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8)
馬大志自打逃跑以後再沒有回到馬耳朵溝來,秋月去了一次馬大志的學校找,學校說都不上課了,沒有看到馬大志回來。秋月只好把馬志遠給馬大志捎去的伙食錢和糧食留在了學校,自己回來,沒敢照直說,就說馬大志還在學校上課,只是怕爹氣沒消,不敢回來。馬志遠的臉色才稍有了暖色。嘆口氣跟秋月說,兒大不由爹。我也想明白了,成人不用管,管死不成人,這老話沒錯。大志的事情我不管了,由他去吧。
秋月的心情很糟糕,見不到馬大志心里亂亂的。可是秋月始終堅信,馬大志會回來的。早早晚晚,一定會回來的。所以,她必須要照顧好馬志遠。等有一天馬大志回來的時候,對自己高看一眼,自己這個干閨女做得不差樣。馬志遠的病情加重了,身體瘦弱得剩下了一把骨頭,來陣風都能夠把他刮走。秋月知道,現在能夠支撐馬志遠不倒下去的是學校,是學校里的那些孩子。
馬志遠堅持上課,已經暈倒兩三次在課堂上了。秀鎖哭著跑來喊秋月過去看,秋月也哭了。馬志遠的肝部疼痛,批改作業的時候,忍不住疼痛了,長期用一根木棍支撐著疼的部位。疼的時候,汗珠子都往下滾,馬志遠使勁頂住那根木棍,桌子角都磨破了一大塊。馬志遠再次蘇醒過來的時候,叫秋月喊來了隊長高玉大。高玉大掉著眼淚說,馬老師,就別撐著了。馬志遠搖搖頭說,不成啊,學校的老師解決不了,我的眼楮閉不上啊。隊長,你說的那三個人選呢,我想看看。高玉大說,那……那不等馬大志了?馬志遠說,不等了,兒孫自有兒孫福,我也想明白了,上輩子不管下輩子事。再說啊,時間也不等人,我自己心里明鏡似的,沒幾天呆頭了。大志他娘招我去呢。老婆子自己在地下守了這麼多年,苦著呢。
高玉大就點頭說,那好吧,明天我就去通知他們來。
馬志遠擺手說,就現在叫他們來。把鄉親們也都叫來,課要公開上,誰講的好誰就當這個老師。
這次選民辦老師真是別開生面,馬耳朵溝人都有參與投票的權利。馬志遠的面前擺個茶缸,那是他在縣里得獎得來的。上面寫著六個紅字「抓革命,促生產」。哪個候選的老師講完了課,村民代表投票的時候就抓粒玉米粒放在馬志遠面前的茶缸子里。誰得的玉米粒最多,誰就能夠正式當老師了。
三個候選人依次登場,挨個進教室講課。鄉親們都在教室外面听課。開始就出現了問題,本來是抓好鬮,按照先後順序講課的。誰想到先抓到第一號的後嶺徐紅妹說啥也不進去,怯場了。死命用手扳著板凳不動地方。馬志遠勸了半天,也沒有任何效果。徐紅妹是公社張書記的外甥女,張書記特別關照過高玉大的,要照顧照顧。高玉大也答應好好的,說好考試的時候監堂要松點。誰能夠想到馬志遠的考試別出心裁,根本不用筆試面試答什麼卷子,就是上去干講。徐紅妹在家就靦腆,人多都不敢大聲說話,當眾講課不是她的長項。
高玉大當時想,只要馬大志不當這個老師,徐紅妹是沒有問題的。不論是年齡學識長相,徐紅妹都明顯高出另外兩個候選人一籌。這孩子雖然嘴拗,可是字寫得好著呢,還會畫紅旗。前年,生產隊出板報,寫大字,上面說要畫一面紅旗。結果,紅好辦,旗難畫,這面紅旗畫了半個月也沒有人畫得像。上級領導很不高興,說畫的紅旗不會飄,死巴巴地難看。最後,還不是托人找來了徐紅妹。徐紅妹來的時候,高低不畫。細問才知道,這孩子怕生人。高玉大就給清場,半天的時間不到,一面鮮艷的紅旗就在馬耳朵溝的牆報上迎風飄揚了。
