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年平板玻璃的市場日趨飽和,畢竟鏡子和窗戶都是耐用品,購買一次就可以使用許多年。莫鐘書就提議制造玻璃器皿。工匠們從去年就開始試制,但做出來的產品並不理想,好不容易等到莫鐘書回來,正要叫他想辦法解決,謝一鳴卻來攪事了。
建興帝心里正惱火著,又接到報告,謝一鳴伙同幾個松江商人,企圖謀奪玻璃工場,他心頭那一把火就熊熊燃燒起來了。
更加讓他震怒的是,謝一鳴還惡人先告狀,上折子狀告莫鐘書勾結皇上潛邸的一個老太監在松江欺行霸市為禍鄉里,請求朝廷重責。
呂熠與莫鐘書同一條船上相處三年多,回國後又指使人把莫鐘書的老底查了個透,包括他小時候給姨娘的菜里下尿,在書院里借著打賭逼謝一鳴月兌光褲子游街這些小事都沒放過,對他的人品還是了解的。說他傲慢不把官員放在眼里,呂熠會相信;說他下套作弄別的商人,呂熠也會相信;但要說他欺行霸市魚肉百姓,那簡直就是侮辱呂熠的眼力了。
至于那幾個老太監,呂熠也心中有數,他身邊的奴才就沒有幾個不仗勢欺人的,但分寸都拿捏得很好,不然他也不會放心把王長貴派到江南去管理玻璃工場。
謝一鳴以為他身居九重不能盡知天下事便惡意欺瞞,這等于又給呂熠的心火上澆了一勺油,恨不得馬上就把他抓來砍頭。只是他雖貴為天子,也不能無故殺人,而且謝一鳴那份折子已經引起幾位內閣輔臣的注意,呂熠只得派個欽差去松江「調查」,把王長貴調回京城來,又給莫鐘書制造子虛烏有的功勞賞個爵位讓別人動不了他。
呂熠以為莫鐘書不懂政治才會不滿他對于謝一鳴的處理,所以負氣帶著孩子出洋去。
其實莫鐘書完全理解他的苦衷。一個想做千古明君的皇帝,並不能為所欲為。不然呂熠就不需要依靠玻璃工場的盈利來生活,皇帝要花錢直接向國庫伸手就行了。再說,他和謝一鳴之間並沒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他很高興看到謝一鳴踫壁受挫。但沒到要人家死無全尸的地步。
莫鐘書這回出海,只單純地想要讓家人開心一下。當他對他們說出要帶他們出海的決定後,不但兩個孩子歡呼雀躍,就連老太太和潘慧言都有幾分興奮,這兩個女人都不是毫無見識的後院女流,明知謝一鳴玩不出多大的花樣,根本就不擔心一家大小的安危,但她們早就盼著有機會去見識外面的世界,一听說要出海,就忙不迭地開始收拾行李。
欽差傳旨。壓住了謝一鳴,但改變不了這一家人的出行計劃。莫鐘書一到,船就離開了碼頭。
李長義今天下午才讓人把船上的貨物卸光,這會兒是專程為他們一家開的船。倒是方便了兩個孩子,在船上你追我趕東奔西跑。莫雲逍還好。在家時就不怎麼受拘束,愛怎麼玩都可以。莫雲遙平日卻是天天要背《論語》的,這時候簡直就是一匹月兌韁了的野馬。
潘慧言這是第一次上海船,看見什麼都覺得新鮮,拘謹地站在船尾,好奇地打量著四周。許多跑海的人都說女人上船是不吉利的,尤其是不許到船頭去。潘慧言不信這個邪,但她也不敢隨意走動,生怕有個意外會被責怪。就連老太太也只小心翼翼站在她的房間門口向外張望。
莫鐘書覺得好笑,一手一個地把她們拖到船頭,道︰「風平浪靜的時候,船頭的位置才是最舒服的。視野也開闊。」他把老太太扶到甲板上的椅子里,又把妻子也按下去,「你怕什麼?李記船隊的每一條船都習慣了他們東家太太的晦氣,不會再對莫太太的晦氣有什麼反應了。」
話音剛落,潘慧言就听到後面傳來一陣清脆悅耳的笑聲。「這是在笑話我還是笑話弟妹啊?」
莫鐘書也笑著答︰「大嫂來得正好,我就把祖母和媳婦都托給大嫂照顧了。」
「去吧,你大哥已經叫人準備好酒菜了,正在找你呢。」
李長義的妻子喬氏是個奇人,經常跟著丈夫乘船出海,不管別人說什麼,她總是堅持與丈夫同出共進。許多人提起她都帶著貶斥之意,莫鐘書卻對她特立獨行的品性很是推崇,甚至因此懷疑她是否也和自己一般是個「怪胎」,因為這樣的女子在這個時代太過稀有罕見,不過接觸多幾次之後就發覺她很正常,只不過是比常人更有主見並敢于堅持而已。但這個發現讓他更加欣賞這位大嫂,只有這樣的女子才能幫助李長義統領好烏托島。
喬氏是個很熱情的主人,對第一次出海的老太太和潘慧言照顧極其周到,漫長的航程就在三個女人說說笑笑間過去了。
三個月後,他們就到了烏托島。
