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稍一眼,古緋就看出墨卿歌制的是墨家的招牌墨丸——鶴頂紅。
此鶴頂紅非彼毒藥鶴頂紅,而是那墨丸制出來,本身樣式就是一枚栩栩如生遺世**的仙鶴,仙鶴頂冠,會是胭脂一樣的色澤,嬌艷欲滴,猶如畫龍點楮之筆,映著玄色墨身,非常好看,這也是墨家賣的最好的墨丸之一。
古緋自然也是會制的,當年她學會制的第一枚墨丸,便是此墨。
鶴頂紅最是適合用墨家千鈞捶法來制,其他的倒簡單,唯有一點,那仙鶴頂冠的一點嫣紅,卻是需要朱砂點綴,若是手上功夫不夠過硬,那一點想要點好,也是極難的。
古緋在白紗下冷笑一聲,她倏地改變主意,一手正不緊不慢揉按著小小的一團墨坯,另一手模上錘子。
既然是斗墨,鐵了心要敗了墨卿歌,那麼她也制鶴頂紅,不僅要制,還要用封家的百變拂柳捶法制出來,墨戈弋加諸給封禮之的不公,今個,她就從墨卿歌身上先行討回利錢來。
想著便做,咚的一聲,第一錘下落,明明是勢若力鈞的一捶,卻偏生讓古緋舞出了柔若無骨的柳枝柔意來,砸在墨坯上,便見古緋五指翻飛如蝶,飛快的一翻墨坯,第二錘不及眨眼的功夫就已經又落下,而這一錘卻迥異于第一錘,帶著氣魄山河的力道,連下落的聲音都大了許多,又不乏輕靈之感。
這也是百變拂柳捶法的精髓所在,即便是封禮之在這,也不見得能有古緋使的好。
對面的墨卿歌,在古緋落錘之際,心頭就微微煩躁起來,她余光瞥了古緋一眼,瞧著她舉手投足之間自有一股子韻味天成的流暢之感,這種氣度她至今還只在族中制墨技藝深厚的父親身上感受到過。
心下詫異,便起濃烈的不甘和嫉恨。她也拿起了錘子,衣袖揮動間,行雲流水地使出了千鈞捶法。
而每一下,她好似要用盡自己全部的力氣。將胸腔之中那股不忿都化在錘上,再用力地砸下。
明明她才是生來尊貴的,她向來引以為傲的絕世容顏,以及琴棋書畫的才華,沒有人能因制墨天賦如何就來否定她,這世間,就不能再存在比她更優秀的女子,大殷第一美人的名頭,只能有她一個便夠了。
墨卿歌是如何的心思,古緋不屑去揣度。自她使出百變拂柳捶法,心在那一刻就靜了下來,仿佛又看到了封溥羽,那個有長長壽眉,頭須皆白的睿智小老頭。卻愛吹胡子瞪眼,倔著刀子嘴,實際對任何人都有一顆豆腐心腸。
她的制墨技藝,雖有著天賦原因,加上她本身就是勤快的性子,願意在制墨上花大把的時間去琢磨,到至今。都未曾模到墨師的門檻,分明她在以前還在大京之時,有模模糊糊地感覺到,自心頭被仇恨充斥,就再沒感受到過了。
封溥羽其實跟她說過這個問題,只說她心有負累。自己都尚且無法看清自己的心,又何談讓墨丸有靈。
她不缺技藝的磨練,也不乏見識,以說她在會墨家千鈞捶法的基礎上,後又學會百變拂柳錘法。百年制墨世家墨家和歷經數代的封家,此兩家的東西她都學的一個不落,最後再將之所有的東西都融合,成為最適合她自個的技藝。
即便如此,她只要一日未能大仇得到,執念未隨,便無法榮登墨師之巔。
制墨,不為墨師,只是制墨師,終究是落了下乘,算不得真正的大家。
