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眼虛眯,古緋微抬頭,看著初陽下的男子,有淺淡的光暈從他臉沿流水而過,帶著溫暖的柔和。
古緋點點頭,將目光落在一邊,卻是不想再說其他。
明月輕笑了聲,似乎半點都不會古緋這點失禮而生惱,他對夜鶯也點了點頭,就回到樓閣台子上去了,剩周圍不認識的制墨師父,面色古怪地瞥古緋。
古緋輕輕摩挲手邊的木牌,半個巴掌大的木牌,上面刻著十五的數字,這便是她參加貢墨爭選的身份,且拍在第十四位師父後面。
她朝整個場地中梭巡一圈,不期然地看見了墨家的人,墨家的制墨師父很好辨認,穿著統一的灰白色窄袖袍子,一副鼻孔看人的傲慢模樣,他們也不主動跟周圍的師父說話,對那些搭理上來的,也是愛理不理地模樣。
古緋冷笑一聲,她估模著要到最後墨卿歌才會來,畢竟此次貢墨征選,這些墨家的師父都是以個人名義參加,而墨卿歌才是打著墨家的名頭。
墨家一貫這麼做,這也是避免最後的冠首話落他人之手。
她視線移到別處,場中基本有一半的師父是大京墨商會的人,這些人和其他一些制墨師父涇渭分明,很明顯就能看出是大京的師父和其他郡州的,兩者謂互看不順眼。
大京的師父覺得其他郡州的,都是一些技藝粗劣的,而其他郡州的師父,則覺得大京的是閉門造車固步自封,早已腐化。
古緋沒往任何一堆人面前湊,會制墨的女子本就少有,還能來參加征選的就更少了。
她大概掃了眼,這場中的來的女子,除去那些藝師,也就四五名而已。
日傾中央。時辰差不多之時,有司儀唱了聲,揚手就欲敲懸掛中央的黃橙橙銅鼓,就在這當。一陣環佩叮咚作響的聲音由遠及近,緊接著是,淡雅又浸入心脾的暗香涌動,帶著甜膩的芬芳,叫人忍不住想多嗅幾口。
古緋眉頭一皺,她捻起袖子,不自覺掩住鼻尖,她嗅覺比常人靈敏,故而再很多人聞來很是舒服的芬芳到她鼻尖,就覺刺鼻非常。
「卿歌來遲。讓諸位久等了。」墨卿歌鶯鸝脆生響起,然後一襲藕白衣裙的窈窕佳人娉婷而立在門口,一雙美目盼兮,生姿妙曼地掃了場中所有人一眼。
「大姑娘……」
「大姑娘,安好。不晚,時辰剛好……」
「大姑娘……」
眼見墨卿歌一出現,墨家那伙人當即迎了上去,臉上諂媚尊敬的笑意,能讓人眼花了去。
墨卿歌嘴角含笑,仍然那副優雅聖潔的模樣,她一一看過每一個人。讓所有的人都會產生一種她在看我的錯覺,繼而覺心頭激動非常。
如眾星拱月一般,墨卿歌在墨家人的環繞之下,緩步到場中央,並朝樓閣台子上那幾位宮廷名匠屈膝行禮道,「墨家卿歌。見過幾位名匠大人。」
其中一山羊胡的老者,一撫胡須虛手一引笑道,「墨大姑娘多禮了,快快請起。」
明顯其他幾位宮廷名匠皆是以他為首。
古緋眉頭輕攏,這人左清跟她說過。司墨坊坊主,位五品,名霍期,家中三代為匠,皆是宮廷匠師,一手雕刻墨模的功夫出神入化。
此人處事極為圓滑世故,手腕了得,常行走宮廷,這麼多年,應是誰都不得罪,將中庸之道玩的爐火純青,是以,是大京有名的「老好人」,當然,手上也是真有本事的。
古緋想著有的沒的,墨卿歌這時候寒暄完,退了下來,墨家的人都圍繞在她身邊,她狀若無意地瞥了古緋一眼,一側身,就將她身邊起先一直遮擋的人影露了出來——
湖藍斜襟衣衫,廣袖大帶,一身如日暖人的俊逸氣度,卻是清泊無疑。
古緋當沒看到墨卿歌的挑釁,真要打壓對方,自然要從最為得意的地方來下手。
第一場的比斗在司儀敲響銅鼓後開始,從一號木牌開始,依次上到樓閣台子上展出自己的墨丸。
第一個上場的是為矮小精干的師父,一身短襟衣袍,眼神有怯懦,一看就是小作坊出來的。
