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成帝對賈家到底還念著三分舊情,賈赦的折子又寫得情深意切,憐他膝下單薄,便點了一個老成太醫隨賈赦南下,明眼人一瞧,便知道賈家已經躲過了此次政治風波,風平浪靜了。不說賈赦是如何等感恩戴德、稱頌君恩,呈送的謝恩折子滿篇皆是痛陳己過,發誓要洗心革面、痛改前非,肝腦涂地以報君恩。熙成帝接到這份折子,略微翻閱,不過淡淡一笑,這賈赦若是能從此安分老實倒也不壞,不過是殺雞儆猴,猴兒們都知道老實了,給雞留一條性命也是網開一面了。
王子騰的夫人喬氏這幾日正逼著王子騰去賈家要回庚帖,無奈王老爺老神在在︰「許是小病呢?」無論喬氏如何纏磨,王子騰還是穩如泰山,一則王賈兩家世代的交情,一損則俱損,前兒賈赦的爵位被降了,他在朝上頗有些步步維艱,做事束手束腳。日後承爵的是大房,王賈聯姻是為了更穩固的盟友關系。二則人家孩子一生病,請的什麼大夫,吃的什麼藥,什麼情形都不清楚,就這麼火急火燎地上門討要庚帖,太過勢利,也容易將舐犢的父親家長給得罪了。
因而王子騰上門去關切問候賈赦賈璉,絕口不提討要庚帖的事兒,倒是博得了賈赦隱晦的幾分內疚,唯一的嫡子病了,哪里還有什麼心思考慮婚約,替別人家待嫁的姑娘著想呢?王子騰是聰明人,自然能體諒別人為父的一片心腸。但喬氏一個內宅婦人,才不管甚麼形勢交情,她只知道再不要回庚帖,女兒就要安上一個「克夫」的惡名了。王賈兩家的口頭婚約知道的人不多,但家里的親朋故舊多少知道一點苗頭。萬一有誰說漏嘴去了,鳳姐兒就甭想議親嫁人了。
喬氏本就著急上火,一接到小姑子王夫人的信兒,知道揚州又派了人來送信,說是賈璉的情形很是不妙,一只腳已經進了閻王殿了,說不得什麼時候就駕鶴西去了。喬氏咬咬牙,再忍不住了,也不再顧慮王子騰了,備了馬車便殺向賈府。賈母知道其要來討還庚帖的,面色便沉了下來,賈王史薛四家彼此聯姻,都是打了骨頭連著筋的血脈關系,喬氏還要管賈母叫聲「表姑」呢。
心里又是氣又是悔又是疚又是愧,對著親戚家的晚輩,賈母也只好強笑道︰「也是他們無緣。」誰叫人家理由說得委婉客氣,姿態身段又放得低,喬氏畢竟也是二十年的當家主母,她一進賈家只先勸慰賈母︰「表姑可要保重身子,您這樣苦思啼哭,于身體無益,也讓大老爺多添憂慮。倒不如是佛前念上幾卷經,求佛祖保佑璉哥兒早日康復。咱們這樣公侯府邸的孩子都是有造化的,病上一場,日後也就順遂了。」
賈母被她苦苦懇勸,才露出一點笑顏。喬氏又說了些家常閑話,才徐徐提起︰「前兒正月,有個游方的高僧得了老爺的看重,听說他測斷吉凶、相人算命很準,我便求著老爺給家里人都算了算。那高僧看了鳳姐兒的八字,說鳳姐兒命格極好,是兒女雙全、夫榮妻貴的旺夫命,我一听便高興壞了,這不是應在璉兒身上麼?誰知高僧說今年鳳姐兒還有點小妨礙,與南邊兒有些對沖,過了今年也就好了。」
說到此處,賈母便明了她的來意,但還是默不作聲听她說完。「我想著我們家也有多少年沒回過南邊兒,就沒放在心上,不曾想璉哥兒出了十五就往南方去了。」說到此處,喬氏便唉聲嘆氣起來,賈璉這樣的女婿也難找,日後好歹有個爵位承襲,婚事不成,她也是極惋惜的。賈母看她如此作態,將信將疑,正月里王家請了高僧算命的事,她是知情的,算命的結果她倒是不大清楚,若是真的,那不是妨著璉兒麼?