古緋不自覺地捶完一整套的百變拂柳捶法,她模了模手下的墨坯,又精益求精地砸了五百錘下去,方才罷休。
這時,墨卿歌那邊已經將墨坯扣入墨模,即將完成制墨。
一炷香,也不過只剩下兩三寸而已。
古緋不慌不忙,她捻起手邊早處理好了的紅朱砂粉,加了點麝香粉末,又混合了點其他的墨料益色,後飛快地以鹿膠相溶,象征性地攪拌了幾下,撈出,乒乒乓乓地捶打一通,那動作快的讓邊上的人沒個能看清她的動作。
從旁邊婢女呈上來的墨模中,古緋毫不猶豫地挑了鶴頂紅的墨模,先是將那小指甲蓋大小的朱砂紅與玄色墨坯相合在一起,再順勢扣入墨模。
「啪」的一聲,六塊墨模合死,墨坯制完畢,只等將之放入專門的陰干室,兩三天後卸墨模,再打磨描金,便成墨丸。
所有的人都看到古緋選的居然是和墨卿歌一樣的墨模,有人不以為然,有人覺得古緋真是狂妄無知。
就連墨卿歌心底都微微松了口氣,沒有人有她清楚,今日她帶來的制墨師父,隨便挑個出來,制出的鶴頂紅,都是挑不出錯來,且鶴頂紅這墨丸,本就是為墨家的師父用來練習千鈞捶法之用的,用別的捶法來制,想也想得到,制出的墨丸會有多挫劣。
雖說在墨家,也不是誰都能學到千鈞捶法,總有那麼一兩個師父,家中後宅妻妾,根本就是墨家人,只有有這種姻親關系的師父,才能學到一星半點的捶法。
而那最年輕的制墨師父,還恰好就是墨家的家生子制墨師父。
墨卿歌幾乎能斷定,古緋是輸定了。
至于事實如何,端是兩天之後見分曉,如同古緋想親眼瞧著墨卿歌的失敗一樣,她也同樣喜歡看別人心如死灰。
左聖司站出來,一拍掌笑道,「斗墨三局已定,這些天,左某還準備了點其他的子解悶,希望墨大姑娘喜歡才是。」
墨卿歌垂著眼,任婢女為她擦干淨手,「左公子說的哪里話,卿歌早聞左公子是個風雅情趣之人,只是公子別嫌卿歌和七妹靜秀擾了興致才好。」
這幾句話間,剛才那呈墨模的兩婢女自行便往陰干室去,古緋一直注意著墨卿歌那邊,瞅著她那邊的人馬少了幾個人,心頭一動,對身邊的苦媽使了個眼色。
苦媽心領神會,趁沒人注意。悄然退了下去,遠遠墜在那兩婢女身後。
左聖司還在同墨卿歌打哈哈,古緋嫌沒意思,她也不想再看見清泊。省的心里難受,便隨手拿了帕子來慢條斯理地擦手。
驀地,墨卿歌話扯到古緋身上,「姑娘真是好技藝,那一手捶法,當真使的出神入化。」
古緋並不答,她只管反反復復地擦著手指頭,從指縫到指關節,再是指甲縫,每一根的手指頭都來回擦好幾遍。
墨卿歌臉上一直沒變的笑意有點掛不住。這還是第一次有人敢無視她,不回她的話。
左聖司瞅了古緋一眼,他輕笑一聲,「多半是累著了,不過。墨大姑娘不累麼?想來是經常揮那錘子習慣了不成?不過,說起那錘子,左某瞧著都要好生一把子的力氣,才能一氣呵成地舞那麼多下。」
這話連消帶打,不僅將話題扯回來,還順勢給墨卿歌台階下。
他卻不曾想,墨卿歌一嬌滴滴的姑娘家。最是顧惜自己的翎羽美貌,那樣的話,將墨卿歌這仙女樣的人物比作成糙漢子又有何區別,還「好生一把子的力氣」,怎麼听怎麼刺耳。
若這話左聖司對著古緋說,古緋還不會在意。換做墨卿歌,當即就讓她心頭惱怒非常。
