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後,胤竟悄悄讓人送了那付‘永子’來,叫人傳話說︰「不過是借花獻佛,只別給四哥瞧見就成。」
等到皇上終于回京了,看著我明顯清瘦了的模樣,不禁皺了皺眉。
晚間李公公特意跑來問我,知道病了一場後,又問了病由,並其他日常的事。我見他走時,似乎放心了不少,眉眼間還露出幾分輕松。第二日他又著人送了些補品過來,一時真是受寵若驚。
紫禁城的生活很快又恢復了往常的節奏,我不再有太多的閑暇時間,有時午後議完事,皇上還會召我給他念念那些經史,他便可以歇了眼,在那兒想無人敢問的心事。
于是,我的朗讀技巧突飛猛進,而我成為紅人的罪狀也就又暗自多了一條。
「七巧」節漸近,這是宮女們私下的大事,其實娘娘格格們也都是喜歡這個女兒節的,不過礙于是民間習俗,不好在宮里大肆張揚,所以大家都是睜眼閉眼的準備著。
「七巧」其實就是「七夕」,只不像今日,人人都以牛郎織女為第一位,這個時空的主流是把它當女兒節來過。因為未出嫁的女孩兒總是向往愛情,所以鵲橋相會的故事也就流傳得更廣些罷了。
「七巧」也即「乞巧」,所以姑娘們都要一展自己的手藝,一時周遭的宮女們都忙著繡織荷包、香囊,交流技藝。私下里也不忘比較一番,連主子們都會由于自己宮里有一流的巧手而感到面上有光。
幸好皇上是男的,我不禁為自己的這個念頭莞爾。正因如此,乾清宮才沒有太濃的胭脂氣,不會有人要來和我比繡功比編織,而那是最見不得人的。
還好踢毽子我在行,不會在這個節日到來之時,太過失了面子。
一日,皇上難得想起他的幾位格格,也許是節日將近的緣故吧,召了三位他比較喜愛的,問了問她們宮中的起居。其中的八格格見皇上心情尚佳,大膽說了些她們和幾位年輕娘娘準備「七巧」的笑話,康熙听了果然笑了起來,
抬頭恰巧看見我來換茶,便對著格格們說︰「朕听李德全說過這幾日宮里的熱鬧,只要你們不要太過,熱鬧點也無妨。」又指著我道︰「月琦的毽子踢得不錯,你們空了可以讓她踢給你們看看,朕的格格可不能輸給王爺們的格格啊。」
她們听後齊齊打量我,有兩個還毫不掩飾地露出驚異之色。
我心內大叫不妙,怎麼皇上連這個听來也記在心上?真是這宮里沒有他不知道的。
此後的幾天,我忙得腳不粘地,累得倒頭就睡。
只因誰不把皇上的話當聖旨,苦了我每日正常當班以外,所有時間都被格格們瓜分殆盡。然而人有資質高下之分,我是傾囊相授,最後踢得好與不好只能看個自造化了。
「月琦?」八格格不過十五,卻聰慧異常,是我教的學生里學得最好的一個。
「格格什麼吩咐?」此刻,我倆正站在樹下歇息。
「我听宮女們說民間七巧都有集會,姑娘們去趕集買東西,再拿了自己繡的東西送給心儀的人,她們還說晚上放花燈,比元宵大冷天的更有意思。」八格格說罷轉頭看著我問︰「月琦,真這麼好玩嗎?」
天,我自己都想知道。「格格,民間風氣確比宮中開放許多,不過大戶人家的姑娘也是不得隨便露面的,奴婢只在很小的時候由家中嬤嬤帶著去過,只依稀記得十分熱鬧。大了也就只能在家和丫頭們一起過了。」
「嗯,說的有理,拋頭露臉確是有失體統,我倒忘了月琦也是大家出身,比不得我宮里的那些小丫頭們。」說完就拋開了,拉著我又要練那個前後翻踢。
謝天謝地,給我唬弄了過去,難為小格格還深信不疑,看來只要擺出什麼身份地位,對于她們這些貴族就是不二信條。真真是可笑可悲。
可……真這麼好玩嗎?如果自己能去看一看……打消了小格格的好奇心,一下午自己又都沉浸在憧憬夜市的幻想中。
人便是這樣不知足的,有了第一次就會想第二,第三次。
我不過在等待時機,似乎也全然沒有了第一次想出宮時的擔心害怕,更多的是緊張興奮。
機會也很快就來了,就在七巧節的前三天,皇上因暑熱來襲,搬到外頭的暢春園居住,更難得的是他圖清靜,決定只讓三個貼身太監跟了去,全不要我們這些女孩子。于是宮里的我們都放起了大假。
現在萬事具備,只欠東風。
不久,東風也應時而到。
胤果然乘著皇上不在的空兒,來我這兒小坐。
「呵呵,真被八哥猜到了,說你不定什麼時候還會要我們帶你出宮。」胤不緊不慢地放下茶盅笑道。
我一時錯愕,想了想也忍不住笑道︰「那八爺還算著什麼了?看十四爺的樣子準的可不止這一件啊。」
「料到我這兩日若來見你,多半就會應了這事。」他語鋒一頓,神色隨即一轉,舉杯看著我道︰「他還說皇上回來了,沒什麼能逃開皇阿瑪的眼楮。」
我听後猶如冷水澆頭,臉上失望之色明顯。
胤說的一點也沒錯,這個宮里要有什麼事,尤其是發生在皇上眼皮底下的事,如果康熙不知道,那才是天大的笑話。
胤默默喝了會兒茶,起身準備回去。
「月琦,」送至小院的門口,他開口似要安慰我。沒等他下文,我便平靜地說道︰「十四爺和八爺的話我都記在心上了,上一次是月琦越矩,月琦知道了。」雖然失望,卻也知道東風不起,事終難成。我又何德何能去欠他們這樣一個人情?
