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來,周泉旭心心念念,都只一個人身影。他少時孤苦,賣身為僕,後來又無奈做了主家的小侍,可以說前半生里,從來都是孤孤單單。
可是後來,他有了楊中元這個兒子,直到楊中元出生,他的人生才開始有更多色彩,可以說,楊中元是他一生里唯一在意的人。
可就是他心尖上的這個人,也被從身邊奪走,一離開就是十幾年,生死不知,再見無望。
他原本是不信佛的,從他求父親不要賣掉他的時候,他就已經決定不求不信任何人,可是楊中元離家後的第一個月,他實在是寢食難安憂慮頗重,也不得不開始尋求這看不見的慰藉。
人們都說吃齋念佛能得善報,所以他就悶頭搬進這間佛堂,一門心思想把那善報關照到兒子身上,哪怕只有一丁點,那也值了。
一個人的生命里總有一些人重若珍寶,楊中元就是周泉旭唯一的珍寶。
這些年來,周泉旭有時候都很恍惚,他已經不求楊中元還能回家來,只要他還活著,那就好了。
可是如今,這個他心心念念十幾年的兒子突然出現在他身後,他卻又有些害怕。
他怕楊中元或許已經死在外鄉,回來看望他一眼,不過是為了跟自己的爹爹道一聲再見。
周泉旭這樣想著,想要撫模楊中元的手竟有些遲疑,他猶豫徘徊︰「小元,真的是你嗎?」
楊中元見他爹這個樣子,心里越發酸楚,他臉上的眼淚仿佛斷了線的珍珠,似要把這些年無邊無盡的思念都傾瀉而出。他緊緊握住爹爹的手,讓他自己撫模自己濕漉漉的臉頰︰「爹,我真的回來了,我再也不走了。」
楊中元現在已經是個二十四歲的高大青年了,他的面容雖說跟父親有幾分相像,但眉宇之間依稀可見周泉旭年輕時的樣子,所以見到第一眼,周泉旭連想都未想,便直接認定他就是自己的小元。
父子親緣,血脈相依,有時就是這樣奇妙。
周泉旭用自己干瘦的手自己模著兒子的臉龐,終于也跟著哭出聲來。
「小元,你終于回來了,爹真想你。」他哽咽著,傾訴著,高興著。
這些年他吃齋念佛心心念念,無非就是楊中元能好好從宮里活著出來,現在真的見到兒子歸家,他也確實應該感謝上蒼。
周泉旭這樣想著,忙拉著楊中元一起跪倒在墊子上︰「小元,跟爹一起給佛祖磕個頭。」
楊中元知道如果不是信了佛,他爹說不定撐不過這些孤寂焦慮的歲月,即便他自己並不信這個,卻也老老實實跟著一起給佛像磕了三個頭,心中也確實誠心誠意感激。
父子倆沉默地叩拜了佛祖,楊中元便麻利地站起身,想要扶爹爹起來。
可周泉旭卻似乎沒有多少力氣站起身,他整個人靠在兒子上,重重喘著氣。
楊中元心中越發難過,以前就算他們父子倆在府里過得並不太好,可他到底是楊家的少爺,那些年父親還在,僕役下人們總不會太差。想到他哥哥和坤兄的性格,楊中元眼中暗暗升起一股寒意。
周泉旭如今瘦成一把骨頭,臉上也透著不自然的蒼白,他還不到知天命的年紀,卻早早白了鬢發,顯得蒼老又憔悴。
楊中元扶著父親進了佛堂內室,見里面的擺設都已陳舊,索性被褥家具都還干淨,他也漸漸冷靜了下來,把父親扶到床邊坐下。
「爹,我是偷偷扮成小廝來給你送藥的,這會兒都涼了,我去端給你。」
周泉旭听到他說這個,臉上不由冷了下來,卻溫柔地拉住兒子的手︰「不用了,那藥吃不吃,不過給外人看的,沒什麼用。」
楊中元一听就皺起了眉頭,他這些年在宮中做總管,雖說比不上正經主子,但又有哪個宮人敢給他臉色看?就連蒼年都跟他和和氣氣,更何況是小宮人們。
所以他這個樣子看在周泉旭眼里,多少覺得有些意外。
年少時楊中元因為家中的地位與他的身份,總是十分尖銳又傲氣,可那時候他到底年紀小,有些過于不分是非,沒成想這些年在外面吃苦,反而讓他越發沉穩起來。
他皺著眉頭的樣子,倒有些威儀霸氣,周泉旭還沒對兒子已經長大成人的樣子生出些許熟悉感來,卻又因他這樣的神情動作而心疼。
到底要經歷過多少事情,才能讓一個打小傲氣霸道的孩子變成這樣?周泉旭不得而知,也沒有開口問楊中元,就算十幾年未見,他也知道兒子必然不會跟他講的。
