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時候,分辨一個人是在說真話還是假話並不難。
夏竹靜靜地看著林遠柒的姐姐,直到女子若有所思地笑了笑,伸手過來︰「你好。」
她的笑容非常公式化,卻也不讓人煩厭,顯然是在生意場上歷練多了的那種貴婦人,夏竹自愧不如。
夏竹微笑遞過手去︰「您好。」
「你是……」女人的手並沒有收回去,她就著貼近的位置細細看著夏竹,目光帶著些許審視的意味。
這一次夏竹徹底感覺到了女人的敵意,她微微偏過頭去看了林遠柒一眼,林遠柒眉心微微一蹙,拉著夏竹的手往回退了一步︰「時候不早了。」
「哦?」女人顯然對于林遠柒的回護有些意外,她挑起眉來看了夏竹一眼,又若有所思地看向林遠柒︰「你們兩個……」
「該吃飯了,」林遠柒道︰「該回去的時候,我自會回去,林遠念。」
林遠念啊……夏竹思索著,名字听起來很溫柔,人卻是更多一點咄咄逼人的感覺。
林遠念的神色微微一變,似乎是再難保持適才的從容,然而最終她還是仰著頭倨傲地頷首︰「我等你回來。」
林遠柒沒有再答話,自始至終,他都握緊了夏竹的手,仿佛是一種堅持。
夏竹能夠感受到林遠念的敵意,她的敵意就好像莫名地實體化,縈繞在空氣之中,徘徊不去。
夏竹並不在意他人的想法,可是卻沒來由地覺得有些不舒服,待得林遠念走離,她方才抬起頭去看林遠柒。男人嘴角微微抿起,神色不愉。這讓夏竹將到了嘴邊
的話重新咽了回去——
「遠柒?」
她的聲音溫和,讓林遠柒微微一怔。
鮮少听到夏竹這樣的聲音,明明有著溫婉而好听的名字,性子卻是倔強的很,此時此刻夏竹的語氣更多地像是關切,讓林遠柒幾乎受寵若驚。
「沒什麼……」林遠柒沉默地松開了夏竹的手,淡淡示意︰「走吧。」
夏竹不知道林遠柒與林遠念的前因,只是下意識覺得原來他的世界也不簡單。
她從來沒有听過林遠柒和家人打電話,連最基本的寒暄都沒有。
他將自己關在一個偌大的籠子里,他有自己的世界,無需他人多言。
這樣的林遠柒,孤僻卻並不孤獨,在自己的世界里活得很好,卻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一餐飯罷,夏竹起身去接了個電話,然後看向面前的林遠柒︰「我明天想要請個假。」
林遠柒擦拭唇角的動作微微一頓︰「我需要一個原因。」
夏竹剛想開口,就見林遠柒抬起頭來眉宇微微一揚︰「我想我知道了……探視?」
「嗯,沒錯。」夏竹沒有問這人是怎麼知道的,以林遠柒的細致習慣,估計自己來的第一天就被這人模清了全部的底細,她解釋道︰「監獄那邊來電話,明天是
探視日。」
林遠柒靜靜地看著夏竹,半晌方才不輕不重地點點頭︰「好。」
他沉默地喝著一杯清熱敗火的菊花茶,慢條斯理道︰「我和你一起。」
夏竹被他驚了一跳,連忙搖頭︰「沒事沒事,不用,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林遠柒安靜地看著她,他的目光仿佛能夠勘破人心,讓夏竹沒來由地有些尷尬起來︰「怎麼了……」
「沒什麼,」林遠柒淡淡道︰「你來的時候,我曾經想過一件事。」
川菜館人聲鼎沸,他們這一桌卻是出奇地安靜,菜已經冷透了,兩人對席而坐,俱是平靜的模樣。
「什麼事?」夏竹定了定神,覺得自己多少能夠猜到林遠柒的意思。
「很簡單,」林遠柒挑眉看她︰「你是不是來報復的。」
夏竹安靜地捏住了桌巾,她的神色如舊,心底卻是默然噗通起來。
那麼多混亂卻蒼白的日子在記憶中一閃而逝,最終化成雙親盡失的絕望與茫然,那時候,她不過是個剛剛成年的姑娘,卻被迫要來承受父親殺掉母親的痛楚。
有些時候夏竹覺得,自己或許是恨過林遠柒的,就算他說的沒錯,那樣一個人渣父親,要來做什麼。
卻也還是比不過那麼多夜深人靜之時,獨擁一室空寂的孤獨。
夏竹回憶的時候,林遠柒便斂下眉宇間的神色安靜飲茶,半晌,他方才看到夏竹抬起頭來︰「我沒有恨您。」
不知不覺,夏竹的稱呼又一次變了。
林遠柒看著她,就听夏竹搖搖頭︰「您說的沒錯……」她的呼吸急促,語氣卻是平和的︰「如果說一輩子活在一個幸福的謊言里,還不如勇敢地戳破它。」
林遠柒沉默不語地听著,夏竹抬起頭看林遠柒,眉眼微微彎起來,帶出一個柔和的笑︰「所以我選擇相信您。」
