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刀很是失望。但他還是苦口婆心地開導勸說兒子︰「你不去,老爹不勉強你。不過,喜子,你可得好好地想一想,好多人想去卻想不到哩。現在學校停課,你在家又沒什麼事干,去听听學學,只有好處絕沒有半點對你不利的。听說以後上大學不用考試了,就憑大隊、公社一級一級地推薦。但年輕人要有政治表現啦,要有政治資本啦。再說,我年歲一天一天上身,對上頭的什麼方針政策啦,理解得不深不透,這做起來就難免有些偏差。你要去學了,對好多東西一定比我吃得透,把得準。回來以後呢,也能跟老爹參議參議,提提建議什麼的。喜子,你好好想想,如果實在不去,我下午就用不著再跑公社了,你待會兒給我個準話。」
雙喜開始的斷然拒絕,自然是因為梅子。盡管他和梅子不能再白日里相見,甚至夜里頭相見時難別亦難,但他一天也不能離開她。當听了父親後面的這番話,雙喜的心真的有些動了。至于將來「上大學推薦……政治資本」之類,他並沒有往那上邊去想,但「你要去學了……回來以後……跟老爹參議參議,提提建議……」倒讓雙喜動了心。對于目前的這場驚心動魄的階級斗爭,對有關的方針政策,雙喜真的是一無所知。他覺得父親對此也是一知半解,甚至根本就沒把上頭的方針政策當回事,而純碎是感情用事,依其意念而行事。以抓階級斗爭為幌子,想干什麼就干什麼,想怎麼干就怎麼干,大有天馬行空、獨來獨往的架勢。如果自己去學了,對有關的方針政策肯定會了解、理解一些,這倒可以作為跟老爹「參議參議」「提提建議」的資本,借以不顯出不露水地去保護梅娘,呵護梅子。這倒是對心上人實實在在的有所作為,而不像以往那樣,只能作些口頭上的蒼白的撫慰,而實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無奈與無助。
可雙喜心底里早就萌生的那隱隱的不安又浮了上來︰「自己去學習的這段時間里,梅子,梅子的娘會不會出什麼事兒呢?」在他父親接連幾個夜晚的潛伏轉而告一段落後,雙喜心里的那種「不安」也就跟著由原先的濃重轉為淺淡些了,但那「不安」的根似乎還植在他的心底里。因為父親的為人尤其在女人方面的所作所為,早已在他純潔的心靈里烙下了深深的傷痕。
雙喜忽又想到父親家書中的幾句話︰「……‘我的階級立場是堅定不移的,……同時抵制住各種誘惑,特別是金錢和女人……’」對于金錢,說實在的,父親確實夠不上貪婪。但對于女人……顯然是搪塞了,又分明是對兒子的敷衍,敷衍得太蒼白,甚至有些滑稽。他本不應該說出這樣的話的,反而讓兒子覺得難堪,進而厭惡了。雙喜想著想著,忽然意識到自己似乎只是斷章取義,而曲解了父親的本意︰「‘同時抵制住各種誘惑,特別是金錢和女人’的前一句是‘我的階級立場是堅定不移的’,而後一句是對前一句自我定論的具體闡釋。他的本意應是抵制住‘階級敵人’利用金錢或女人施以的誘惑——對,一定是這樣的……
「是的,自打父親做了大隊‘一把手’的近二十年中,正是因為他的‘堅定不移的階級立場’,才沒有被大大小小的人物拖下水,也才沒有在大大小小的運動中被拉下台,這正應了那句立身處事之道︰大事不糊涂。
「假如父親真的對梅子動了邪念,那豈不是自投羅網且引火燒身?結果眾叛親離,身敗名裂,自己毀了自己麼?再則,父親粘連上的那些女人,還從沒听說有一個是‘黑五類’家屬或有什麼不清不白的政治背景的,這就足以說明父親是‘堅定不移’堅守著他的政治底線的。
「可他接連幾個夜晚的潛伏,到底是……?也許是想抓住蒙面人,看看究竟是誰。不管是口是心非陽奉陰違暗地里的異已,還是俯首貼耳順著他懷里滾的明面上的心月復,還是其他什麼人,他只要抓住把柄,便可以堂而皇之地整倒或控制利用對方……」雙喜自然希望父親是出于這種政治目的而不是別的。
雙喜昨天早晨看了父親的這番話後,大致也是這麼想的,不過現在想得更透徹了些。這就說明,雙喜對父親的「階級立場是堅定不移的」最終是堅定不移地確信了。
雙喜從自己的房間里走出來走近了前屋,站在門口看了看正在一邊喝著茶一邊想著心思的父親,說︰「我想問您一個問題,希望您能如實地回答我。」