他深呼吸了一口氣,鼓起勇氣,從懷里模出一細絹包裹的墨丸來,竟是連墨盒都沒有。
底下想起唏噓的哄笑聲,甚至還有缺德地師父大聲地鬧將起來,「連墨盒都沒有,趕緊滾下去吧……」
那人面色難堪,他握著自己的墨丸,雙眼通紅,好半天不吭聲。
「這位師父,請展出墨丸。」司儀上前提醒道。
那師父感激地一點頭,趕緊拿出墨丸。
古緋眼力好,她看的清清楚楚那是枚飛燕樣式的墨丸,靈動如真的翱翔翅膀,微仰起的頭,像是真要振翅欲飛一般。
連墨盒都無法制備的,自然是請不起藝師了,只見那師父看著自己的墨丸,一瞬臉上的神色就安靜下來,他向司儀要來筆硯,只能用最原始的法子來讓眾人品鑒。
不慌不忙的研磨,有序有度,待一小汪的墨汁濃郁似夜之後,那師父執筆,飽蘸墨汁後,提筆在紙上書下個大大的「墨」字。
那字其實寫的並不好,歪歪扭扭,不整齊不說,還少了一點,如此能看出,這位師父,只會制墨,字並不識幾個,尚且生計困難。
當司儀將那張紙展開,下面的譏笑聲更大了。
那制墨師父低下頭,死死握著飛燕墨丸,如若不是還等著幾位宮廷匠師的品鑒,只怕他早便沖下了台子。
古緋微微搖頭,心下有嘆息。
夜鶯不太懂,她同很多人一樣,只看到那師父字寫的不好,連墨盒也制備不起,眼見古緋神色,她低頭小聲問道,「姑娘,這第一位師父如何?婢子是看不出來。」
古緋本就有心讓夜鶯多見識一番。當即回道,「品鑒墨丸,當從質地、色澤、香味等方方面面來看。」
「那師父的飛燕墨丸,樣式不錯。還能再精巧些,當然這和墨模有關,墨丸質地輕盈不透,色黑而純,書寫之際無香,研磨無聲,算的上是一枚好墨。」
說完,她瞅了周圍的人一眼,「夜鶯,你入我門下。為第一大弟子,當不與常人同日而語,務必要有自己的體悟,即便眾人皆醉,你也要做醒著的那個。」
夜鶯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即便後一句話她這會不太明白。也用心記著。
古緋瞅著那在台上務必局促的制墨師父,「記下這人,比斗之後去打听打听,稍加提點,便成為我玄朱坊的制墨師父。」
夜鶯聞言,趕緊多看了那人幾眼,將面容和身形以及木牌上的數牢牢記住。
這當。幾位宮廷名匠品鑒完,致了和古緋剛才說一般無二的品鑒詞之後,便當場宣布,一號木牌持有者過了比斗。
話落,底下的人再沒一個敢小看,剛才起哄最大聲的幾個。更是面色尷尬。
那制墨師父無比激動,他收好墨丸,朝幾位名匠大人深深鞠躬行禮,然後退下台子,站到角落中。安心看其他人比斗。
與此同時,墨卿歌對邊上一管家模樣的中年男子低語了幾句,那管家也看了第一位制墨師父好幾眼,還點了點頭。
隨後是持二號木牌的制墨師父,這一個就差勁很多,還請了藝師,那藝師也是相貌姣好的,穿著粉色衣裙,穿梭如蝶地研磨後又制筆點沾,舉手投足之間,妖嬈妙曼,翩然若舞,也算好看。
只是惜,幾位名匠大人看過墨丸之後,一個個搖頭,最後二號木牌被阻攔在外,止步與第一場的比斗。
陸陸續續的制墨師父展出自己的墨丸,各種藝師都有,吟詩頌詞的,直接潑墨作畫的,也有那等撫琴為伴,盈盈起舞的,端是讓人眼花繚亂。
古緋沒半點不耐,盡管日頭漸中,場中開始灼熱起來,她依然眼都不眨地看著,有人不斷擦拭汗,她硬是冷冷清清,鼻尖汗珠都沒冒一顆。
而墨卿歌自然是有人撐了涼快的華蓋,身邊還有婢女輕搖羅扇,好不自在。
很快就論到古緋的十五號木牌,當司儀喊了聲後,當即就有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小廝搬了三面高架擂鼓上台,且用潔白似雪的大片白紙圍了一圈,以三面擂鼓為點,用白紙為幔,在樓閣台子上圍出個小小的一角來。
