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剛朦朦亮,好多人還在驚驚咋咋的險夢中,硬是被大隊部院子里那棵大槐樹上,昨天才安裝上的比盆口還大的大喇叭擴出的聲響給嚇醒了。
「喂、喂、喂喂……各位社員同志們,大家注意啦,有件要緊的事跟大家傳達一下,有要緊的事……喂、喂喂,大家注意啦,有件要緊的事……」
什麼要緊的事呢?一句話重復了好幾遍?很多人都屏住氣一邊听一邊想,莫非又揪出一個「現行反xx」?
「社員同志們,我們首先學習兩條最高指示,偉大領袖教導我們說‘抓革命,促生產’。還教導我們說‘與天斗,其樂無窮,與地斗,其樂無窮,與人斗,其樂無窮……」人們听到最後一句,禁不住揪緊了心——不知又是哪一個要遭殃了。
「現在傳達公社革委會下達的一項重要任務,就是大規模的‘平田整地’。大家注意了,不要一听說‘平田整地’,就片面地理解為生產上的事情。這一次的平田整地,不僅是一項艱巨的生產任務,而且是一項帶有很強政治性的革命任務。我們大隊的口號是︰‘男女老少齊上陣,上至八十三,下至把手攙,人人出力流大汗,披星戴月連夜干,十天填平東南窪!’……」
大喇叭里最後通知大隊一班領導成員和各生產隊隊長,火速到大隊部開會。
大隊會議室里,老刀正襟危坐,一臉嚴肅的革命正氣。平時愛說些俏皮話的人,瞥一眼老主任的氣色,立時肅然起敬,不敢隨意言笑。老刀把剛才在廣播里的講話又添枝加葉地重復了一遍,末了問︰「大家對十天完成任務有沒有困難?」
有人壯著膽吞吞吐吐地說︰「老主任,您說的上至八十三……是真的……?」後半句話在喉嚨里打轉。
「?什麼真的假的?你以為我剛才講的是吹牛皮?我說的上至八十三,只是個大致範圍,後邊我不是說人人都要出力流大汗嗎。‘八十三’,我還說小了,就是九十三,只要能走動,能端碗吃飯,都要上!我現在在此特別強調這一點,要不折不扣地執行!而且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在執行中去慢慢地理解。有人听了,可能心里又在打鼓,這八十三、九十三能端碗吃飯,可到工地上能干什麼?大家說說能干什麼?既然能走動,能端碗吃飯,那能不能用碗端泥?一碗泥端不動,能不能端半碗?實在走不動端不了的,能不能為大伙兒燒點開水倒點茶什麼的?我剛才已著重強調了,這一次的‘平田整地’,既是生產任務又是政治任務。公社準備在我們大隊搞個樣板,樹立典型。要是搞好了,據說上面的大領導要下來視察,報社的大記者要下來采訪。我知道你們想說什麼,那些穿**的小女圭女圭,那些流鼻涕淌眼淚的八十三、九十三的老頭老太太們上了工地,非但做不了什麼事,反而礙手礙腳地添亂,是不是這麼想的?你們肚子里的那點小九九,我還看不透?這是你們思想認識上的短淺,短淺啦。要是上級領導、報社記者來了,你們想想,他們從小女圭女圭、老頭老太太身上看到了什麼?人家的眼光可高遠著哩,不像你們只看到自己的肚皮,只看到自己的腳丫子。人家看到的是整個麻石盤的精神風貌,看到的是人小精神大,人老志更高;看到的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戰天斗地換新貌……那些搖筆桿子的,可比我的眼界高多了,不但會說,更會寫,能把母牛尾巴下吹出一朵鮮花來……」
大家听了,不約而同地「哦」了一聲,有人剩機溜須拍馬︰「還是老主任高明,站得高看得遠……」
