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的蘇府注定是不平靜的。
因了廳堂里鬧得尷尬,晚飯時老太太發了話,說是身子不舒服,誰也不見,叫各房在自己那里吃。三個老爺便來探了探她,見無事才又散去。至于三個太太,則是默契的都沒來過。
待到入了夜,大房好不容易歇下了,老太太屋里卻還亮著燈。
蘇老太太斜倚在一方美人榻上,渾濁的眼珠低頭看著自己枯瘦的手腕子上,那一串沉香木的佛珠。
這是二兒子去年去相國寺進香時專門為她求來的,是主持親自開過光的。老太太是不信佛的,但兒子一番心意,卻讓她暖在心上。
「母親……」趙氏立在下首,見老太太半晌沒說話,終于沉不住氣道。
「你便是太急功近利了。」蘇老太太眯著眼看她,「好歹面子上,你也該留心下杏兒。整日這般毛毛躁躁的,便是老大家的沒那心思,這管家的鑰匙,你也是守不住的。」
趙氏面色一抽,現下她正是心虛的時候,提起管家鑰匙便是戳了她心窩子般的疼,想起今日黃氏在廳堂上的表現,她真是合眼都不敢了。
蘇老太太見趙氏的樣子,心下沒來由的一陣厭煩,這個兒媳婦眼皮子淺人又計較的很,若非要用著她管家,貼補娘家,她委實不願與趙氏打交道。這般想著,蘇老太太又想起方才小兒子說過的話,二嫂為人少了分妥帖,二哥又是個不管家的,有些內宅子的事就勞煩您了。」
她這三個兒子,老大忙于外事,老二又是老實遲鈍的,屬著老三心最細,不但外面的事辦得妥帖,內宅的事也都留意著,這些年也是不易。想自己貼補娘家的事,說不得老三是知道的,縱然日後真的要黃氏管家,這錢也是會繼續給的。
蘇老太太這般想著,竟是真的考慮起要不要換下趙氏來,可轉念憶起二兒子的孝順貼心,又有些不忍心了。蘇家三個老爺,明明是一母同胞,性格竟都是迥異的。
老大沉穩務實,十六歲參軍,其後從一個小兵打拼到校尉,又得了門好親事,從不用她關心。縱然也是有孝心,終究是生疏了。
老二是個迂腐的,書雖讀得好,但可惜在不懂得變通,中了個舉人後,再沒了發展,只能當起了教書先生,及至如今,拖了老大的關系,在軍中任職,也不過閑職罷了。只是這個兒子卻是唯一一個一直跟在老太太身邊的。幾年前,家里最最艱難的時候,老二和老二媳婦兒孝敬公婆,操持家務,真真是做的不錯。這般情誼哪怕如今境況好了,老太太爺是割舍不下的。
老三是個精明的,幾年的功夫,就叫他賺下大筆家業,又跟著丈人學了不少做生意的營生。後來就是三天兩頭往家里送錢,吃的用的,她一個行將就木的人,又能用的了多少?可但凡能用著點,她也是高興的,兒子孝順的啊。
「罷了,你且安心,有我在,總不會讓你吃虧。待明日,我與老大家的說道說道,她是京城里見過世面的,哪里看得進去你那點東西!」這話說的婆媳二人都有幾分酸溜溜的,同是一個家的女人,她們卻不得不承認,黃氏身上,確實有一種從容的氣度,不是她們這樣小門小戶的女子能有的。
「幾句話而已,哪里能打發的了她。我看大嫂這一回是當真要奪管家的鑰匙了。到時候我與如絮落在她手里,可怎麼辦啊。」趙氏啜泣道,紅著眼楮,「大嫂可是不怕您的,當年生朔北時,她說什麼都不肯回來……現下大哥官職更高……只怕……」
黃氏生蘇朔北時不肯回老家養胎委實戳中了蘇老太太的命門。
因了黃氏第一胎是女兒,又隔了九年才又懷上,老太太很是替大兒子心疼,想京城里人多口雜,蘇府里連個幫襯的姨娘都沒有。錦州這邊又有小兒子剛置辦的房產,是以便想把黃氏接過來。
奈何黃氏根本不領情,她接連遞了三封信,都被身子不適,不易奔波為由給推了回去。後來待黃氏生產,她又听說,蘇朔北體弱多病,更是怨念。那一遭,是把老太太得罪狠了。
「哼,她一個兒媳婦兒哪里有不听婆婆話的道理!你且放心,若她再不听話,我便叫之合整治她,之合為人雖冷淡些,但卻是個孝順的。」老太太道。
趙氏听此,才放下心來,又與老太太說叨了幾句蘇如絮的事,才退出去。
一邊往鳳棲梧走,趙氏一邊在心里打著算盤,如今確保了老太太的支持,下一步便是要抓黃氏一個錯處,叫她再難跟她提管家的事。
若是老太太以為,她听幾句保證的空話就能安心,便是想的太簡單了。這管家的鑰匙,她便不信大房就不惦記!縱然黃氏不必貼補娘家,蘇芷晴的嫁妝她總是要備下的。誰不願自己的女兒風風光光的出嫁?誰不願意女兒在娘家硬氣,不受欺負?若是夫君賺不足,自然就得想辦法從別的地方弄來些。
