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韋平就在山上過了將近一個月。饒是韋平對這附近熟悉,知道哪里可以采點野菜、捉點河蝦小魚,也能找到棲身的地方,在山上餐風露宿的生活仍是非常辛苦。
只是一想到玉環此刻不知如何,韋平再辛苦也無法就此離去,不知不覺間竟支撐了過來。
就這麼盼啊盼,又盼了數日,韋平還真的把玉環給盼了回來。
杜長佑急病離世,杜李氏與玉環頓失依靠。李家舍不得女兒與外孫女,便決定將兩人接回李家照顧。
李家嫂子與杜李氏不止是姑嫂,兩人更是在出閣前便是手帕交,感情極佳,對公公與丈夫的決定十分支持。
杜李氏在送走丈夫後像是又老了幾歲,身體也大不如前,來李家的路上忽然中暑,才到娘家就又躺回了病床上。
玉環親自給母親熬了藥,又服侍她服下,離去前理了理她的被褥,這才到後面廚房給舅母打下手。
正是夏日,李家的男人都出去找活兒做了,家中只剩杜家母女與李嫂共三人。當時李嫂正在廚房里忙著,韋平眼見四下無人,只看到玉環遠遠朝廚房走來,再也隱忍不住相見的念頭,不由低啞地喚了聲,「玉環……」
熟悉又陌生的呼喚聲傳來,玉環回頭一看,只見一名少年從躲藏的大樹後繞了出來。
他介在男人與男孩間的眉目有些生澀感,玉環卻由他熟悉的目光中,一眼認出了韋平。
「阿……阿韋哥哥。」玉環望著韋平,滿臉不敢置信。
玉環家敗落之後,原本與杜長佑有所往來的人都不敢再往來,就連親族也害怕被牽連不肯相幫。人走茶涼知冷暖,最後伸出援手,收留她們母女的只有母親娘家。
玉環本以為能不顧流言蜚語,真心待她好的除了母親就只外公一家,沒想到還有一人,一個與她家沒半點關連的韋平。
一瞬間,兩人過往相處的景象一幕幕浮現眼前,最終停留在兩人年幼時,茶園樹下交握的小手上。
一個人是否把另一個人放在心上,並不一定贈送什麼昂貴物品,亦無需朝夕相處才能表達,而是人與人相處時他不經意間的一個眼神、一個動作,都能吐露心意。
俗話說日久見人心、患難見真情,此刻看來竟是一點不假。
玉環此時模樣極差。因為連著多日食不下咽又不斷落淚,她雙眼紅腫,一張小臉蒼白得可怕,整個人僬悴不堪。
韋平也沒有比她強。他在山上住了多日,天天餐風露宿、食不果月復,更是無法好好梳洗,看上去簡直像是哪來的山怪野人。
然而即便如此,兩人也都未曾這麼欣喜能夠見到對方。
玉環鼻頭一酸,喊了聲「阿韋哥哥」便直撲入韋平懷里,連明知李嫂就在廚房也顧不上。
此刻她心中再無枷鎖,仿佛籠中之鳥首次迎風展翅,從此海闊天空。
什麼女誡女四書、什麼官宦世家誥命夫人,全都去他的!
韋平與玉環成親了,就在他們重逢的一個月後。
那天韋平來見玉環,兩人擁在一塊兒的模樣簡直嚇壞了李嫂。他們兩人已是十五六歲的年紀,這樣抱在一起若是讓旁的人瞧去,玉環因為被退婚而掃地的閨譽怕是能穿越地面直達十八層地獄底。
玉環哀求李嫂不要聲張,讓她與韋平好好說上幾句話,李嫂禁不住她的請求勉強讓他們談了幾句,見韋平談完便快步離去,這才放下心中一塊大石。
沒想到玉環來與她說,已要韋平明日來提親,拜托她替韋平向杜李氏說好話。
李嫂听了大吃一驚,還以為玉環因著被趙家退親一事氣昏了頭,自暴自棄下竟然想要嫁給一個貧窮的漁夫,好聲告誡了她幾句,玉環卻反問李嫂,以她如今的閨譽,又能嫁什麼樣的人家?