其實,老主任的「高明」,不僅在于「站得高,看得遠」,更令人折服的是,巧借東風,暗事明做。公社下達「平地整地」的任務是真的,昨天上午就召集各大隊「一把手」開了會。可老刀昨天下午把精力全用在了兒子身上,晚上那心思呢,又被朝思暮想的美人兒纏得迷糊了,直到「一拍腦門」時,才想起「平田整地」這檔子事來。至于「公社準備在我們大隊搞個樣板,樹立典型,要是搞好了,上面的大領導要來視察,報社的大記者要下來采訪……」的話,全是老刀無中生有借題發揮出來的,這可是他的拿手好戲。
「現在,我宣布一個硬性的死規定︰一是瞎子,二是臥床不起的,除了這兩種人,其余的,只要能走動,能端碗的,一個不能漏,全上!」
老刀點燃了一支煙,吸了一口,又接著說︰「噢,還有……差一點忘了,木業廠的幾個木匠,衛生室的兩個醫生,全都上工地,為民工服務。其它的暫時都放一放,圍繞‘平田整地’這一中心工作。因此,大隊革委會所有干部都要撲到工地上去,由分管生產的副主任馬大栓全權負責,其它人協助配合。在這里,我要特別強調一點,就是革委會一班人,還有生產隊干部,要做實干派,不要做口頭革命派;要做排頭兵,不要做逃兵、滑兵。有些人,一到工地,不是拉屎,就是撒尿。更不能容忍的是,以種種借口,開小差,七彎八轉地轉回頭!村里頭家家關門上鎖,你說你這時候回來想干什麼?不是偷雞就是模狗,再不就是翻牆破院,想在院拐角牆旮旯,安裝定時炸彈!當然,我這是不恰當地打個比方。就是說,開小差,轉回頭,說明你思想有問題,靈魂深處有毛病。看起來是小事,上綱上線一分析,你吃不了就得兜著!
「只要我們所有大小隊干部都做出樣子,我看誰還敢東溜西滑的?他就是再牛,還牛得過王大炮?王大炮怎麼樣?不是乖乖地老老實實地低頭認罪了嗎。我已決定,在東南窪工地上,再開他兩場批斗會,抓革命促生產嘛,不能光為了生產而忘了革命。
「我一下子扯遠了,剛才我重點強調開小差的問題,馬副主任,遇到開小差往回溜的,不管什麼人,你替我記著賬。你不記,漏掉一個,到時候我拿你是問!對于那些藏奸耍滑裝病不上工的,在坐的各隊隊長你們听著,你只要把話說透了,剩下來的,不要你們操太多的心了,我一人負責。我要挨村挨戶地過一遍篩子!」
大小隊干部被老刀訓得個個勾著頭。有人想出去小解,可兩條小腿軟得不敢挪步,只好咬著牙,忍一時是一時。
「平田整地」的大事基本安排就緒後,老刀撓了腦後腦勺說︰「最近事頭太多,忙昏了頭,今天是幾號?」
有兩個人搶著答︰「5號」。
「5號?哎呀呀,有件大事差一點給忘了。7號公社要下來作專項檢查,就是要各大隊把大批判專欄、標語之類搞起來。大隊要搞,各生產隊也要搞。抓階級斗爭,批斗黑五類,我們大隊在全公社樹了典型。可我們大隊的政治宣傳還跟不上飛速發展的革命形勢。你們看看,公社搞的那個大批判專欄,一看就出手不凡,高水平。要搞好大隊的這個專欄,得找個文化水平高的,最好是高中生,既能寫,又能畫的。大家看看我們大隊有沒有這樣的人才,推薦推薦。」
有人說︰「我們大隊的高中生可不多,好像只有一兩個。哎,老主任,您的兒子雙喜,不就念高中嗎……」
莫二狗說︰「仇雙喜同志已經被公社選派去縣里的學習班學習去了,他要不去,還費這個心思嗎。」
大多數人都不知道老主任的兒子去縣里學習的事,于是,便小聲地議論起來。
莫二狗見沒人舉薦,便磨磨嘰嘰地小聲咕嚕了一句︰「有一個人,能接下這活,可……可是怕老主任……您不用……」