「剛剛的話……」林遠柒的表情疑惑而不滿︰「是我說的嗎?」
夏竹沒搞懂林遠柒郁結的緣由,卻也老老實實搖頭︰「我自己想的。」
「文藝而沒有實質含義,」林遠柒點評道︰「那時候你父親很壓抑,如果放任他繼續下去,或許下一個受害人就是你。」
夏竹咬住下唇︰「謝謝你,」她的笑容徹底釋懷了︰「沒有告訴我這一點。」
給我留下最後那麼一點點幻想,幻想著或許那個幸福的家庭真的存在過。
「走吧。」林遠柒買了單,便伸手遞給夏竹。
他這個動作習慣而自如,夏竹卻是怔了怔,搖搖頭笑了︰「謝謝。」
「不必。」林遠柒仰著頭不耐道,似乎是不太喜歡這樣的寒暄。
夏竹這才發覺,其實林遠柒說話的姿態和林遠念很像很像,都是倨傲而不近人情的,可是不知為何,放在林遠念身上就是生人勿近的傲氣凌人,換到林遠柒身上
……就只剩下不討人厭的孩子氣。
夏竹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也就不再想了。
第二天一大早,夏竹下樓的時候就看到林遠柒正端坐在桌前︰「早。」
她被林遠柒驚了一跳,因為某人上身盡數luo著,面色如常,嚴肅地仿佛在參加一個重要的國際會議。
這樣的落差感讓夏竹定了好一陣神方才緩過來,看了林遠柒一會便揉揉眼楮︰「……早,您怎麼穿成這樣?」
林遠柒看了夏竹一會,不輕不重地點頭︰「我需要你做一件事。」
典型的林遠柒式語氣,不是我想請你幫我做一件事,而是簡單而毫不客氣的一句……
我需要你做一件事。
「你說。」夏竹一邊說著,一邊準備去做兩杯咖啡。
林遠柒早上有喝現磨咖啡的習慣,順便還有荷包蛋配的早餐,然而當夏竹走過去的時候,她方才發覺桌上已經擺了兩人份的早餐,看起來雖然談不上精致,卻也
不差了。夏竹微微一怔抬眼看過去︰「你做的?」
「如果你認為吐司可以從天上飛下來並涂好巧克力醬的話,或許不是我。」林遠柒習慣性地諷道,想了想又不自在地揉了揉鼻尖︰「吃飯。」
咖啡快要亮了,這不符合林遠柒的一貫作風,夏竹疑惑之際愈發擔心起這是最後一次早餐。
難不成昨天沒辭退自己,現在後悔了?
夏竹苦著臉喝咖啡,一邊在心底翻江倒海地思索著原因。
不多時,餐盤干干淨淨,夏竹視死如歸地看過去︰「嗯,那麼……什麼事?」
林遠柒的臉色風雨欲來,並不好看。
這讓夏竹愈發擔憂起來︰「有大案子?」
「那樣我會欣喜若狂,」林遠柒將杯子放下淡淡道︰「衣服。」
「……啊?」
「給我挑一件衣服,我要和你一起去監獄。」林遠柒蹙眉,不耐煩地補充道。
夏竹覺得自己要被驚呆了,她就那樣呆呆地看了林遠柒一會兒,然後忽地蹦起來︰「哦哦哦好。」
她不知道林遠柒為什麼要去監獄一起看父親,可是她依稀記得小時候,父親很喜歡這個聰慧的男孩子,被拆穿殺妻的那一天,是父親邀請林遠柒來家里玩,也是
夏竹第一次見到父親口中幾乎完美的男生。
夏竹跑到樓梯那里才想起來回來收拾餐盤,一股腦放到推車里沒走出去幾步,就听林遠柒在後面說道︰「放在那里,等下我會推。」
夏竹震驚了……
今天這絕對不對勁!
「你……要去洗盤子?」這樣不符合林遠柒習慣的事情,怎麼听都像是天方夜譚啊!
林遠柒眉間掠過一絲不自在︰「放在那里。」
「那我去洗個手。」夏竹頷首道,想到洗手間還在樓上索性決定去廚房洗一下。
林遠柒直接起身站定在她面前,遞過來一張濕巾,表情幾乎是要吞噬人的冷淡︰「還要什麼?!」
夏竹︰「……我什麼都不要了。」
「很好,」林遠柒終于滿意地微微一笑︰「現在,去挑衣服,謝謝。」
趁著林遠柒轉頭,夏竹一溜小跑跑到廚房——
嗯,看起來很正常啊,沒必要遮掩才對。
咦?垃圾桶怎麼滿了?
夏竹打開滿滿的垃圾桶——
噗嗤,一大堆烤焦的吐司,煎壞的荷包蛋可憐兮兮地躺在里面,甚至還有一小包咖啡豆。
「我假設這沒什麼可……」林遠柒話音未落,夏竹連忙將垃圾桶合上,忍笑︰「對不起,衣服,我懂得。」
「……」林遠柒挑眉。
夏竹笑眯眯道︰「以後這種小事我來就好了,不過……」
她在樓梯上回過頭來,笑意真誠而愉快︰「遠柒,謝謝你。」
林遠柒蹙起的眉梢終究舒展開來,他默不作聲地看了一眼垃圾桶,覺得那一堆東西好像也沒有那麼不堪入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