想通了,對著胤不過淡淡一笑,送他出去。
七巧的夜里,繁星滿空,沒有電視的夜晚,倒也別樣的美。
找了個身體不適的借口,從喧鬧的趕赴佳宴的人群中退了出來。
心情其實不壞,獨自一人坐在院中,臥看牛郎織女星。
可惜看著,看著,眼淚就有些不爭氣了。一樣的星空,靜謐的夜晚,思鄉,思家,思念那個人。
驚覺有人時,慌張站起來的第一件事竟是想盡辦法掩飾自己的悲傷,然而要這麼快收起滑落的眼淚和失控的情緒,全然沒有可能。
我討厭軟弱的表現,因為它將我毫無防護地呈現給別人。
十四的臉上同樣滿是驚訝,他剛想要伸手,卻看見我後退,于是只能靜靜地站在當地,眼里滿是關切。
深吸了好幾口氣,我才慢慢恢復了平靜。
兩人一時無語。
還是胤嘆了氣,先開口︰「本想給你個驚喜,不想拖了幾日竟落得傷心。八哥是警告過我,可我惦記著你那日在屋頂說想逛廟會去。前兒個過來就是想知道你是否還有心和我同去。」
啊,他誤會了,「不是,我不是為了出宮的事,我只是有些想家。」自己也不知怎麼解釋才好。
他點了點頭,突然朗聲道︰「八哥既來了,怎麼也不出來。」言畢,笑著對我眨了眨眼。
然而走出來的人,卻著實嚇了我倆一跳。
那個人不是胤,是胤禛。
「四爺吉祥!」「給四哥請安!」待人走至跟前,兩人才慌亂地行起禮來。
沒有人說話,只等著胤禛先開口。
「十四弟,你先回吧。」胤禛的話冷冷的。
胤並沒有應聲,而是先向我看來。
空氣變得凌厲,神經剎時繃緊,這兩個人……還來不及細想,轉頭就對胤說︰「奴婢恭送十四爺。」
胤望了望我,扭頭便走。
他一走,我先就松了口氣,轉過身,依然看不清胤禛的神色。皇上也許會讓我害怕,但只有這個人才會讓人從心底升起恐懼。
胤禛開始走近時,我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讓自己打消了逃跑的念頭。
他說︰「抬起頭來。」
當眼神相交,還是忍不住退了一步。
他目光凌厲,狠狠道︰「你真有這麼大的膽子!你以為自己是胤?私自出了宮還有命活?」
我被他說得一楞,這惡狠狠的話語卻分明是為著我著想。
借著月光,他開始仔細打量起獵物的每一個神情。「為什麼,你明明知道我要什麼……難道當初是我錯看了你,難道皇上真的……」
他從開始的質問漸漸成了不求回答的低喃。
胤禛,你在說什麼?皇上對我……難道你也覺得奇怪嗎?