第二日天還未亮,蘇之合夫婦已起了床,黃氏替蘇之合整理了衣衫,輕輕嘆了口氣。
蘇老太爺的頭七未過,還是熱孝的時候,按理哪怕是蘇家的爺們兒也不能輕易出門,只這一遭事非同小可,是以蘇之合得避開諸人,早早去見劉芳。
因了是去別人府上做客,蘇之合並未穿孝服,而是一件素白對襟長衫,里頭貼身穿著棉衣,看上去倒是比平素里更顯得結實了。
「夫人不必擔心,劉大人是個直臣,必會查明真相。」蘇之合道,「黃將軍早年帶兵,戰功赫赫,被聖上所忌諱,是以調我入京任侍郎,做了個行伍里的書生。這些年我如履薄冰,不敢多與軍中新秀接觸,如今看了,卻是錯了。且看今日,滄州兵營再無相熟之人,否則也不至于做了這睜眼瞎。」
「朝中事,我一個婦道人家不懂,但由且記得父親早年說過的話,為將者,將在外可不受君令,然及至朝野,當分毫不逾距,或可安然百年,無愧于心。他說這話時我年歲尚小,如今听夫君這般說,竟是突然想起來了。」黃氏取了箱子里一件雪貂皮披風,給蘇之合披上,又理了理男人的領子。
「岳父為人處世,都是有獨到之處。」
二人說罷,黃氏披衣送蘇之合出門,及至門口,蘇之合才回身道,「外頭風大,夫人請回吧。想此番去,怕是得晚飯時才能回來,若有變動,我會派人回來說去。」
「你且放心去,家里事,我都曉得,不必多慮。」黃氏驟然笑起來,斜倚在門前朝蘇之合揮了揮手,蘇之合轉頭離去,徒留下一個背影,漸漸融進滿院未化的新雪中,消失了。
及至蘇之合走遠,黃氏才斂住了笑意,眼里也帶上了一分倦怠,家里這一攤,同樣是一場硬仗啊。
回了屋,黃氏已沒心思再睡,干脆自個兒點了燈起來,換好了衣服等著。外頭伺候的玉盤被驚醒了,今天問了一問,黃氏坐在燈前看書,打發她自去休息。隔了一會兒,薛媽媽起了,才發現老爺早就走了。
「奴婢也是老了,竟是睡得死沉,一丁點都沒听見啊。」薛媽媽一邊自責,一邊哀嘆得看著黃氏,「太太怎地也不叫老奴一聲,這黑燈瞎火的……」
「你這老貨,合著反倒怨念起我沒叫你來了?真是該打。」黃氏笑道。
薛媽媽跟著笑。她在這府里資歷最老,卻因了是黃氏身邊的人,與其他各方間的境況都愈發微妙起來,連老太太待她都不似從前了。薛媽媽心里不是不忐忑,待黃氏也比以前還上心了幾分。她已是鐵板釘釘的大房的人了,可不能再得罪了主母啊。
待黃氏重新洗梳完畢,老太太房里的青鸞就到了。
「給大太太請安。」青鸞進屋里給黃氏見了禮,眼神掃過房間,便發現蘇之合不在,眼里露出一瞬間詫異和失望,隨後道,「老太太方才起了,說之前幾日因了家中事忙,便沒叫太太們和老太太一起用早飯。幾個太太成天兒的不見,難免就有些誤會,日後早上一起吃,也多些了解。」
黃氏听了,挑眉一笑,道,「我知道了,還請青鸞妹妹替我謝過母親,這般有心。」她說著,打量起青鸞來。
今日青鸞梳了個飛仙髻,幾根珠釵上零星點綴的珍珠雖都不大,但卻色澤柔潤,襯得青鸞面如皎月,加上那素淡妝容,格外有清新月兌俗之感。
這青鸞倒是模準了蘇之合的喜好。
黃氏在心頭暗嘲,可惜不過是拋媚眼給瞎子看罷了。
揮了揮手,叫薛媽媽給了青鸞一點打賞,黃氏突然間感到一點疲憊,這樣的日子也不知何時是個頭。
這邊廂太太們都去了老太太屋里,孩子們卻都還在睡著。蘇芷晴醒來時,天已是大亮,她縮在被窩里听外頭零星腳步聲。
隔了一會兒才慢悠悠爬起來。
早餐是在自己屋里吃的,兩樣面點,一碗稀粥,一樣糕點,簡簡單單的,勝在清淨。用了一半時,蘇芷晴听素月說,黃氏早上與老太太一起吃的,用過了之後,二太太三太太便各自回了房,只黃氏還留在那兒。
怕是又在挨訓了吧。蘇芷晴撇撇嘴,心里暗道,飛快將早飯吃了,開始考慮要不要裝病把黃氏撈出來。
「林姨娘那兒如何了?」蘇芷晴又想起此事,問道。
「早上派人來說已去抓了藥,給杏兒吃下了,今兒早上再叫大夫來看看。」素月一邊說,一邊把桌子上的殘羹撤了,外面便傳來一陣熙熙攘攘的聲音。
銀鏡腳步匆匆得跑進來,臉上寫滿了震驚和不可置信,「小姐,二太太帶著林姨娘來了,說是……說是……」
「說了什麼。」蘇芷晴慢悠悠喝了口茶。
「說素月姐姐扣了你給林姨娘的銀子。」
蘇芷晴這口茶「噗」得噴了出來。
她千防萬防,愣是沒料到,有的人啊不要臉起來,理由神馬的其實都是浮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