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中元平時看起來很好說話,他總是態度溫和,無論是對客人,還是對鋪子里的小伙計們,幾乎很少給人臉色看。
但此刻他看著小石頭的表情,卻顯得十分冰冷,他眯著眼楮,嘴角仰著若有似無的笑意,令人看了就覺得渾身不舒服。
如果一個人心里沒鬼,那楊中元無論怎麼恐嚇都沒用。但如果心里有鬼,那只要看上一眼,也會彷徨不安,覺得已經被人看穿了一般。
小石頭听了楊中遠這話,又見他陰森森盯著自己看,臉上的表情頓時僵住了,他幾不可察地別過眼去,大聲回答︰「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老板也沒說我什麼,他給的懲罰我已經認真干了,你還想怎麼樣?」
他聲音很大,仿若落入靜水的石子,片刻驚起層層波浪。
楊中元安撫般地拍了拍徐小天的肩膀,端著茶杯的手絲毫不抖,他幾乎連眼皮都沒有抬,卻說︰「你在茶館里做了三年,只有第一年因為年紀小被掌櫃說過幾次,也不過就是摔破盤碗之類的。這三年,滿打滿算一千個日夜,你從來沒有弄壞過半兩茶葉。也正是因為如此,你把今天一下午要用的丹綠和榮華全弄潮了,你們老板只罰你打掃後廚。我說的,對不對?」
他不清楚小石頭的過往,但掌櫃的清楚,在等小石頭來的半盞茶功夫,掌櫃已經把小石頭的情況說得清清楚楚,他為人精明,三言兩語把楊中元需要知道直接說了出來,沒有任何猶豫。
一直到現在,楊中元也不得不感嘆程維哲看人的眼光還是很準的。如果掌櫃不是一家老小都在丹洛,他真想把人一起帶走。
他跟程維哲不缺銀子,不缺手藝,缺的只有人脈與人才!
楊中元把徐小天抱他腿上坐著,端了茶杯逗他喝水。一個下午,小孩子擔驚受怕的,連水都沒喝,現在一看嘴唇都有些干裂。
他們這邊父慈子孝,可小石頭的內心卻掀起巨大波瀾。
楊中元用余光瞟他,見他滿臉都是掙扎和猶豫,便知事情有了眉目︰「到底是為何行事,你只要說了,我保證不辭退你。」
「什麼?」小石頭猛地抬起頭,臉上滿滿都是震驚。
楊中元淡淡看著他,臉上沒有什麼多余的表情︰「我說到做到,你們老板,也要听我的。」
有了他這一句話保障,小石頭心里的那些糾結與思緒都被消得一干二淨,他「噗通」一聲跪倒地上,直接就給楊中元磕了三個頭。
那聲音 地響,徐小天緊張地抓住楊中元的衣襟,小嘴緊緊抿著,卻沒講話。
他不是很明白元叔為什麼帶他來看這個,卻理所應當認為元叔做的一切都是對的。
「你起來吧,不用做這些虛的,我只想知道真相。」
小石頭掙扎著起來,他低著頭不敢看楊中元,聲音顫抖地說︰「我哥哥賭錢欠了好些銀子,我父親說還不上就要把我賣了,我也是沒有辦法……」
他說完,偷偷抬眼看了看楊中元,見他還是面無表情喝著茶,終于鼓起勇氣道︰「這時候有人來找我,說只要我幫著辦一件事,就給我三十兩銀子。我不想被賣了,于是鬼迷心竅答應下來。」
小石頭說到這里的時候終于哽咽著哭了起來,他也不過是個半大的孩子,听到父親要為了哥哥賣了他,心里怎麼會沒有怨恨?也怎麼會不害怕呢?可他的行為,卻並不被人同情。
「你哥哥的賭債只有三十兩,你為何不跟你們老板借?以你一直以來的表現,我不認為他會不借給你,你在這里工作了三年,難道還不了解他嗎?」
「你知不知道,在你打掃後廚的這段時間,你們老板被人打成什麼樣子?」
楊中元說這話的時候,聲音是顫抖的,因為他憤怒。
人生在世,哪個敢說自己一輩子一帆風順?人說皇帝九五之尊,可如今的聖上以前過的是什麼日子?還不是靠他自己得到了現在的一切。他在宮中多年,看多了皇家那些悲歡離合的故事,就算那些天潢貴冑,也不是日日都開開心心,更何況他們這些小老百姓了。
可遇到難事的時候,他其實是可以跟人商量的,程維哲一貫是個溫和的老板,他對小二和伙計們態度從來都很隨意,給工錢厚道,也不隨意克扣,甚至就連茶館的飯菜也比許多小二自己家里吃得好,小石頭在這里干了三年,跟鋪子里的人都很熟悉。但凡當時他肯向大家問一句,而不是自己選擇了這樣一條路,那情況都會不一樣了。
小石頭听了,自然也是心里一震。他想過坦白而出的很多種可能,卻萬萬沒想到,楊中元會這樣跟他講上一句,而他的行為,導致老板受傷。
是啊,當時他為什麼不問問呢?哪怕問上一句,換到的是拒絕的答案,也比自己這樣直接選擇,更能令人接受。
「對不起,我對不起老板。」小石頭痛哭出聲。
楊中元輕輕拍著徐小天的後背,卻對著小石頭說︰「這些話,你等到你老板好了同他講吧。我現在只要知道兩件事,一是誰找你說的這個事,二是他當時的原話是什麼。」
小石頭邊哭邊說︰「來找我的人,是程家二少爺的小廝,就因為是他來找我,我才以為只是他們家自己的事情,索性答應了下來。他的原話是說,只要我這個正午時分不讓老板在你家的面鋪子出現就行了。」
听到是程維書的小廝來說的,楊中元心中頓時有了譜,他只是想不明白,為何那些人要給程維哲好看,卻不叫他去。那還怎麼給他好看?
