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秋宮,宮女擺上茶水點心後,便悉數退了出去,偌大的側殿,只有賈黛珍和柳妃二人相對而坐。
皇帝賞下的生肌膏不愧是後\宮女子打破頭也要搶到手的最愛,功效顯著,不過三五日,她那張白??的臉上只留下兩條淡淡的粉痕。因想著皇帝不知何時會來,她每日都敷著粉,嬌艷照人,這樣一遮連印子也看不出來,若非她愛美,只怕好的更快些。
與之相反,柳妃即便濃妝艷抹也掩飾不住憔悴,雙眸黯淡,連眼眶也微微下陷。
「姐姐病著,反倒來看我,我真是……我听宮女說姐姐連太後的生辰宴也沒出席,如今可好些了?」賈黛珍關切地問道。
柳妃悠然喝口茶,含在口中緩緩下咽。「只怕是好不了了。」
賈黛珍一怔,「姐姐何出此言呀?」
柳妃雖看著精神不濟,形容憔悴,卻怎麼也不像她說的那般嚇人,仿佛病入膏肓似的。
「我自己的病,自己知道罷了。」柳妃舌忝了舌忝干燥起皮的嘴唇,欲言又止道︰「想是我以往殺戮過重……的報應吧……」
賈黛珍入宮便承\寵,同年入宮的新人各種羨慕嫉妒恨,什麼陰損招都往她身上招呼,她一向敬而遠之,主動靠上來的,她都小心提防著。唯獨柳妃身居高位,對她卻像一見如故,多番照拂,連賞下來的東西都比皇帝賜的還多,還好。
哪怕以往還有半點疑心,也在漸漸相處中,產生了真心結交的情誼。
宮妃傾軋哪朝哪代都不是新鮮事,柳妃若非當真心灰意冷,拿她當自己人看待,又怎麼會毫無顧忌地說了出來?
賈黛珍一時間又是難過,又是激動,握著柳妃冰涼的手,眼角濕潤。「姐姐切不可胡思亂想,若御醫不恰當,只管稟明皇上再換一個便是。即便宮里的御醫都不行,姐姐娘家也可在宮外尋找良醫,也許事情還未到不可回轉的余地……」
柳妃目光微閃,只覺手心出了薄薄一層汗,胸口像糾結著一團亂麻,堵在那兒令她喘不上氣,想解卻又解不開。
「我累了,活了這二十一年,真是夠了。」她欲言又止。
賈黛珍看得出她在猶豫著,掙扎著。卻不知她在猶豫什麼,掙扎什麼。
「姐姐想說什麼,妹妹都听著,只是听著。」
柳妃深深地看她一眼,慘然一笑。「以前,我總以為窮苦的生活是最可怕的,吃不飽穿不暖,今日不知明日事,已經是人生痛苦的極致了。現如今卻知道了,這道宮牆隔絕的世界里面,才是人間煉獄。做事要考慮方方面面,極有可能手下一顆棋子都能顛覆整盤棋局;說話更要小心再小心,不知哪句就得罪人卻不自知。就連生死都由不得自己,在宮里自戕,連帶著親人都要掉腦袋。」
她長長一嘆。「虧我前陣子心思還不死,想著要與那瑾芳儀爭上一爭,當真可笑,又可悲。」
皇帝為了瑾芳儀拂了太後的面子,竟將太後親點入住寧安宮的蔣才人連降三級貶到了望,沖冠一怒為紅顏,不知令多少宮妃撕爛了錦帕,咬斷了銀牙。
這個消息不到一個時辰便傳遍了宮廷,賈黛珍雖在禁足中,卻時刻派人打探著景元帝的一舉一動,又如何不知?