老刀听了,心里禁不住暗笑了。他並不是笑莫二狗吞吞吐吐想說又不敢說的滑稽樣兒,而是為自己在眾目睽睽之下「挑選人才」的絕妙而暗暗得意。老刀其實早模了底,在麻石盤,已讀了高中的只有兩個人,除了自己的兒子,便是……而不管什麼人推薦,都跳不出他事先早設計好的只容得下一個人的小圈圈。既不顯出不露水地達到了自己的目的,又人不疑鬼不慮——連一絲懷疑的細縫兒都挑不開,這就叫「天衣無縫」。
老刀沒有拿眼去瞅莫二狗,但接了話頭︰「你小二狗話里有話,什麼怕我不用,你一定是說我不敢用。你肚子里那點彎彎腸子,嘻!什麼樣的人我不敢用?王大炮牛吧,我敢不敢用?除非他是瘋子,見人舉刀就砍,他可不管你是大隊的虎主任還是公社的猴主任,乖乖,我還真不敢用哩。」說著,自我解嘲的笑了,大家也跟著笑起來。這一笑,每個人都覺得輕松了幾分。
「二狗子,說,他是什麼樣的人,哪隊的,叫什麼?」老刀笑過之後,又板起臉,問莫二狗。
「柳莊的,就是……就是……柳家的那個寡婦……寡婦的閨女,叫……叫柳梅吧?」莫二狗邊說邊瞟著老刀的臉色,忽然扭過頭,問正低著頭抽煙的柳莊隊的隊長,「老隊長,是叫柳梅吧?」
「對,是叫柳梅,她的娘人都稱‘梅娘’,就是那個……那個……」
「 荷,連老隊長都不敢說了,你們怕什麼呢?當怕的不怕,不當怕的亂怕。不就是那個富農老婆嗎,她的閨女叫什麼……柳梅?我怎麼沒一點印象……」老刀的表情,讓在坐的各位覺得他從來就沒見過那個叫柳梅的女孩子,或即使偶爾見過面,但壓根兒就沒留下一丁點印象。
「她從學校回家才沒幾天……」莫二狗是在為老刀說明原因,而無意中卻替老刀的話做了滿意的注腳。
「一個小丫頭,她能寫會畫?」
「既能寫,又能畫。听說在學校里,作文、寫字還有畫畫什麼的,得過什麼獎。同學都叫她……什麼‘才女’……」莫二狗自然是實話實說的了。
「哦……照你這麼說,還真是個人才哩。你二狗子怕我不敢用,是因為她是富農家庭出身,對吧?富農家庭怕什麼?出身不可以選擇,但道路可以選擇——這可不是我說的唷,是上面的紅頭文件打下來的。家庭出身是一回事,個人表現是另一回事,關鍵看她的個人表現。老隊長,那小丫頭在隊里表現怎麼樣?」
「表現嘛,老老實實,也謙虛,不擺讀書人的架子,莊鄰老少對她印象還不錯。」
「好,就這樣吧。現在是用人之際,就叫那個叫什麼柳梅的把批判專欄搞起來。老隊長,這兩天就不要她去工地了。哦,月梅,你是大隊會計,孬好也算個女文人,這批判專欄還有工地上的宣傳標語之類,就由你具體負責。那叫柳梅的工作就由你去安排,另外,再找個幫手……」
散了會,老刀把莫二狗叫住︰「今天是幾號?」
「老主任,剛才您在會上不是問了,5號啊。」
「我在問你呢。」老刀的兩眼逼著莫二狗。
莫二狗被問得一時有些糊涂,一只手不自然地撓了撓頭,忽然明白了︰「老主任,我失職,我有罪。今天下午是‘黑五類’及其家屬例行匯報反省,可……可您在會上已經作了指示,所有干部全部上工地……」
「你小子,就會鑽空子。‘抓革命,促生產’,革命是放在第一位的,‘黑五類’例會是雷打不動的!」
「是……是……」
「是你小子,要是換個別人,我立馬撤他的職!你信不信?」
「信,信!我是您一手提拔的,您就是撤了我,我也還跟著您,雷打不動!」
「你小子,我沒看走眼,長出息了,是塊料。」
接下來,老刀又跟莫二狗小聲嘀咕幾句,然後各奔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