緊接著,突聞雷聲般的「咚」的一聲,就見白紙幔上出現道縴細的人影,那人影或靜或動,每一下敲擊擂鼓,都必定在白紙幔上留下道道墨跡。
她手里應該拿了數支毫筆,也不知那白紙幔中放置了何物,在大白天的,竟然也弄出了人影來,且朦朧不清,只能見其中有人隨著雨點樣的鼓聲舞動,四處飛散的絲帶,有節奏的鼓聲,加上柔軟翩然的舞姿,恍若有仙女臨世,不知人間幾何。
正在眾人看的如痴如醉之際,叮咚叮咚清泉般的琴聲驀地響起,帶著雨打芭蕉的翠音,奇異的便和鼓聲應和到一起,而那到人影揮灑地越加快,白紙幔上墨跡逐漸成型,深深淺淺的色澤,開始彌漫出淺淡醒神的麝香。
「咚咚咚……」
最後一波密集的鼓聲之後,便見白紙幔後的那人影緩緩升騰而起,像是逐漸綻放的花蕾,在無人的暗夜之中,盡情釋放自己的絕色。
有兩穿白衣的婢女趕緊上台,在琴聲歇之前,展開白紙幔,一副波瀾壯闊的天外飛仙圖徐徐在眾人面前展開,大片大片的祥雲,飛舞漫天的柔軟衣袂,飄飄欲仙的九天玄女,眼眸半垂,微微上翹的嘴角,帶著悲天憫人地慈悲,周身祥雲圍繞,半露的手臂,高舉過頭頂,竟是反手握著一琵琶,十指如蝶,恍若還能听見鏗鏘如玉珠落地的琵琶琴音,當真是天籟。
然而這還不算完,兩婢女將白紙幔展開之後,露出圍在其中的人來——
白裙飄然,廣袖無雲,卻是一面容風情萬種的女子,那女子臉上的神色和話中的九天玄女一般無二,甚至她一膝半屈,單腳**,曳地長裙裹著那雙修長的腿,露出小半截的女敕白腰身,小小的精致的肚臍眼,能將人魂魄都給勾了去。
女子也如畫中一般,高舉雙手,手中還捧著一飛仙反彈琵琶樣式的墨丸,在灼熱的日光之下耀眼地讓人目眩。
「此墨名龍香,乃奴玄朱坊主人所制。」梓鳶輕聲說道,每一字都如冰泉叮咚,好听的讓人半邊身子都酥麻了起。
「呈上來!」霍期騰地起身,面色有激動地道。
梓鳶收攏姿勢,廣袖隨風而動,曳地裙裾飄然若仙,當真就有一股子要羽化登仙之感,她單手提了提裙,朝著古緋的方向很是隱晦地眨了下眼,才妖妖嬈嬈地轉身,雙手捧著墨丸,欲親自呈上去。
古緋勾唇點笑,她眼梢有顯而易見的心悅之色。
夜鶯也高興,「姑娘,那位大人見著姑娘的墨丸眼楮都亮了。」
古緋嘴角暗影瞬間深邃,她輕笑了聲,「龍香不止如此……」
她聲音低,便是夜鶯都沒听清楚,待夜鶯低頭想再問時,就听聞場中傳來此起彼伏的驚呼聲——
「快看,那是什麼?」
「蝴蝶,連蝴蝶都引來了……」
「這果真是仙法,仙法……」
……
不說旁人,便是連梓鳶都驚住了,她才走了兩三步,就有好幾只的蝴蝶扇著翅膀飛了過來,起先她也沒在意,這六七月間,身上只要是帶了香的,招引點蝴蝶,也是常事。
不等她再邁步,緊接著就是以肉眼見的無數蝴蝶從天際飛來,繞著她轉了幾圈,後有些停在那副九天玄女反彈琵琶的圖上,有些則歇在她髻,甚至她無意沾染了墨汁的指尖,也是停了只墨藍蝴蝶。
她轉身,難以置信地看著古緋,一張廣袖,袖擺曳動之間,她仿佛媚惑的蝶妖。
場中安靜無聲,所有的人都睜大了眼楮,看梓鳶周身的蝴蝶,以及那幅九天玄女的圖,此刻那仙女衣衫上也是停歇了蝴蝶,看著就越像真要飄出畫卷來一般。
大約有一刻鐘的功夫,有風漸起,墨跡上的香味淡了點,那些蝴蝶才一一飛離開,猶如來時般,讓人心頭震撼。
梓鳶回過神,她趕緊捧著墨丸到極為名匠大人面前,恭敬地道,「請諸位大人品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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