「爹,這些年我不在家,也沒人在你跟前盡孝伺候,是孩兒不孝。你放心,我既然回來了,以後再也不會離開你,等事情辦完,我就帶爹離開楊家。」
楊中元說完,小心翼翼看了看爹爹的臉色,然後又道︰「爹,你願意跟我離開嗎?」
周泉旭一下子沉默了,楊中元看他不講話,心里多少有些詫異。
在他的認知里,爹爹跟父親從來都沒什麼感情,這個家在他年幼的時候或許對他不錯,但對爹爹卻從來都談不上好,後來他父親為了遙不可及的權利與幻想,把年幼的他送進宮中,當他下了那個決定,就無形中砍斷了父子之間聯系最緊密的親情。
人說虎毒不食子,對于已經過世的父親,楊中元已經不想說更多的話了。
周泉旭見兒子這會兒又變得小心翼翼忐忐忑忑,不由覺得有些好笑︰「小元,我這麼多年留在這里,不過是為了等你回來。」
楊中元沒說話,只坐在爹爹身旁,笑著看他。
許多年未見,爹爹已經蒼老憔悴成這個樣子,他暗自發誓,等離開這里,一定盡其所能孝敬爹爹,讓他舒舒服服生活。
「小元,你能偷偷進來看我,想必你哥哥不讓你見我對不對?他是怕我告訴你你父親過世前,另外立了一份遺書。」
興許是知道這次楊中元進來一趟不太容易,所以周泉旭說話也十分干脆利落︰「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父親當年既然做下這樣的事情,無論是什麼原因,我們都已不被他看成家人,你走之後,我就搬到佛堂來住,許多年來我也沒跟他講過話。」
他說著,看兒子半垂下眼簾,知道他是替自己心疼,不由伸手拍了拍兒子的手背︰「你也知道,我與他根本沒什麼感情,所以你也不用替我操這份心。我當年還是十分怨恨他,覺得他是你父親,不應該這樣對你,在你初走的第一個月,我跟他說了很多難听的話,興許是這些話刺中了他心里最深的地方,我沒想到他竟然一直到死還記得。」
「爹,以後我們兩個一起好好生活,從前的事情,就當過去了吧。我這些年在宮里生活也挺好,還學了一門手藝,您靠著我啊,肯定吃香喝辣舒舒服服。」楊中元見他爹神情有些不多,忙補了一句。
周泉旭知他安慰自己,便松了松眉頭,冷靜下來道︰「他當時立遺書的時候,我和族老都在跟前,他給我們兩個一人留了一間鋪子,位置全都在金鱗街。」
金鱗街是丹洛城最大的商業街,這里的商鋪最是金貴,一間能抵雪塔巷的十間,這還是單說租金的情況下。楊家專做古董生意,在金鱗街首位四角有四間商鋪,雖說並不一定都是自家經營,但一年租金也高得嚇人,生意一直紅火。
楊老太爺當著族老的面給周泉旭和楊中元一人留了一間,已經說明他下定了決心,他原本想鋪子都留給這個不知道還能不能回家的兒子,又怕長子在他走後薄待周泉旭,所以給他們二人一人留了一間。
就算沒有感情,也十幾年不怎麼講話,但偶爾看到周泉旭鬢角的白發,楊老太爺也慢慢徒生愧疚。
如果不是他當年鬼迷心竅,一念之差,親生骨肉怎麼可能兩地分離,是死是活無從得知。這樣想著,楊老太爺臨死之前就越發難過,所以為了讓自己安心閉上眼,他堅持改了遺書。
可他不知道,就算周泉旭手里有一間鋪子,他一沒辦法出門,二也不會經營,實際上不還是被楊中善緊緊控制在手里,這些年過得越發艱難。
楊中元听到爹爹的話,他不是不驚訝的。在他印象之中,父親對楊家的一切事情都很看重,肯把金鱗街上最好的兩間鋪子給了他們父子,甚至有一間已經換了外姓,這實在超出他的想象。
不過既然事情已經發生,楊中元心思活絡過來,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哥哥的用意,並且瞬間想好了對策。
「爹,你想要那鋪子嗎?」楊中元輕聲問著。
周泉旭用枯瘦的手細細撫模著兒子年輕俊秀的臉龐,重復光彩的眼中滿滿都是慈愛,他認真看著兒子講︰「爹什麼都不要,只要你平安回來。我求了十幾年佛祖,終于把你求了回來,只要你好好的,就比什麼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