李嫂聞言一陣錯愕,轉念一想,玉環若是早點嫁給韋平,兩人遠住到紅花渡去,這流言遲早是會過去的。
韋平這個男孩子也是她自小看到大,知根知底。他性情沉穩、做事勤快認真,童年時待玉環也是極好,是個會疼人的,就算窮點也不會委屈玉環。
相反的,如果玉環不嫁韋平,而是待在李家守孝,三年後再給她說親時肯定又會被人舊事重提,且到時她年
紀也過大了些,不見得能說到比韋平好多少的對象。更不用說到時候也不知對方會不會介意玉環曾被退親,而對她不甚尊重。
李嫂這麼一想,突覺得讓玉環早些嫁人也有好處,只是……
「玉環,你可曾想清楚了?」有些事李嫂還是不得不提醒,「你若嫁了韋平,必定會遭人恥笑。」親事的對象由一個官宦子弟變成一個打魚的,玉環的身分自然是由誥命夫人變成一個漁嫂,這可是天壤之別。
玉環許給趙家一事不少人都知情,與韋平成親必也不能瞞人,肯定會有難听話出來。
「初嫁從親、再嫁由身。」玉環望著李嫂,溫和卻堅定地道,「玉環自己選的,絕不後悔。」
男女初次婚嫁一般都是父母之命,沒有得選,再婚之人卻能擁有給自己作主的空間。玉環雖沒嫁成趙家公子,心情卻也像經歷一場失敗的婚姻,再不想讓人拿捏親事。
玉環自幼乖巧听話、性情柔順,卻稍嫌沒主見。在經歷了世事無常之後反而長成了許多,開始懂得為自己的人生打算,不再繼續隨波逐流。李嫂看在眼中又是心疼又是欣慰。
李嫂強忍著淚水取笑她,「知道了,明天韋平來提親時我給你娘勸勸,但不保證能成。」
杜氏夫婦對女兒期望大,李嫂與杜李氏又是舊識,熟知她對女兒幾近溺愛,對于說服她同意韋平與玉環的親事還真沒太大把握。
「謝謝舅母。」玉環心中感謝,給李嫂端正行了個禮。
隔日,韋平果然把自己梳理得干干淨淨前來求親。
經過休息,杜李氏的身體已經好了許多。被請到李家大堂見韋平時,她還有些奇怪他來找自己做什麼?听到韋平是來向玉環求婚的,錯愕得說不出話來。
「我一定會好好待玉環的。」韋平跪在杜李氏面前道。
照理說,求親不該是他自己過來,可考慮到杜李氏不一定肯答應,為了不讓玉環產生更多供人閑話的傳言,他還是決定低調行事。
「別傻了。」杜李氏一口回絕。即使韋平是她從小看到大的,她也從未把他當成女婿人選。
杜李氏對韋平沒什麼大成見,韋平雖然家貧,但打魚是把好手。書沒念多久,字倒是認得不少,性子也較別的孩子沉穩,是個很不錯的男孩。會反對純粹只是不想讓女兒受苦。
杜家嬌養女兒,這麼多年來別說讓玉環挑水‘劈柴,就連衣服也沒洗過一件。玉環若嫁到韋平家,能不吃苦嗎?
其實杜李氏也不是非要女兒嫁進官宦人家或富戶,但好歹也別委屈得像粗使丫鬟一樣,什麼髒活兒、粗活兒都得自己來。
李嫂見杜李氏果然不答應,玉環又躲在屏風後對她直招手,只好跟著上前相勸,「佩兒,我說……」
杜李氏任韋平求著、李嫂勸著,硬是不肯點頭。最後還是玉環心急了,跑出屏風往母親膝前一跪,這才讓杜李氏心軟,點頭同意他們的婚事。
李嫂被玉環的舉動嚇了一大跳!要知道,父母與人談論兒女婚事時,做閨女的一般都得回避,哪有像她這樣偷听不算還沖出來說想嫁誰的?事後沒少私下笑話她兩句。
李嫂笑話歸笑話,對玉環的婚事還是相當上心。
因著杜李氏的身體還沒完全復原,李嫂身代母職給玉環準備婚事。在合過兩人八字後選了個六月份的日子,因著再下一個月就是鬼月,不能舉行婚禮。
韋家的那一點家底,因為之前韋田氏吃了一陣子藥,早已被掏空,韋平給自己攢的那點聘金實在少得可憐;玉環是趕在父親百日內成的親,還在就是喜事也得低調,這麼一來二去,就決定簡化婚禮,事事過個禮便成。
雖然是個在外人眼中看來極為簡陋的婚禮,隨著婚期一日日接近,玉環胸口卻是漲滿既酸澀又甜蜜的期待。
至此,玉環終于有了待嫁女兒應有的幸福感。
婚禮那日,玉環出嫁穿的是一件剪裁簡單,沒有半點繡飾的嫁衣,就連布料也並不好。全身上下唯一象樣點的,還是李嫂把自己壓箱底的紅蓋頭硬是掏了出來,讓杜李氏親自給玉環蓋上。
李嫂白事紅事接連著辦,鎮上的人又不是沒眼楮沒耳朵,稍一打听就知道玉環再許給了韋平。
婚禮那天倒是來了不少人圍觀,與李家相熟的、不相熟的都有。眾人見婚禮寒磣,有人笑話玉環,也有人感嘆玉環竟淪落至此。
因著當初上杜家求親的人極多,其中還有幾個嘴巴不干淨的癟三說,早知道韋平這樣窮都能娶到玉環,自己當初早先一步求親就好了,被李家父子用掃把打了出去。
玉環的婚禮中,最不象樣的是花轎。
紅花渡沒落太久,沒什麼人會去。去年唯一一條小路被大水沖壞之後,鎮上的人就開會決議不再修路。
現在紅花渡與錦湖鎮之間只余一條殘破不堪的小徑,人走勉強還行,花轎是絕對過不去的。于是韋平就把一張藤椅的椅子、上面纏上花轎用的紅布條,再用繩子緊緊綁在背上,讓玉環坐在上面,楞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背起玉環,將人背回家去。
眾人見玉環嫁人竟連個小轎也無,都不禁為她難過,就連幾個向來雜嘴的撥婦見狀,也都自動噤了聲。
在場中只有玉環想法與別人不一樣,心中充滿了幸福的雀躍,更不怕他一不小心摔了自己,只覺被韋平背在背後既安全又舒適,別說二十里外的紅花渡,就是天涯海角,她也能隨著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