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看雙喜吧。
世間沒有絕對的永恆,而只有相對的不變。那個鄉村預言家的遺傳理論,被眼睜睜的事實粉碎得一塌糊涂。幾年沒有見到偶爾在什麼地方踫著了雙喜的鄉鄰,根本認不出他了,只是听到雙喜的招呼才停了步,好象回想起什麼,問︰「你……你是老主任家的小雙喜嗎?」一邊問一邊在心里琢磨︰「這眉眼、嘴角……像,可這身板、個頭……跟幾年前那個矮胖的小男孩怎麼也聯不到一塊了。」
現在的雙喜比梅子高出一個頭。這幾年間,梅子沒見長高多少,但變白變胖了;雙喜長高了,卻變瘦變黑了。現在他們倆在一起,雙喜名正言順地是個「哥」了,而梅子也就自然地像個「妹妹」了。梅子已不再叫他「小弟哥」而叫他「雙喜哥」了,雙喜也不再叫她「梅姐」而叫她「梅子」。雙喜再不像「小弟哥」那樣,大事小事都請教「梅姐」,梅子也用不著再去保護那個憨實的「小弟哥」了。反過來,雙喜在言談舉止間,有意無意地表露出男子漢的主見與果敢,同時,他在義不容辭地履行著哥哥呵護妹妹的義務。
兄妹般的情義與日俱增。
然而,人大心也就大了。
說不清是高一的下學期還是讀了高二,他們之間的關系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他倆不在一個班級。雖不象上初中時幾乎天天在一起,可也還是有見面的時間和空間。可有一段時間,雙喜幾次找借口去見梅子,梅子遠遠地見了他的身影,竟面露幾分羞澀躲到了一邊——避而不見。
但終于還是見面了。不過這一回,他們各自的目光都變得躲躲閃閃的了,尤其是梅子,只撲閃了一眼便低頭不語。她那心底里深藏著的興奮、激動、緊張、羞怯以及迷惘,卻讓手腳的不自然給暴露出來了。雙喜心跳加快,呼吸自然也就爭促,那一向靈動的舌頭卻呆拙了,好不容易才擠出口的一言半語,卻與心里想說的不著一點邊兒。腔調也變了,連自己都覺得生澀甚至怪異;那眼楮與心就更顯得不協調甚而有點滑稽可笑了︰眼楮總在藏著躲著,可狂熱的心卻在一意地慫恿——那眼角就不時地向對方瞥一下或瞟一下……
雙方的表現,都在證明一個心照不宣的事實︰各自心底里的情愛之門——一直封閉著的——現在忽然……不,說不清是什麼時候已經被對方悄悄地啟開了一道縫兒了。
男人的情愛之門一旦打開,那奔放的情感的潮水便如同山洪爆發般傾瀉而下,任何主觀的意志和客觀的力量都難以阻擋了。
而柔情似水的梅子,卻要把才啟開一道縫兒的心門給重新關嚴、堵死……
雙喜窘迫地結結巴巴地剛說了一句不著邊的話,梅子卻扔下一句令雙喜詫異萬分的絕情告別︰「以後你不要再來找我了,你不是我哥,我也不配做你妹子,我們什麼都不是……」話音未落,便扭頭跑開了。
雙喜木樁似地立著,迷茫的目光緊追著梅子的身影。他看得出,梅子在用手捂著嘴,極力地掩飾著,不讓哭聲傳給任何一個人。
「莫非,梅子心里沒有我?不是,絕對不是。她那眼楮是瞞不住心思的。可為什麼……?」雙喜一時迷亂了。他靜下心來一想,終隱隱悟出了梅子的良苦用心。
「階級斗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當時,又一股新的政治風暴席卷著全國的城市鄉村。學校地處偏僻的農村,強勁的風頭暫時還沒有襲來,但風聲已越來越緊。
兩天後,學校政治處劉主任的談話,進一步驗證了雙喜的判斷。劉主任開門見山地說︰「仇雙喜同學,最近有同學反映,你正在和一個女同學談戀愛。」劉主任說話的語氣和神態,似乎在警示雙喜︰「證據確鑿,你想抵賴,是沒有用的。」
雙喜還是藏著又露著幾分緊張,連連搖頭又連說幾個「沒有」。
劉主任笑了笑︰「這事不是你說了算,也不是我說了算,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嘛,我們會調查清楚的,要相信,群眾的眼楮是雪亮的……」
劉主任慢條斯理地點燃了一支煙,頓時幾縷煙霧悠然地繚繞著他的半個身子。他接著說︰「不管有還是沒有,我都要提醒你幾句。談戀愛,是小資產階級的情調,男女整日纏纏綿綿的,沉迷于親親我我的兒女情長中極易喪失無產階級的革命斗志。當然了,這只是一個人的思想覺悟問題。如果……如果……對了,談戀愛的關鍵問題是戀愛的對象問題。如果戀愛的對象是貧下中農子女,根正苗紅,那就是一般的思想認識問題。如果是地、富、反、壞、右也就是‘黑五類’子女,那問題可就嚴重了,那就是階級立場問題。‘階級立場’你懂嗎?就是說,你就成了人民的敵人。其後果嘛,你可要認真地想想清楚唷。」劉主任吸了一口煙,接著轉了話題︰「形勢喜人形勢更逼人啦。隨著革命的不斷深入,又一場新的政治斗爭——階級斗爭馬上就要開始了。上頭的紅頭文件已經下發了,校長已經去縣里開會了。用戲文上的一句俗語,叫做序幕即將拉開,什麼主角、配角啦,就要登台亮相了。好啦,我扯得有些遠啦,你回去好好想想,有什麼新的認識,新的轉變,隨時可以找我談一談。」
十九年的六千多個日日夜夜,雙喜第一次徹夜未眠。他在一遍又一遍地思考著劉主任的話——
「‘談戀愛是資產階級的情調……極易喪失無產階級的革命斗志……’難道只有資產階級才有情有愛,而無產階級則沒有人間的七情六欲?那‘無產階級’還是不是人呢?莫非是什麼‘特殊材料’制成的人吧。什麼樣的‘特殊材料’制成的人居然無情無欲呢?那一定是刻苦修煉而為宗教徒——或尼姑或和尚了。這種修行是心地的虔誠還是外表的虛偽?真是滑稽得令人啼笑皆非。
「‘如果是地富反壞右……‘黑五類’子女……那就是階級立場問題……你就成了人民的敵人……’顯然,這是在既定的政治框架中分辨‘人民’與‘敵人’。而從人的角度看,‘敵人’里面不乏心地善良甚至剛正不阿的好人,而‘人民’以及‘人民’的子女里,殺人、放火、**等惡行不是屢見不鮮嗎?即便‘敵人’是真正的壞人,難道他們的子女就一定受其影響而注定也是壞人嗎?那些仁人志士曾背叛自己的家庭而投身革命有的甚至成為革命的領袖人物,這又該作何解釋呢?……」
對劉主任的話,雙喜翻來覆去怎麼想也想不明白。但有一點卻是清清楚楚的了︰「梅子的‘無情’甚至‘絕情’,恰恰證明她對自己愛之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