭霧水,不過他沒有忘了正事,眼楮一掃,拿起一幅,笑眯眯的說道︰「府君,能否以此相贈?」

顏真卿意興闌珊的擺了擺手︰「都維那請自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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