「妹妹看來,皇上對這謝玖……似乎不同。」
柳妃嗤笑,「傻妹妹。謝玖瘋瘋癲癲的,上個月還跟個幽魂似的在宮中無人問津,整日不修儀容跟個游魂似的。你當真相信皇上就看上了她那副鬼樣子,迷的七葷八素,為了根竹竿子和太後對著干?」
她冰冷的指尖拍拍賈黛珍的手背,笑的有幾分無奈。
「妹妹嬌媚可愛,相貌出眾,皇上寵你,我毫不意外。可是謝玖,」她連連搖頭,滿目不屑。「若非是用了那些藥,勾的皇上成日家與她在榻上廝混,皇上又怎麼看得上她?」
「用藥?!」賈黛珍驚詫,手上的茶盞微抖,茶水便濺到了淡粉色的衣襟上。「宮里不是禁止這些嗎?皇上竟也容著她?」
柳妃抽出金絲繡線的錦帕,擦了擦賈黛珍前襟上的茶漬,「宮里禁止的東西還少嗎?」
「前些日子我便知道了,那東西無色無味,她雖用的勤,皇上卻也未曾發覺,只當得了個寶貝似的捧在手里。」她頓了頓,視線望向微涼的茶盞,目光幽遠。「可笑我只想著與她一爭長短,差人也將那藥弄了進宮。還未曾用,身子倒先垮了,如今細細想來,我都到了這個時候,還爭什麼呢。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賈黛珍只覺腦袋嗡嗡作響,眼前盡是景元帝和瑾芳儀相攜而來的畫面,皇帝寵她也不曾像瑾芳儀那般,一連十幾日守在身邊。封號是皇帝好幾個人擠在一張聖旨上傳下來的,在她被禁足這幾日,皇上連只字片語也沒有遣人傳過來,更別提到長秋宮來看她。
君恩難測,她算徹底明白了。
「姐姐,」她緊緊握著柳妃的手,攥的柳妃生疼,卻面不改色,只笑望著賈黛珍。
「那藥……姐姐若不用,給我,可以嗎?」賈黛珍聲音微顫,不知是激動,還是害怕。
柳妃像是怔住,慢慢地抽出了手。
「皇上對妹妹仍有情意,你只管等著,皇上總不會忘了你,何苦用那藥?」
不會忘了她?
那她又要等到幾時呢?
賈黛珍苦笑,「我知道自己心思沒有人深,手段也比不上旁人,只站在原地等皇上想起我時才看我一眼,卻不知早被排到哪里了。與其坐以待斃,不如主動出擊。姐姐,你只當幫幫我。」
柳妃垂眸,掩下復雜難懂的目光。
「那藥于我已是無用,卻不想妹妹冒然下了決斷。」頓了頓,她才繼續。「那藥晚些時候我差人送來便是。你我有緣在這宮里相遇,雖不逢其時,亦是難得的緣份,姐姐仗著年紀稍長仍要勸你一句,萬事慎重。」
「謝姐姐成全。」賈黛珍悲喜莫名。
只是想起景元帝溫柔的笑眼中映著的再不是她的面容,她目光毅然,下了決斷。
柳妃不禁一嘆。
她的計謀成功了,為何心里卻堵的發慌,酸澀的幾欲作嘔?
「黛珍知道姐姐關心我,我永不忘姐姐的這份情意。」賈黛珍只當柳妃嘆她不听勸告,柔聲勸慰,一雙美眸毫不掩飾的欣喜。
「你當真……讓人放心不下。」柳妃忍不住咳了咳,喉嚨涌出一股子腥甜味。她以錦帕掩口,湊到賈黛珍耳旁,壓低了聲音道︰「你可知你宮里便有謝玖的人?」
「是哪個?」賈黛珍眸中閃過一絲狠意。「謝玖這賤人欺人太甚!」
柳妃輕輕搖頭。「我拿她當個對手,自然將她調查個透。昨日我才得了準確的消息,那人是梁國公幾年前便安在宮里的,只待謝玖入宮,便當作助力——我今日來就是告訴你有這麼個人,以防你吃了暗虧。」
賈黛珍自然知道這些世家們的手段,在後\宮培植勢力,盤根錯節,難以厘清。柳妃家族勢力龐大,想要查上幾個人,易如反掌。是以柳妃說的,她立即便信了。
「是翠玉,珠玉,還是玲玉?」她咬牙道。「若不是姐姐告訴我,只怕有朝一日,死我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她的宮人除了進宮便跟她的,便是得寵的時候皇上親賞的,那時謝玖還趴在寧安宮禁足呢,居然手就伸這麼長,不知不覺就插\進來根釘子。
「妹妹,不必動怒。你我姐妹一場,我總會護著你周全……」
柳妃銳利的目光像是狩獵中的老鷹盯著獵物,只待一舉成擒。「在我看來,她這招出的未必是個好棋。你若運用得當,反倒成了你的助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