看徐紅妹不進去講課,高玉大就給打圓場。跟馬志遠商量,要不叫別人先去講。馬志遠很無奈,只好把剛才三個人抓到的鬮作廢,听從了高玉大的安排。老悶就挨著徐紅妹坐著,听見了高玉大和馬志遠的嘀咕,大腦袋一晃,不同意先進去講。高玉大只好叫德順媳婦,叫了幾聲,德順媳婦明白了高玉大的意思,起身就進教室了。馬志遠很感動,說這個德順媳婦還真不錯,知道救場,風格高呢。
德順媳婦的字寫得奇大,還丑陋無比,基本上不怎麼成形。歪歪扭扭地一路飄灑,有一個部首還順手寫在了黑板外面的牆上了。因為用力過猛,粉筆摁斷了好幾根。每摁斷一根粉筆,馬志遠都要心疼老半天。粉筆可是定量的,摁斷一根就少了一天的。黑板也跟著湊熱鬧,倒了無數次,砸了德順媳婦一頭的白粉筆沫子。急得德順幾次想沖進教室,代替媳婦寫字。遺憾的是德順大字不識一個,幫不上忙的。
黑板是戳在牆上的,原來有釘掛著。胡鬧上去淘氣打提溜,把釘整掉了。後來安上了釘,掛釘的黑板處豁了口,掛不住,就直接戳在了牆上。倒黑板的問題以前沒有出現過,因為馬志遠寫字很輕也很熟練。粉筆頭都能夠用完。最後一個火柴頭大小的粉筆頭,馬志遠都能摁住,手指肚一抿,抿上字的最後一筆,一點都不浪費。
每次黑板倒下來,外面的鄉親都跟著驚叫。每次驚叫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德順媳婦被狼狽地拍在黑板下面。尤其是德順,在外面更是看得驚心動魄。馬志遠看著也揪心,覺得自己忽略了黑板的穩固性能,這些候選的老師哪里有自己的經驗啊。胡鬧一直很興奮,一下子來了這麼多人,正符合他的人來瘋性格。每次黑板把德順媳婦拍在下面,是他最高興的時刻。胡鬧的笑聲最響,最後這次還拍起了巴掌。馬志遠皺著眉,喊,胡鬧,閉嘴,不說話沒有人把你當啞巴賣了,你去前面把著黑板。
胡鬧「嘎 」一下閉住了嘴,不情願地站在前面把著黑板。
德順媳婦講的示範課是算數,十以內的加減法。先是教學生查手指頭做題,然後就往黑板上抄題。題抄完了,就等著學生算。整堂課安排得很有條理。馬志遠和高玉大都很滿意,等著學生寫完算術題,要大家投玉米粒表決。
壞事還是出在胡鬧這。在把黑板的過程中,胡鬧跟隊長高玉大的小兒子高如意打了起來。原因還是因為那只戴橡皮的鉛筆,高如意趁著胡鬧在講台前把著黑板不能動,順手就把胡鬧的那只鉛筆拿到了手上。高如意用著胡鬧的鉛筆很得意,還向胡鬧示威。胡鬧哪里受過這個,看一眼站在講台前的德順媳婦,開始小聲配合動作攻擊高如意。開始倆孩子還是小聲謾罵,接下來就發展到了一上一下的對罵階段。而德順媳婦一直沒有听到看到,繼續寫她的算術題。胡鬧朝著高如意的大腦袋罵︰放下,大腦袋,偷西瓜,叫人抓住割小雞。高如意更是不示弱,朝著胡鬧罵︰不放,葵花地,刮大風,你媽操屄我听聲。
外面的鄉親都听見了這最富藝術性的對罵,一片大笑。隊長高玉大有點掛不住火,大聲呵斥小兒子住口。馬志遠發現德順媳婦根本沒有听見一樣。馬志遠就多了個心眼,喊一聲,德順家的。德順媳婦沒有任何反應。投票的時候,德順抓著玉米粒就往茶缸子里扔,馬志遠用手捂住茶缸口,玉米粒子沒投進去,骨碌到外面去了。馬志遠盯著德順問,你媳婦是不是耳朵背?德順被追問的沒有辦法,只好點頭。馬志遠說,這個票我看不用投了。耳朵听不見不成,要是地震了,都把孩子砸在教室里了,啥也听不著。票沒投成,德順急了,找隊長高玉大。高玉大看馬志遠,馬志遠堅持捂住茶缸子口不叫大家扔玉米粒。高玉大只好對德順擺手說,下回吧。
