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第一碗,自然也會有第二碗,因著今日都可吃一碗免費的面,而且就擺在街邊的湯鍋不停咕嘟著誘人香味,不過片刻的功夫,這間小小的面館便擠滿了人。
楊中元有在御膳房十來年工作的經驗,因此只要是進來人了,他抬頭認真看一眼,便能記住客人的順序,試了十來個人,竟分毫不差。
雖然客人多,而且是吃白食的,但楊中元還是一碗一碗面的做,不會因為人多而自亂陣腳,一口氣煮好多碗出來。
今日他開張,程維哲自然是要好好幫襯的,因此一直忙活著幫他端面擦桌子,兩個人辛辛苦苦忙了一早起,才勉強把第一波趕早的客人送走。
等到終于清閑下來,楊中元就端著那一整盆的碗,走到後院洗刷起來。
程維哲站在他邊上,想要幫忙,卻被楊中元拒絕︰「這洗碗的活你可干不了,你肯定洗不干淨,快去前面幫我看店。」
「你不叫我試試,怎麼知道我干不了,你不是照樣干了?」程維哲一面盯著前頭鋪子動靜,一面嘀咕一聲。
楊中元手上都是泡沫,听了只是笑笑,用肩膀推他後背︰「好了快去,順便幫我擦擦桌子。」
程維哲這才不情不願去了前面,他知道楊中元的脾氣,他拒絕的事情,哪怕別人說破天,也不頂用。
留下楊中元一個人蹲在大太陽底下,揮汗如雨洗著碗,他洗碗很仔細,先用溫堿水把油漬抹去,然後用清水過兩遍,最後用燒開的熱水一燙,便干干淨淨的了。
周泉旭等他洗完了,才從屋里走出來。說實話,兒子一個人蹲在那里勞作的身影令他心里極難過,他不敢出去,只能一個人偷偷躲在窗戶縫後面,一邊瞧著一邊紅了眼楮。
從楊中元歸家,他無論做什麼都是井井有條,洗菜做飯洗衣服打水樣樣都會,可卻對年幼時日日拿在手里的書本看也不看。
他記得他小時候,周泉旭問他將來想做什麼。他那時候也不過六七歲,雖然時常頑皮得令人頭痛,卻也是個非常孝順的好孩子,他當時歪著小腦袋認認真真想了很久,卻回答︰「阿哲說他要當大官,那我也好好讀書,跟他一起當官,造福黎明百姓。」
一個小小的孩子,哪里知道什麼是造福黎明百姓,不過是教書先生時常念叨,他們記到心里面去罷了。
周泉旭想到他小時候雖然經常跟程維哲打架吵嘴,卻總是屁顛屁顛跟在人家後頭,無論玩什麼都在一起,就連兒時的夢想啊,也都有程維哲一份。
如今他回來,能跟小哲做鄰居,他嘴上雖然不講,但心里恐怕還是十分高興的吧。
周泉旭見兒子洗完了碗,這才擦了擦眼角,笑著走出房門︰「小元,早起客人多吧,怎麼不叫小程幫著洗碗?你叫我也行啊。」
他雖然這麼問,但也知道兒子是斷然不會讓他幫這個忙的,講著個,不過為了讓他放松放松。
楊中元把洗干淨的碗摞成一摞,低聲道︰「爹你身體不好,多歇著就是了,我能干著呢。」
他說完穩穩站起身來,捧著一長串的碗放到後院的案台上,這才松了口氣︰「堿水燒手,哪里能讓他踫,我一個人洗就行了。」
周泉旭听到上一句還好些,可到了第二句,不知怎麼地,他心里竟咯 一下。
「那你也別用堿水洗了,面碗也不髒,用熱水好好燙燙便是。」想了好半天,周泉旭也只回了這一句。
楊中元笑笑,站在案台邊擦了擦汗,又抬起那一摞碗︰「我習慣了,不要緊的。咱們靠吃食營生,不洗干淨怎麼行呢,爹,外面日頭曬,你先回去歇歇吧。待會兒我先做好飯,趁著客人來之前我們先吃。」
他說完這一句,轉身就進了前面鋪子,可剛一進去,卻見程維哲正愣愣看著他發呆,楊中元挑眉問他︰「發什麼神呢?還不快幫我把碗接過去。」
「哦,就來就來。」程維哲被他叫一聲,忙回過神來,伸手就接過碗,整整齊齊碼放進碗櫃里。
做這個動作的時候,他背對著楊中元,沒有叫他看到自己的表情。
有些時候,有些事情,並不需要明言。
楊中元忙了一早起,他一個二十幾歲的大小伙子,早上那一碗面根本不頂餓,他坐在灶台後面,仰著頭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還早哩,看來我們能閑一陣。」楊中元這樣說著,手里卻絲毫沒閑著。
他從案台下面拿出一根早上剛送來的蓮藕並兩根胡蘿卜,放入盆中認真洗了起來,等洗干淨後,便把這兩樣都泡進干淨的井水里,以待備用。
程維哲放好碗,轉身就看他又忙活上了,不由嘆道︰「小元,忙了一上午你不累嗎?這又是要做什麼?還不快歇會兒。」
楊中元起身,推他到往後院走︰「去,打一碗米、一碗蓮子過來。」
米面袋子還是程維哲幫著一起抗進空屋的,他自然知道放在哪里。不過蓮子又是什麼時候買的?