賈母不免有些心驚肉跳,喬氏再說要取回庚帖的時候,她雖然不大情願,但還是命人去取庚帖,那庚帖恰好收在賈母屋里。換回了庚帖,賈母也沒有心思待客,做出一副疲倦的模樣,喬氏便知機告辭了。賈母一人靜坐了會兒,心里還是不大舒服,王家的行事終究太過魯莽了,老大知道了,該有好大一場氣生了。
不想賈赦來辭行的時候,知道此事,面上雖然氣忿,但到底不曾大動肝火,這賈王兩家的關系自然還是要他和王子騰圓了回來,總不能因兒女姻親不成便壞了世誼。從情理論,王子騰已是厚道至極,他們賈家也不能不講道理。再者,內宅婦人行事失常,也是出于一片愛女之心,賈家自然也不能怪到王子騰頭上。兩家不如大被一掩,將此事蓋了過去也就是了。
不說賈赦是如何匆匆奔赴江南,只說賈母是如何愁眉不展坐臥難安,日日盼著南邊兒的來信。心緒淒涼挨過了四月,才接到賈赦報平安的家書。太醫來得及時,好歹救回了賈璉的一條小命,只是損耗了元氣,身子虛得好,正好江南地界氣候溫暖宜人,好好調養幾個月也就好了。賈敏听到賈璉病愈的信兒,才解了這一兩個月的愁悶。連賈赦來信央她尋個佷兒媳婦都不覺得是難事了,自覺此事他大哥辦得漂亮,沒落下半分口實,還博得了王家的愧疚,實在是一箭雙雕。
這人一去了煩心事,精神抖擻,連病軀也強健了幾分。賈敏興致勃勃地盤算,神京城內有哪些人家的姑娘待字閨中,想了一會,不免有些犯難。她們這樣的人家議親,總得要兩三年的功夫,年紀合適的姑娘不是已經定親了,便是有這樣那樣的不足。只好往年紀小一點的姑娘看一看,又怕璉兒等不得。尋思了一回,突然想起後兒臨濟侯府的花宴,他們家倒有幾個適齡的姑娘,模樣性格都很不壞。只好到時親自去瞧瞧再說罷。
賈母也在盤算賈璉的親事,璉哥兒既然痊愈了,就得考慮娶親成人這件大事。王家這門親事不成,璉兒又十七了,年紀這麼大了,沒有個賢妻輔佐,終究算不得成人。本想著他與鳳姐兒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珠兒要科舉晉身,這才慨然允了珠兒娶國子監祭酒的女兒。賈王史薛四家世代聯絡為親,這姻親關系怎麼也不能斷了。薛家的姑娘還小,王家只有鳳姐兒一個適齡女兒,听說王子騰已經為他相中了朝中哪個閣老的孫子今科的二甲進士。
她娘家的霏姐兒年紀略小一點,今年不過十四正巧在議親,也不知道定下了不曾。想到此處,賈母不免心頭火熱,佷孫女兒嫁進賈家倒也狠不壞,忙傳喚心月復媳婦往史家去問訊。元春正巧來祖母膝下承歡,一進屋,便瞧見賈母笑容可掬,便知其心情很好,不由得松了一口氣。前些日子,賈母日日愁苦,鬧得整個上房人人低聲,誰也不敢嬉笑玩樂,寶玉不大懂賈母在為其堂兄的生死煎熬,依舊天真地笑鬧。
她只好將寶玉拘在房里念書識字,怕賈母觸景傷情,如今雨過天晴了,正可把寶玉放出來松散松散。賈母見元春來,滿臉慈愛道︰「你來得正好。我正想給你伯父寫信,你正可代筆。」元春笑道︰「伯父上封來信說璉二哥大好了,我也正想問問呢。」賈母也笑︰「正是,給璉兒看病的那位太醫過些日子也要回來復命了。你伯父央我好好酬謝他,我正要問問那太醫什麼時候啟程?約莫什麼時候到了京里,我好請來家里問問你二哥的病情,信上總是說不大清楚,我焦心得什麼似的。」
早有丫鬟備好了筆墨紙硯,元春一面听賈母的口述,一面下筆不停,措辭還十分得體。賈母帶著眼鏡在窗下看了一回,點點頭道︰「元丫頭也長進了,去年的詩會沒白開。這手簪花小楷寫得婉轉多情,言辭流轉如珠。咱們家倒要出個才女了,甚好。」元春自謙了幾句,不著痕跡地提起寶玉也會描紅寫大字了。
賈母更是大樂,一疊聲叫著把她的心肝肉兒抱來,又贊元春︰「元姐兒友愛孝悌,我心里很歡喜。珊瑚,把我梳妝匣里的那套紅寶石玉堂富貴頭面取來。姐兒大了,也該好好打扮。咱們這樣的人家雖說不要珠翠滿頭,但也不能不施脂粉。倒顯得小家子氣了。」元春忙謝祖母賞,賈母一向手頭大方,元春跟著她住了這些日子,也得了不少好東西,應而也不多推辭。
一時寶玉來了,正巧珊瑚捧著首飾匣子出來,掀開一看,珠光寶氣,金銀琳瑯。寶玉見了,拍手叫好,賈母更是興致高漲,珊瑚也湊趣道︰「老太太既歡喜,不如咱們現在就將大姑娘妝扮起來。」賈母點點頭,抱著寶玉坐在窗下,看老成丫頭給元春梳頭挽髻插簪,越發顯得祖孫親熱得意。
祖孫玩笑了一回,去史家問信的婆子也回來了,還帶了忠靖侯史鼎夫人黃氏的陪嫁婆子黃嬤嬤一道。元春見有客來,忙帶著寶玉躲了出去。那黃婆子一進來便磕頭問好︰「太太問老姑太太好。」賈母使了個眼色,珊瑚知機,忙攙起黃婆子,笑吟吟道︰「好。你們太太可好?」黃婆子滿臉堆笑︰「我們太太也好,只是這些日子發煩霏姐兒的親事,總是尋不著合式如意的。」
賈母听見這話音,便知黃氏有幾分肯的,心下快慰,笑道︰「我也想著你們太太,有些日子不見了。你回去跟她說了,不必心煩,多出來走動走動,也許就踫見好的了。霏姐兒在家里做什麼?怎麼也不來看我?想是嫌著我老婆子了。」黃婆子忙圓話︰「三姑娘也想著老姑太太,我們太太拘得緊,總不叫出來見人。」
賈母搖頭道︰「也不怕把姑娘拘壞了。明兒讓你們太太帶來散散,橫豎我這里也不是外人。」黃婆子應了︰「老姑太太惦記著我們太太姑娘,我們太太姑娘也惦記著老姑太太。這幾日恰巧逢著我們親家老爺大壽,實在月兌不開身,過些日子輕閑了,太太姑娘必來看老姑太太。」賈母滿意地點點頭,厚厚地賞了黃婆子,才打發她出去。又在給賈赦的書信中添了一句,便心滿意得地等史家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