老刀笑了,笑得很實在,說︰「喜子,看來你還不相信你老爹,說吧。」
「我們大隊的這場階級斗爭,是不是每個‘黑五類’分子,都要像整王大炮那樣,一個一個整一遍?」
「哦,你是問這個問題呀,問得好,說明你真的關心政治了。我們大隊的階級斗爭,目前的重點對像就是王大炮,因為他起先頑固不化死不認罪。而頑抗到底,只有死路一條。不過,這只是一句高喊的口號,說句心里話,你老爹也是人,也有前思後慮。他當年想設圈套污陷我然後把我往死里整,但今天他栽在我的手里,我並不想存心整死他。他既然已經低了頭,認了罪,我會放他一馬的。但還要接著批,我要讓他徹底服了輸。兒子,你老爹我這人,雖然不屬虎,但有幾分虎性,吃硬不吃軟。他王大炮如果在我面前不服軟,那他絕沒有好下場。」
老刀呷了口茶,接著說︰「至于其他的‘黑五類’分子,只要老老實實,安分守紀,那就是一般性地批批斗斗,不會傷筋動骨的。對于‘黑五類’家屬,連批斗也沒有必要搞,只是讓她們接受人民群眾監督監督。噢,想起來了,還有一個人——趙神醫,你說我能放過他嗎?不過,手段和方式是多種多樣的,不一定要用整王大炮的手段去整他。他和王大炮不一樣,太膽小,還沒動他,他就嚇得夾不住尿屎了。這正說明他對我做過虧心事,心里有鬼害怕呀。我要慢慢地折磨他,讓他不死也得月兌層皮,活著比死還難受……」
雙喜听了父親似乎是推心置月復的一番話,心里隱隱懸著的一塊石頭似乎落了地,說︰「您讓我去學習班的事,我認真地想了想,那還是依照您的意思……去吧……」
「好,好!」老刀听了高興得站起來,說︰「到底是我的兒子,有出息!我現在再跑一趟公社,爭取把那正式的表格拿回來……」
老刀在公社整整等了一個下午,直到食堂快開晚飯的時候,老刀才跟著剛剛回來的田副主任進了他的住處。老刀開門見山地把兒子的事說了。田副主任一邊沏茶,一邊說︰「老仇啊,這要是別人,那絕對不行,你想想,一個停課在家的學生,又從未做過一天干部……可誰叫他是你的兒子呢?我要是說個‘不’字,那你一肚子的火氣,還有這一身蠻勁,不知今兒個夜里,哪一個女人又要遭罪了……」說著,和老刀一起笑起來。
老刀說︰「老弟,我又欠你一個人情。」
田副主任說︰「你要是把一個年輕漂亮又剛上手的讓給我嘗嘗鮮,這情不就還啦,你舍得嗎?」兩人又哈哈笑起來。
「唉,老兄,我說你摟著那麼多女人,你咋還這麼肥胖結實?是不是光使勁沒耗油呀?」愛拿老刀開玩笑的田副主任見老刀只是笑,沒有應和他的口味再添油加醋,就又撩撥了一句︰「要真是那樣,那我就懷疑了,你那家伙,是不是秋後的黃瓜,雖還吊在架子上,卻早干癟了,疲軟得沒一絲硬氣兒了。」說著,兩個情投意合的男人,又開心得大笑了一陣。
老刀回家的路上,大概是心思又迷到邪路上去了,一走神重重地摔了一跤。回到家,還一只手捂著肩膀「唉唷唉唷」地叫喚。吃了飯,他讓兒子去填那張正式表格,自己躺倒在了床上,本來像夜貓子似的每晚出去慣了,現在想出去卻懶得動了。
雙喜回自己的房間很快填好了表格,便一心尋思著,今天夜里無論如何得出去,再見上梅子一面。
雙喜一次又一次地溜近前屋,卻一次又一次地失望——父親還沒有睡著。再想想,父親以往晚飯後出了門,大多在十點以後,有時甚至快到半夜時,才回屋躺下,也就不覺得奇怪了。
雙喜一次又一次悄悄地出,又悄悄地回,失望——焦急;再失望——更焦急。
雙喜一次又一次把自己折磨得太疲倦了。他甚至想︰「前屋的門實在開不了,干脆翻越牆頭。可自家的牆頭比別人家高那麼一截兒,又是那樣的結實——翻越或是打洞都是痴心妄想;不管他睡著還是沒睡著,索性奪門而出——那還不如編個謊……可生性多疑的他,一旦尾隨跟蹤,發現蒙面人原來居然是他的兒子,那……」
近子夜時,雙喜又一次溜到前屋,剛輕輕地拉了一下門,想不到父親被「吱」的一聲門響,忽然從鼾聲中驚醒了。這一次,雙喜終于絕望地回屋躺下了,不一會,他就入了夢里了︰他終于和梅子嘴交著嘴,胸貼著胸,越抱越緊了……
雙喜明天就要離開家,到縣里學習去了。他哪里知道,他的擔心並非多余︰兒子剛離開家,老子蓄謀已久的「好事」就粉墨登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