這時候的烏托島已經不是幾年前的岩石島了,到處都是鮮花綠草。每次出船,不管是去大食還是中國,李長義都讓人順便運了許多泥土回來,除了道路和房屋,其余地方基本上都鋪上了一層土壤,上面種些容易養活的植物。有些地方不易覆蓋土層,他就叫人天天去澆上幾次清水,養出厚厚一層青苔來。過往的船只從旁邊駛過,只見這小島上一片綠色生機盎然,幾乎沒有人能將它和那個寸草不生的亂石堆聯系起來。
莫鐘書已經有兩年多沒到過烏托島,盡管這運土綠化的主意還是他提出來的,可這舊貌新顏之間的差距太大了,他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
老太太也愛極了這個地方,住了幾天就對前來探望的喬氏建議,烏托島上少有大樹,陽光太猛烈,不如搭些棚架,種些爬藤類植物,一來遮蔭,二來造景。喬氏記在心里,第二天就叫人操辦起來。
李長義的兒子李躍龍和莫雲遙年紀差不多,天天拉著莫家姐弟去海邊。三人比賽揀貝殼,瞧誰揀得又多又美,誰輸誰贏沒人知道,海灘上倒是天天笑聲不絕。後來李躍龍又拉著兩個小朋友下海游泳。發現這兩姐弟只勉強會劃幾下水,他便自告奮勇地當起了游泳教練,傾囊相授。
直到一個多月後,莫記船隊的一條船經過烏托島回國,一家人這才依依不舍地離開。船走出老遠,潘慧言還在目不轉楮地注視著暮色中的烏托島。
莫鐘書安慰她道︰「你要是喜歡,我給你另外找個小島,隨便你怎麼拾掇,讓你也過一把當島主的癮。」這個世界的人口不多,大海中的小島。尤其是土地貧瘠的孤島,多數都是無主的,想要做個島主真的不難。
潘慧言忙道︰「千萬不要,我受不了。偶然到這種地方來做客,自是快活似神仙。可是這些天我冷眼瞧著。李大哥李大嫂整天都忙得腳不沾地,我就慶幸你沒想要做那島主。我家當家的太懶,連船隊的財務都不耐煩管理,全都扔給了我。要是他做了島主,肯定要拘著我垂簾听政,太辛苦了。」潘慧言說著就皺起了臉,搖頭擺手。生怕表態晚一步她丈夫就要塞個小島過來。
莫鐘書就摟著妻子哈哈大笑起來。潘慧言的脾氣絕對算不上溫柔,這幾年為了孩子的教育問題夫妻倆更是沒少吵嘴,每次都要莫鐘書讓一大步她才讓一小步。但她有一點好處,從不勉強她的丈夫去做他不喜歡的事情。這讓莫鐘書覺得自己很幸運,他不敢想象,假如娶了一個不顧丈夫意願迫著他上進求名求利的所謂賢惠的女人。這一輩子將是如何悲慘。
走到福建的時候,莫鐘書讓停船幾天,帶著家人上岸游玩。
老太太七十好幾的高齡,莫鐘書都怕累著她,為了照顧她。一路走走停停,老太太卻玩得比兩個曾孫還要起勁。這老太太年輕時有才有貌有魄力,卻被關在深宅大院里一輩子,除了出嫁到澄州和後來跟著莫鐘書搬遷到江南,這還是她第一次出門旅行,因此一路上興致勃勃,就連最初的暈船也被她當成一次有趣的經歷,準備回到松江就向別家的老太太們炫耀。
莫鐘書還順道去看了看玻璃工場,詢問了關于生產銷售的幾個常規問題。他晾著呂熠這些天也夠了,該做個姿態給他看了。
當他們回到松江的時候,已經又是一番新局面了。
原來的莫府,雖然不能說是門前冷落鞍馬稀,但到底不是豪門大族,莫鐘書又不喜熱鬧,來往的人家不多,有客來也是見潘慧言或老太太的。但現在上門求見他的賓客卻是一撥接著一撥。莫鐘書不耐煩,就叫管家對人說,他不堪旅途勞頓,病倒了,不能見客。不料這般一說之後,前來探病問安的人更多了。
只怪呂熠的聖旨上語焉不詳,道他屢立奇功,卻又不具體明說,讓眾多擅長于揣摩上意的官紳們琢磨了大半年。
春秋時期範蠡輔佐越王勾踐興越滅吳,功成名就之後急流勇退,自號陶朱公。現在建興帝封莫鐘書為「陶朱候」,是不是說莫鐘書也有範蠡那樣的功勞?難道他立下的是「從龍之功」?大家越想就越覺得像那麼回事,越商量就越肯定這就是事實。
想當年莫鐘書小小年紀就高中一省解元是何等風光,卻忽然就放棄科舉前途要出海去,這個中緣由曾讓多少人百思不得其解,現在想來卻又完全可以理解了,因為他早就搭上了福王這條線!
難怪他平日對人總是愛答不理的,連給知府送禮都只是派個管事去,自己連面都不露一個。過去大家認為這個人太傲慢狂妄,現在才知道人家傲慢狂妄得有理由。
于是大家就開始竭力回想,自己過去有沒有得罪過這樣一位簡在帝心的人物。沒有的就心中竊喜,而那些曾經與之有過不愉快的就戰戰兢兢。不管如何,一听到莫鐘書回到松江的消息,這些人就迫不及待地上門來增進友誼或者修復關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