接著,還要徐紅妹進教室講課,徐紅妹臉色煞白,還是不進去。老悶磨蹭了半天就進去了。老悶張嘴才說了四句話,馬志遠就把茶缸子扣過來,說,大舌頭不成,大舌頭哪成呢?隊長,你這初選的關沒把好。你看,德順媳婦耳朵背不好使,老悶說話不利索,這老師咋當嘛?高玉大紅了臉,說,都是公社干部的親戚,老悶平時唱歌不大舌頭。馬志遠說,那學校除了唱歌課可以唱,其他的課不能唱。照他這樣講課,咬進去的字不清楚,吐出來就更不利索,非得給我培養出一群小大舌頭。高玉大有點不樂意了,覺得馬志遠有點挑肥揀瘦難伺候。再說,舌頭大可以慢慢小,老話說得好,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舌頭變小也不是一日之功。
馬志遠對著教室說,老悶,你不用講了。老悶的腦袋鑽了出來,扳著門框問,眨(咋)了,通過了?馬志遠說,你嘴里有啥?老悶不明白馬志遠的意思,張口嘴說,沒哈(啥)啊。馬志遠說,你的嘴里好像含著個熱乎茄子,舌頭燙得捋不直。等你回家捋直了再來當老師。老悶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說打人白(別)……打懶(臉),說人白(別)說短,沒有你這麼造(臊)人的。
老悶甩袖而去,叫馬志遠哭笑不得。這個老悶還真爭氣,靠著公社的親戚,後來居然做了公社的廣播員。每天跟著一個女廣播員播音,老悶還是那樣捋不順溜的舌頭,這樣播天氣預報︰榜(廣)大社員們,現在播送貪(天)氣預報……
現在只剩下徐紅妹一個人了。高玉大還是對張書記的外甥女充滿信心。徐紅妹听到喊她的名字,左右瞅瞅,再也沒有頂替她的人了,一下子就出溜到地下去了。渾身發軟,小便失控,褲子尿濕,說啥也站不起來了。高玉大哭喪著臉,跟馬志遠商量,要不再叫徐紅妹緩緩。馬志遠說,別緩了,先把褲子換了吧,剛才我就見凳子下面有水,敢情都緊張得尿三泡了。
徐紅妹從此再沒緩過來,回家以後做下了病根,只要一听說「老師」倆字,馬上手心緊張得出汗,控制不住自己的小便。為這事公社的張書記老大不樂意,有一年來馬耳朵溝開會,指名說你們馬耳朵溝怎麼回事,考個老師,像過鬼門關,把我外甥閨女嚇得一輩子拉拉尿啊。
馬志遠端著空茶缸子,一粒玉米粒也沒有。高玉大也氣了,說,你怎麼回事,捂住個破茶缸子,像捂你老婆的屄,誰也不讓動呢。馬志遠堅持說,這樣的素質,他們咋能當老師,誤人子弟坑學生。高玉大抓把玉米粒摔在桌子上,說,矬子里拔將軍,好歹也拔一個。聾就聾點,大舌頭就湊合著听,也不是啥金貴的耳朵。還有徐紅妹,根本就是塊好料,你偏要整這麼多人听課投票嚇出了尿。別說一個小姑娘,就是老爺們,冷不丁看這樣的陣勢也受不了。高玉大氣急了,朝馬志遠作揖道,大志娘,我知道你在馬老師身上,逢年過節我給你到十字路口燒錢去,成不成啊,別來搗亂了你。早選上老師,你們兩口子也早點團聚,對誰都好。
馬志遠把茶缸子揣進懷里,回頭說,我不管你說什麼鬼話,這三個人肯定不能選。
高玉大氣壞了,蹦著高指責馬志遠,你還講啥民主,茶缸子你老扣著捂著抱著,不叫大家伙投玉米粒,你咋回事嘛?
馬志遠不說話,「噗通」一下就栽倒在地上。死活抱著茶缸子不撒手。秋月趕來,好說歹說,才算糊弄出來。馬志遠緩過來這口氣,囑咐秋月,看著點,誰也不能往里扔玉米粒。不能耽誤孩子,要不然我死了也閉不上眼。高玉大在馬志遠身邊燒了三路香,跪地下,磕了三個響頭說,弟妹,你就歸位吧,別作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