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好,雖然單獨和維克托相處的時候夏爾總覺得對方哪里不對,但在人前時,維克托又成了高冷畫風,符合人們對他的一貫印象。
這人前就是晚餐桌上的勒梅爾夫人和塞繆爾。本來還有個尤米加,但男孩幾天前回巴黎上學了。少了一個孩子、多了兩個大人,能談的話題瞬間就多了起來。
勒梅爾夫人非常歡迎這兩位先生的到來。因為早就接到了消息,她讓人準備了豐盛精美的食物,幾乎可以媲美巴黎最高級的沙龍;親自去酒窖里拿了一瓶1795年的紅酒,還表示了歉意︰「這酒不是頂好的,但我想大家都能體諒吧?」
1795年是個出極品酒的年份。但是拉菲酒莊在最近二十多年里產權幾易其主,留下的好酒本就不多;再加上前幾任主人或喝或送,剩下的就更少了。所以她的意思就是,這不是最好的1795,請維克托不要介意。
這是夏爾自己的腦內翻譯。雖然勒梅爾夫人說的是大家,但他還沒天真到以為,他和維克托是一個等級上的。至于坐在斜對面、據說是維克托朋友的塞繆爾,看這人對維克托的態度就知道,地位根本不可能比維克托高!
想是這麼想,口頭上還是要表示一下的。維克托對此只點了點頭,夏爾就接了上去。「您真是太客氣了,」他側頭向勒梅爾夫人說,「我還沒感謝您這些天對我的周到照顧呢。」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那個周到听起來比別的音要重一些。
雖然自認沒有做得多過火,但勒梅爾夫人存了別的心,听這句話就不免有些心虛。她一直以為夏爾是個小少爺,家教良好、禮貌乖巧,被維克托看上完全是因為年輕瀟灑。但現在,也許奧爾良公爵選擇他並不是因為一時興起?不是她多心吧?
「如果有什麼我能幫上忙的,請您務必開口,親愛的夫人。」夏爾對她有點僵掉的臉色毫無所覺似的,繼續往下說︰「雖然我很懷疑,這麼說是我自己太不自量力了。」
他的語氣和表情都堪稱真誠,栗色眼楮還專注地凝視著勒梅爾夫人,帶著慣常的笑意。通常情況下,女人被一個英俊青年這麼看著都該臉紅;但不知道為什麼,勒梅爾夫人只覺得背後突然一股涼氣竄了上來。「您這才是客氣了,」她說,努力讓自己的儀態不露出破綻,「您自己送上門來,我可就不客氣了——您介意多喝幾杯嗎?我是說,在酒窖里?」
夏爾一听就明白要做什麼。他覺得這件事維克托肯定也有份兒,但這並不能影響他的決定。「能得到夫人這樣的信任,我深感榮幸;既然如此,又怎麼會推辭呢?」
信任听起來也怪怪的……勒梅爾夫人干笑一聲,謝過以後就果斷地轉移了話題。
他們倆之前就在說話,塞繆爾本沒當回事;等听到這句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竟然不知不覺地屏住了氣——
向夏爾提出邀請本該是他的工作,但他是範勒博格先生的代理人這件事雙方協議保密,所以他在回到莊園以後就立刻和勒梅爾夫人通氣,讓後者說這話。照他們的預想,夏爾不會拒絕,因為夏爾沒有拒絕的理由。
現在,事情也如他們料想一樣的發展了。夏爾點頭爽快,一點異常也沒有……但他們是不是忽略了什麼?總感覺有哪里不太對?
至于維克托,他把三人各自的反應盡收眼底,卻什麼也沒有說。
亮爪子也亮得這麼含蓄嗎?但考慮到實力對比,的確是最適合的尺度。還真不愧是他看中的人……
再想到紀堯姆這時候回巴黎可能有的影響,維克托微微綻出了一個微笑。
這麼一來,沒有人的心思在大餐上。安安靜靜地吃了小半個小時,勒梅爾夫人看著三人陸續放下刀叉,就率先站起了身,帶他們去地下酒窖。
拉菲酒莊的酒窖非常大,第一次來的人都會嘆為觀止。
大肚酒桶都是橡木手工制作的,身上套著四個緊緊的黑鐵箍,桶蓋上刻著五箭圓形標志;裝滿初發酵的葡萄汁以後,它們就被一只只橫著擺放在木架上,保持一定的傾斜角度。架子下方的空間是促進空氣流通用的,這樣能更好地控制酒窖內部的溫度,得出想要的佳品。
而邊上的房間里則是酒瓶架子,琳瑯滿目,包裝各異。因為對保存中的酒來說,能不動的時候最好不動,所以好些瓶身上都積下了年深日久的灰塵。
無論是蒙了灰的酒桶還是酒瓶,亦或者是彎曲的汲酒器和潷酒器,都規規整整,保持著它們的最佳狀態。夏爾對此早有預料。拉菲素來以量多質優聞名,要同時做到這兩點絕對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最重要的就是態度和細節。
雖然,這時候拉菲的酒窖沒有環道也沒有立柱,光線只能靠蠟燭,照得邊上土壁的顏色成了一種黯淡的暗橘黃色,比他記憶中未來進過的那個小了許多也簡陋了許多;但以同期水平對比,拉菲還是最精益求精的那個。