小石頭看他低頭沉思,自己也不敢多說話,只站在一旁擦眼淚。
楊中元想了半天沒有頭緒,又有些擔心還在家中的程維哲,于是把徐小天放到地上,站起身來走到小石頭面前。
他彎下腰,一雙眼眸緊緊盯著小石頭的眼楮︰「一,我不希望有其他人知道你已經說了真話。二,程家給你的錢你拿著,大可不必擔心。三,只此一次,下不為例。你家里,我奉勸一句趁早月兌身為好,言盡于此。」
說完,他拉著徐小天一前一後消失在雅間門口,只剩下小石頭抱住頭坐到地上,默默流起眼淚。
有些事情,一旦選擇,便真的沒有退路了。
茶鋪子到家的路很短,又仿佛很長,徐小天乖乖被楊中元牽著,慢慢往家走去。
楊中元的手很暖,人也總是很體貼,徐小天想不出來,如果當時父親過世是沒有元叔,他該怎麼辦。
可過去已經發生的事情並沒有如果,他現在跟元叔哲叔還有爺爺一家四口過得很好,徐小天漸漸放下心防,把他們當成自己最親的家人。
「元叔,哲叔受傷了嗎?他沒事吧?」徐小天問。
楊中元低頭沖他笑笑,目光很溫和︰「恩,他受傷了,雖然會疼,但是他會好的。」
徐小天一張小臉上頓時沒那麼緊繃了,又問︰「爺爺呢?你的腿呢?」
這個孩子啊,倒是觀察入微︰「爺爺沒有事,我就腿有些疼,過段日子就好了。」
得了這句答案,徐小天終于放下心來,他拉著楊中元往家跑去,卻被鋪子里面的一片狼藉所震驚︰「元叔……」
楊中元模了模他的頭︰「沒事小天,我們以後會有比這個還大的鋪子,要跟我去看看你哲叔嗎?」
「哲叔醒了嗎?我還是等他醒了再去看吧。父親說生病要好好睡覺。」楊中元這一天經歷了太多事情,他思緒起伏萬千,鋪子被毀了的難過,程維哲被打了他更是覺得心都要裂開,不幸中的萬幸,徐小天和周泉旭都沒事,這才是最重要的。
孩子天真而稚女敕的話語,透著濃濃的關心與忐忑,讓楊中元糾結了一天的心終于放松下來,眼中也漸漸不再那麼犀利︰「沒事的小天,說不定你哲叔也想看你呢。」
得到了他的鼓勵,徐小天先是跑去仔仔細細里里外外看了看周泉旭,然後才輕手輕腳被楊中元領進了偏屋。
因為程維哲一直在睡,所以屋里也沒點燈,此刻月光從窗稜中透進來,點亮了程維哲眼中的璀璨星輝。
「阿哲,你醒了?」楊中元先是一愣,隨即狂喜叫道。
程維哲想要咧嘴沖他笑笑,卻不小心牽動了嘴角,于是溫柔的笑容也變成了苦澀。
「我……」程維哲知說了一個字,就被嗓子里的低啞所阻止。
「我去給你倒些水。」楊中元推了推徐小天,讓他過去跟程維哲說說話,自己則轉身出了房間。
周泉旭正在給程維哲熬藥,見兒子突然從屋子里出來,接著就被他抱了個滿懷。
「爹,他醒了,阿哲醒了。」楊中元說著,幾乎有些哽咽。
「恩,他醒了,你要高興啊。」周泉旭輕拍他的後背,眼楮也有些濕潤,「你先讓他喝些水,等精神些就把米粥吃了,然後才能吃藥。」
楊中元只過了一會兒便冷靜下來,他背過身去,一面倒水,一面用衣袖擦了擦眼楮。
知道他內里並無大礙的時候雖然放心,但人真的醒了過來,才能徹底安心。
程維哲,在我將來的人生里,真的不能沒有你。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水稍、愛麗絲的地雷,蝴蝶茶舍的地雷*2
我看了以下評論,前面有寫到過的,小元他們這些出宮的宮人,以前的身份就沒有用了,只有他的路引還有點用=V=所以本文實際上來說,大半部分都沒啥金手指orz不過後期會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