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公公抬起手臂,用衣袖輕輕的拭去臉上的淚水,暗自嘆息著彎腰把案幾上的筆墨紙硯收起來放好,然後走到軟榻前,看著那個身著黑衣短衫的人給皇帝輸入元氣。
自那天夜里在觀星台上,皇帝嘔出了那口血開始,他便知道皇帝的身體已經撐不住了,如若不是這些年有修者像此時坐在軟榻上的這人一樣,每天都給皇帝輸入元氣調理身體,皇帝怕是早就倒下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這是老話,也是恆古不變的真理。
新皇登基之後,除了托孤之臣以外,沒有幾個先皇的老臣子還能繼續得到重用,又何況是他這樣貼身伺候先皇的宦官。貼身侍奉皇帝多年,他知道太多別人不知道、又很想知道的事情,比如皇帝的習性、習慣,听到某件事情時的反應、神情,以及看到某份奏折時的神態,等等,這些生在其他任何人身上都是微不足道的事情,但生在了皇帝的身上,就有太多的地方值得琢磨,甚至是以加以利用。所以,歷來的皇帝對于貼身伺候自己的宦官,啟用時無不是考量再三。
而從另一個方面來說,他這樣的人的命運也跟他所伺候的皇帝息息相關,皇帝晏駕,新皇帝登基,不會再用他來貼身伺候,失去了這個位置相應的在宮里的地位也就會一落千丈。皇宮內歷來勾心斗角的甚是厲害,或許在你毫無察覺之下便得罪了人,種種因素加在一起,貼身侍奉先皇的宦官在新皇登基後,素來前景堪憂。
想到了這里,林公公的心里泛起了不安的情緒。
坐在軟榻上的短衫黑衣人的手,一直按在皇帝的胸口位置,隨著元氣的輸入,皇帝蒼白的臉上漸漸有了一絲血色,呼吸漸漸低沉。
短衫黑衣人又等了片刻後才把手掌從皇帝的胸口上移開,松了口氣,道︰「去跟御醫說,弄些安神養氣的藥來,速度要快,趁著皇帝現在還沒醒喂下去,讓他多休息一會兒回回氣。」說完也不等身後的林公公答應,坐在軟榻上的身體忽然微微一晃,身影一陣模糊,等到林公公應了聲「是」的時候,那軟榻上的身影已經從房間內消失。
林公公早已見怪不怪,這些效力與皇室的修者,有的是在明處,如王五馮六兩人;有的就像剛才那人一樣常年的呆在暗處,就像是皇帝的影子一樣,誰也不知道他們藏身何處,沒有需要時,能一年你也看不到他們一次,如果有人對皇帝不利,那麼就會馬上知道他們手里的利劍是否鋒利。
伺候了皇帝這麼些年,就連林公公也說不清這些像影子一樣存在的修者,在皇帝身邊究竟有幾個。
當值的御醫也不知道生了什麼,看到林公公快步跑來又催促的厲害,慌忙用最快的速度煎好了藥。
林公公跪在軟榻邊,把那碗匆忙煎好的藥慢慢的喂下去後,看到皇帝的臉色漸漸恢復,鼻息逐漸悠長,心里一直懸著的那塊石頭才終于落地。
……
黃昏時分,睡在軟榻上的皇帝緩緩睜開了眼楮,看了看站在軟榻邊一臉憂色的林公公,輕聲道︰「扶我起來。」
下地之後,皇帝松開了那只緊緊攙扶著自己的手,慢慢的走到門口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回頭道︰「傳旨,著中書省擬旨,中秋節冊封太子,另小公主的婚期也定在那一天,讓中書令指派人安排好所有的細節,擬好後連同聖旨一起拿來給朕看看。」
林公公听到冊封太子時,心神便有些恍惚,以至于皇帝的話說完,他都沒有醒過神來,彎腰站在那里怔。
沒有听到回應,皇帝有些奇怪,于是回頭看了看站在那里怔的林公公,心里霎時便想到了緣由,轉念又想到面前這個伺候自己多年,如自己一樣已經老去了的人,心里生出了許多的感慨來。皇帝伸手拍了拍林公公的胳膊,說道︰「皇子向來心性善良,為人寬厚,將來我不在了,想來他也會寬待與你,你無需為晚年擔憂。」