「你到底買了多少食材放在家里,怎麼吃得完?」程維哲有些無奈地看著楊中元,任他怎麼推就是不動。
楊中元撇撇嘴,見他不動也懶得理他,回身撈出蓮藕,拿起菜刀上下揮舞,不消片刻功夫,整齊如葡萄大小的蓮藕丁便被切了出來︰「阿哲,飯雖說人人都吃,但怎麼吃得好,怎麼吃得妙,怎麼吃得舒坦又妥帖,那才是重要的,你懂不懂?」
見他有長篇大論的架勢,程維哲忙擺擺手,逃也似地往後院跑去︰「好了好了,你妙,你妙極了?還不是不想讓你費那麼多勁。」
他身後,楊中元又切起了脆生生的胡蘿卜,可臉上的笑意卻一絲一毫都掩蓋不住。
等到程維哲在楊中元的指示下淘洗好米,加水放入鍋中煮上之後,又被他念叨著把蓮子去皮取芯,雖說蓮子芯清熱去火,可味道有些苦了,吃起來口感並不是太好,還不如留著泡水喝。
「小元,吃個飯這麼講究,那得多費神。」程維哲一邊剝著蓮子,一邊不死心抱怨。
實際上他念叨這個,也不是為了跟楊中元抬杠,只是看他一天天的忙活不停,就替他累的慌。說實話,他就算在程家境況不好,但也好歹是長子嫡孫,家里的事情上上下下都不用他沾手,就算開了這個小小的茶鋪子,也大多都是雇的伙計和賬房在忙,他自己是不會親自洗碗擦桌子的。
可到了楊中元這里,他竟然樣樣都會干,也樣樣都干得好。
不得不說,在這一方面,楊中元比他強上許多。他自愧弗如。
「我離開家許多年了,也沒有好好孝順爹爹,如今可算有機會了,自然要變著花樣好好孝順他。把飯做得精致可口一些,是我目前能做到最好的了,當然要緊著好的來。」
「唉,你說得對,你啊,就是勞碌命。」程維哲剝好蓮子,又主動洗了干淨,便坐在一邊看他忙。
用來煮飯的是個磚紅色的陶罐,楊中元從街對面的雜貨鋪買來的,樣子看上去不甚漂亮,但蒸飯卻異常好吃。
他把煮面條用的小鍋放到一邊,專心盯著煮米飯的陶罐瞧,等到陶罐里的水沸騰起來,他飛快把藕丁胡蘿卜丁與蓮子扔進去,用筷子攪和一圈,這才蓋上蓋子壓了壓火。
程維哲鼻子靈,不一會兒就聞到一股甜甜糯糯的米香撲面而來︰「飯還能這樣煮嗎?真香。」
听到他夸贊,楊中元低頭笑起來,他濃密的睫毛仿若小小扇子,護住了鳳目里的柔光︰「這個啊,叫玉井飯。」
「玉井?」程維哲听他這麼講,挑眉道,「可是‘太華峰頭玉井蓮,花開十丈藕如船’的玉井?」
楊中元倒是沒想到他還知道這首詩,不由嘆道︰「阿哲,沒想到你還是這麼有學問,竟叫你一擊即中,說的分毫不差。」
程維哲還在琢磨那首詩,聞言便說︰「以玉井替代蓮藕二字,這名字倒也起的妙極。」
那是,也不看這名是誰起的,那是我師父起的!楊中元心里得意,嘴上卻不漏分毫︰「丹洛夏日炎熱,我爹又吃著藥容易上火。蓮藕清熱健脾、胡蘿卜補氣安五髒、蓮子益肺養心,都是這個時節最好的食材,合在一起煮飯,不僅能被粳米帶出香味,食材味道也更醇厚,是最好不過的。」
他正說著,陶罐里的玉井飯正幽幽散著香氣,仿佛應征了他的話一般,那香味里有米的厚重,有蓮藕蓮子的清香,還有胡蘿卜的甘甜。簡簡單單一罐米飯,竟蘊藏這麼多美妙滋味,倒也難得。
「聞起來是真的很香,吃起來想必也甘比蜜,難能可貴的是還能溫養身體,小元,你用心了。」程維哲不由感嘆一句。
楊中元听罷,笑道︰「那是我親爹,我不用心,誰來用心呢?」
「是是,楊大孝子,還有什麼要使喚我的?趕緊吩咐!待會兒客人又要來了,親爹要沒飯吃了。」
中午飯其實很簡單,等米飯燒好,楊中元便讓程維哲端進院子里晾著,然後又換了炒鍋放到小鐵灶上,麻利地抄了一道微辣尖椒條肉,一道咸香肉末茄子。末了又用程維哲看起來十分帥氣的刀工,做了一份涼拌三絲。
趁著沒客人來,一伙三口人就坐在前面鋪子里吃飯。
程維哲一邊吃,一邊加了一筷子涼拌三絲感嘆︰「小元,你這土豆絲切的跟頭發絲差不多,簡直神乎其神。」
楊中元拍他一把,揚起嘴角道︰「吃你的飯,那麼多廢話,別忘了你吃白食的!」
作者有話要說︰第二更~謝謝Debbyせ,水稍,阿呆的地雷=V=
玉井飯取自《山家清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