即便她一向不輕易在人前壞了自個的氣度,此刻也忍不住暗咬牙齦,然而她那張傾城聖潔如白蘭的臉上,越笑靨溫柔。「左公子真是愛說笑。」
說著,她自己捻起袖子,掩唇輕笑。
這當,苦媽轉了回來,她悄悄拉了古緋袖子一下,古緋看了看已經有人在準備散去,畢竟這比斗了一下午,此時天色也不早,估模再有一會就該用晚膳了,是以,當苦媽推著她離開的時候,只引來墨卿歌和清泊多看的一眼。
回了房間,苦媽示意夜鶯到門外守著,她關上門,為古緋揭了帷幔,才回稟道,「果然不出姑娘所料,墨卿歌還真使了手段。」
「哦?」古緋拉長尾音,她唇邊掛起意味深長的淺笑。
苦媽點頭,「剛才那兩名婢女去到畫舫最後面的陰干室,走到半路的時候,就闖出來兩墨卿歌那邊的制墨師父,且一人還將婢女給撞到,連墨模都落地上了,老奴瞅著那制墨師父,居然從袖中掏出另一墨模,準備將墨卿歌那枚墨模給替換掉。」
古緋听的要有興致,「你出手了?」
苦媽笑了,鼻翼間的法令紋加深,讓她看上去多了幾分像小孩般的俏皮,「是,老奴也撞了上去,不僅讓那制墨師父沒替換成墨模不說,還順手將他的墨模給帶了回來。」
說完,苦媽句從裙裾底下模出墨模來,從墨模縫隙依稀能見里面的墨坯,古緋瞧了一眼,就扔到一邊,「制的雖不錯,惜遇上的對手是我,換一個人,若得逞了,指不定墨卿歌這次還真贏定了。」
苦媽將那墨模隨手丟到木窗外的攏玉河中,只听得噗通一聲,濺起一點水花,就再沒響動,「那是,墨卿歌那種沽名釣譽的,現在被捧的多高,日後摔下來,就會有多慘。」
古緋重新換了衣裳,也散了,苦媽伸手為她輕揉了幾下根,綰了個松松的隨雲髻,只插烏金黑曜石臥狐簪,玄色晶亮的簪子在烏間猶如暗夜蒼穹一點明星,不惹人注意又精致非常。
「姑娘,還有兩三日,您有何打算?莫不是就要睜眼閉眼都看著那兩人不成?」苦媽輕聲問道,她總歸伺候了古緋好些時間,古緋對清泊的感情,她盡數看在眼里。
要她說,清泊若不是佔了個青梅竹馬的情誼在,又哪里配上的上自家姑娘,且兩個人本身就是南轅北轍的性子,一個愛憎分明,眼里容不得半點污穢之物,一個心機如海手段了得,七竅玲瓏心,豈是世間隨便一個男兒能駕馭的住的。
古緋瞧著銅鏡中的自己,那張臉顯得陌生又熟悉,她定定注視著那雙眼瞳,沉吟片刻就道,「不看著,如何能讓墨卿歌自亂陣腳,何況……」
何況,她也想看看清泊到底會讓她失望到何種地步去!
長痛不如短痛,真若斷干淨了,那也是好事,省的日後兩人對立兵戎相見。
ps︰
小劇場——
某公子︰本公子哪里哪里配不上阿緋了?
苦媽︰尤湖公子能給姑娘治腿。
某公子︰本公子還能給阿緋制一堆的毫筆,軟毛、硬毛、粗的、細的……
苦媽︰尤湖公子能給姑娘治腿。
某公子︰我家世顯赫,筆墨才最登對。
苦媽︰尤湖公子能給姑娘治腿。
某公子︰我和阿緋有很多年的感情基礎。
苦媽︰尤湖公子能給姑娘治腿。
某公子︰怒!你能換個詞麼?
苦媽:你不能給姑娘治腿。
某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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