皇帝說這些話的時候語速如常,但是聲音卻是說不出的低沉,熟悉皇帝性子的林公公知道,皇帝此時說這些話,心里就是在念著後事的安排,心里一直隱隱泛著的酸意再也壓制不住,一下跪倒在地,整個上身都趴在地上,痛哭道︰「都怪老奴這些年來沒把皇帝服侍好。」
「這怎麼能怪的了你?」皇帝搖頭道︰「生老病死本就是人世不逆轉的規律,這些年來朕把身體虧空了多少朕自己清楚,起來去傳旨吧。」
林公公嗚咽著從地上爬起來,用衣袖擦干臉上的淚水,正準備出去,皇帝又道︰「緩一緩也無法,你雙眼泛紅,別叫人看出什麼來,現在朕還不想弄的人心惶惶,天下之人挖空心思去揣測什麼。」
「是,我去給皇上沏茶。」
皇帝點了點頭,又道︰「稍後傳完旨後,去把李先生找來。」
……
從那天看完宅子,晚上送小公主回宮之後,安然忽然忙了起來。
按照艾墨兒羅列的那十幾張清單,安然每天一早起來,吃完早飯之後便會把灰驢套上馬車,拉著艾墨兒去往東市采買物品。
其實按照安然的意思,那宅子里一應所需之物都已經足夠齊全,只要帶著衣服過去就以了,但那天艾墨兒與小公主去挑選房間時,看到幾處房間的布置很不合自己的意,所以兩人在那天下午商量了之後,決心把那幾間屋子從里到外全部重新布置,這一來要采買的東西馬上就多了起來。
連著采買了三天,每天回到修經處的時候,馬車里除了能坐下兩個人外,其余的地方全部塞滿,安然看了看手里已經花掉了一半的清單,有些愁。
「心疼錢?還是覺得不必要的東西太多?」艾墨兒坐在對面問道。
「其實我覺得那幾個房間已經布置的很好了,完全沒必要費神再去重新弄,這倒不是錢不錢的事情,這些東西將來全部用上了之後,之前布置在房間內的那些又怎麼辦?扔掉?」
「那些東西先放在儲物間就好,也以給布置到皇上送來的那些宮女的房間內。」
「會不會太奢侈了一些?」
艾墨兒笑道︰「你是省慣了,你看看神都里,但凡是有些身份的像你這個年紀的人,有誰就只有那麼幾件衣服的?」
安然想了想,覺得還是不要就這個問題跟艾墨兒爭論,完全放手讓她跟小公主隨著自己的意去弄的好。
東市里的人每天都是那麼多,開始時因為街上的人太多,車只能一點點的挪動,拉車的灰驢還有些焦躁,但幾天下來,灰驢對這熙熙攘攘的人群已經習慣或是說已經麻木,此時它連抬頭看一眼這些人的興趣都欠奉,只是低著頭,看著眼前的人走開了,便拉著車向前挪動兩步。
小商販們在街道的兩邊,鋪上布單,上面排滿了兜售的商品,這也使得長街上更是擁擠,叫賣聲此起彼伏,加上不是傳入耳里的討價還價聲,顯得很嘈雜。
正在這時,人群里忽然有人高聲叫道︰「皇上已經下旨,中秋節冊封太子。」
嘈雜的長街隨著這人的這句話,忽然安靜了下來。人們的眼中充滿了質疑之色,都在四處看著,想看看這句話是誰喊出來的。片刻的安靜之後,人群里就有人大聲說道︰「莫要嘩眾取寵好麼?就算有這個心思,也該想一些讓人容易相信的話才是,當今皇上正值盛年,這麼多年都沒冊封太子,為何要在今年中秋節冊封?」
「這叫雙喜臨門懂麼?與這道旨意一起的還有一件事情,就是安先生與兩位公主的婚期也定在了中秋節,皇帝下令,中秋節普天同慶,三天之內言談無忌。」
听到後面的這句話,人們眼中的質疑之色稍減,畢竟好事成雙,雙喜臨門這個理由在周國的風俗里是很討彩、極為喜氣的,跟著人群里便響起了歡呼聲,隨著歡呼聲的還有人們對當今大周皇帝歌功頌德聲。
歡呼聲透出真摯的心悅情緒,而歌功頌德聲又透著自內心的真誠。
顯然,大周的子民們都為周國有這樣的一個皇帝而驕傲著,自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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