如何成功的法則,歷經歲月沉澱、朝代更迭,卻從未改變。
「……別看這麼多木桶,每年都還要換新的。」勒梅爾夫人的聲音輕了一些,不知道是不是光線黯淡的環境的緣故。「這也是筆不能省的開支。」
「您說得沒錯,夫人。」塞繆爾立刻表示了他的贊同。新長成的橡木能賦予葡萄酒一種類似可可的香氣,比較微妙,所以感覺因人而異。看起來似乎無關緊要,但少了這種香氣,酒就不是好酒了。
維克托難得正面同意了一次。「我現在已經聞到那種心醉的香氣了。」他頓了頓,又道︰「夫人,您真的不是在吊我們胃口?您都說了這麼多,難道我們還不能一嘗究竟嗎?」
勒梅爾夫人吃吃一笑。「想看您著急一次可真不容易,」她說,略帶揶揄口氣,「這說出去的話,可就是我的榮耀。」雖然話這麼說,她還是吩咐了跟在一邊的僕人,去給他們拿點正在陳釀的酒來品。
這時代,凡是家里有點地位或者資本的,人人都是品嘗葡萄酒的行家;更別說在場的幾個。就算夏爾換了個身體,也足以憑借著記憶中未來的歷史積累搞定這件事。因為酒本身不錯,他只隨意地提了幾個小細節,卻足夠一針見血。
因為原主的技能全點在了吃喝玩樂上,沒有人覺得這有什麼奇怪的。勒梅爾夫人總算忘記了之前在餐桌上的那種寒氣,笑容滿面地謝了他,準備再去拿幾瓶酒。塞繆爾自告奮勇,要幫她一起找,畢竟窖藏實在太多。
兩人這麼一走,唯一的僕人要給他們舉燭台,也離開了。
夏爾看了看酒窖兩邊台座上的蠟燭。勒梅爾夫人邀請他的原因里有些不能啟口,現在也是嗎?
「總算只剩我們了。」維克托說。
他聲音不大,還懶洋洋的,但夏爾沒忍住瞥了他一眼。好嘛,人一走,又病發了!
維克托可不知道夏爾在心里這麼吐槽他。他把手里的水晶杯隨意地擱在一邊,人也靠上了牆,絲毫不介意這麼做可能有土灰弄髒他的名牌手工定制外套。「其實我剛才就想說了——紀堯姆回巴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準備還掉你們的那些債務吧?」
夏爾沒說話。維克托可以肆無忌憚地說實話,但他不行——他還沒到那種說什麼就是什麼、沒人反駁的程度。既然如此,不如听維克托把話說完,他再考慮對策。但作為回應,他也把酒杯擱在台上,表示洗耳恭听。
維克托眼里閃過一絲贊許的神色。但光線太暗,這並不明顯。「但我猜,無論紀堯姆開始說什麼,最後他都只需要償還那些到期債券的利息而已。因為那些人不知底細,再加上你們最近風頭盛,肯定不會讓你們立刻還。」
夏爾注視著維克托,做了個請的手勢。
燭光襯著夏爾俊秀、卻沒什麼表情的臉(人前總是笑容可掬),維克托有點心癢。他暫時壓下了這種感覺,保持和之前一樣的語速,把話說完。
「還遠遠不止這樣。如果紀堯姆和你都顯得成竹在胸,那些人肯定會爭先恐後地對你們示好。至于方式,也可以預料——利益結成的關系最可靠,不是嗎?不用你們開口,他們自己就會提出來降息之類的方法,更有可能是追加投資。」
「如果我沒算錯,葛朗台家的資金缺口在一百萬法郎左右。這讓一個人拿是個大數目,但分散開來就容易多了,畢竟想爬上去的人從來不少。以紀堯姆在巴黎商界的良好信譽,這事沒什麼難度。」
「只要你們在十月之前籌到這筆錢,那一萬五千桶酒就沒有任何問題了。有錢怎麼可能買不到酒呢?誰不喜歡金子?」
說到這里的時候,維克托笑了一聲。是他慣常的笑法——猛一看沒問題,仔細分辨就能發現其中隱藏的不屑。
夸大一點,直白一點,這意思就是︰愚蠢的人類!
但他話還沒說完。
「最後,年底時公爵的定金到賬,在交付第一次之後還會付清全部款項。這些全是現錢,足質足量的金幣。只要你們收來的葡萄酒價格合適,連本帶利地還掉債務是肯定的。不過在收價方面,我傾向于相信你已經為此做好準備了。」
夏爾依舊沒說話,因為這確實是他的計劃。
他對他能瞞過大部分人有自信,但一個只見過他幾次的人卻能準確地和盤托出!就差一點細節,但如果對方惦記著,被發現是早晚的事情!
「不說話的話,我就當你默認了。」維克托說,拖長的尾音在相對密閉而陰暗的空間里產生了些微低沉的共振。
夏爾很想反問維克托,戳穿這個到底有什麼好處。他當然不以為維克托準備從中作梗,因為那維克托就沒必要和他說這麼清楚;但一百萬對維克托這樣的大投資人來說根本不算個事,大家心照不宣不就完了?難道維克托就是要顯示自己的頭腦嗎?也沒听說維克托有這種愛好啊……
可等夏爾再次對上維克托的眼楮時,卻發現對方深褐色的虹膜幾乎變成了黑色,不知道是因為背光還是因為什麼別的原因。燭火微微一閃而過的流光映在那雙眼里,卻像是即將月兌籠而出的野獸,勢在必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