離得這樣近,我看見他眼中幽暗的神情。沒有感到害怕,只是迷茫。
慢慢地,胤禛放開我走了出去,「早知胤會這樣盡心,我又何必呢。」
胤禛是喜怒無常的,而讓我害怕的卻不是他的喜怒,而是冥冥中我竟會感到自己能夠了解他的無常。
那種害怕預言成真的感覺,那種知道要發生卻無力去改變的感覺,那種隱約被某種陰影籠罩的感覺,在以後的歲月里不過是一一成真。
康熙四十六年的冬天似乎並不太冷,而我也已開始不那麼想家,因為這里的生活如此真實,而另一個時空的記憶隨著時間的流逝,則顯得遙遠如夢中。
胤和胤依然會抽空來我這兒坐坐,也時常找人送些書來,讀著他們捎來的書,自己研究研究棋譜,多少可以遣走些寂寞。我的古文水平日益精進,看起明清小說戲文,全不在話下。
其實找胤討論那些書籍,實在是班門弄斧,只因他從不介意,還總是耐心地听我提那些幼稚的問題,我便常常顧不了這麼許多,要找他請教。更難得他還能變著法兒找出夸獎我的話,不由我不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
那一日眼見著胤獨自一人而來的時候,我靈機一動,自認是好機會來了,剛作了幾首詩,想找人請教,暗想他總比胤好唬弄些吧。
誰知……我從沒有這麼痛恨過清朝的皇子教育啊,真真是嚴師出高徒。後來問過胤才知道,他們都是一年讀到頭,哪有什麼放假的概念?想來這樣的日子,叫我是如何也受不了的。
那詩的幾處韻腳總也對不上好的,便拿了紙筆向胤討教。
十四擼了袖子,朝我微微一笑,便揮毫寫來,隨口問道︰「今兒個八哥沒來,就找上我了?」
我面上一紅,低著頭嘟囔了一句︰「平日,不是習慣了嘛。」
胤一時照題改了,又作了兩首給我看,看那用典對仗,可知功底甚是好的。
總以為他是個凡事最不上心的……
記得,那日皇上去德妃處,見她有些傷神,頭一個就問是不是胤闖了什麼禍,娘娘只得忙說︰「胤還是有些小孩兒脾氣,是臣妾管教不嚴,只盼他早日成器。」
皇上听了卻嘆氣︰「朕也知道,可他哪里還是小孩兒?只是生的那個脾性,朕也喜他真性情,但卻絲毫不以皇家身份自重,不知律己。朕時而想管,時而又……」
頃時,胤已經擱了筆,就著我抄出的那首,指我這處用詞不妥,那處對仗不整的……
天曉得胤的字,竟寫得比胤還好了許多,那樣清俊剛毅,行文間和康熙的神韻倒有幾分相似。我一時看傻了眼。
起風了,小院里有幾片梧桐落在我們腳下。
胤的聲音出奇地好听,磁性的略帶低沉的嗓音……
「月琦?!」
「嗯?!」我一驚,忙抬頭看他。
胤顯然皺了皺眉,「你在想什麼?」
我正要回答,卻發現他的肩頭停留著一片黃葉,下意識地朝胤走去,舉手越過書案,去撫那片梧桐。
剎那,腕已被人捉住,掙了兩下卻緊得生疼。我一急,瞪了胤一眼,卻見他臉色肅然,那目光透露著危險,絲毫不似往日之人。
兩人的距離越拉越近,就在他的唇要覆上了我的片刻,我一轉頭,他便硬生生頓了身形。
等再轉臉望他。他的眼里多的是失望,沒有驚訝,沒有憤怒。
胤沉默著輕輕放開我,良久沒有說話。
末了他嘆了口氣︰「是八哥嗎?」
「不,不,不是。」我的頭搖得像波浪鼓。見他自嘲地笑了笑。心里一陣疼,卻又不知如何解釋。
他見我無語,轉身要走,我一急,伸手便拉住他的衣袖,「胤,你信我,絕不是因為任何人,只是我……再給我些時間好嗎?」
「月琦,你到底有什麼不一樣?你到底要什麼是我們不能給的?」
「如果你要的是皇阿瑪,我無話可說;至于四哥……」胤語鋒一頓,「他可從來不是什麼好主!」仍下話,他便頭也不回的徑直走了。
此後,我提心吊膽地過了幾日,胤一如往常,不見半點動靜,便自放寬了許多心。
日子長了,胤禛竟也成了我不得不歡迎的客人,當然,是和十三一起來的時候居多。
我初時常怕兩路人馬總有要撞車的一天,卻不想幾月過去竟一次也未發生,後來想起他們多半是彼此知道的,早早就避開了。
所有來往的人多少都要避嫌,自然也是悄悄的來去,因而一月我有訪客的日子悉數加起來也不過三五天。
宮中日日,我依然小心翼翼地當差,低調謙恭地做我的紅人,而康熙似乎總在挑戰我對他的印象,如此一個嚴厲的帝王,竟然總對我有所顧念。偶爾摔了碗碟,甚者竟有一次听錯了他早上的吩咐,備錯了書冊,也是李德全暗里傳了旨,罰了月錢了事,實在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何況皇上越是對我好,我便越感誠惶誠恐,便在這戰戰兢兢中迎來了康熙四十七年。
春分左右的時候,我給胤和胤各打了一個穗子,眼拙手笨的,花了教我的姑姑兩三倍的時間。雖然這個念頭開始于一時興起的好玩,後來打了一半,才想著可以當作胤和胤兩人給我帶書的回禮,便仔細認真地做了起來。
十天半月的,打完了。一個寶藍金絲的,一個猩紅金絲的,卻還剩了許多絲線。左思右想,又打了個紅藍相間的,心里暗念,這回你們每個都有了,日後追究起來可別說我偏心啊。
把寶藍的給了胤,猩紅的給了胤。正不知怎麼給胤禛的時候,他獨自一人來了。
我和胤、胤總不擔心沒有話說,從宮里十七八代陳芝麻爛谷子的混事兒,到當下江湖鄉里的流言。偶然涉及時弊,三人也都能心照不宣而過。
可是胤禛,自從那夜罰跪之後,我心里總有些戒備。他來了,也是很少話語。
天氣好時,他總是喝了茶,看一陣子我那幾棵可憐見地的小花小草。有一次他竟親自動手撥弄了它們一番,于是,在未來天子的注視下,我被迫對幾棵小草上了心,畢竟他每次來都會看看它們。
如果刮風下雪,他便在我的斗室里翻書,看我寫的字。
我本有寫讀後隨筆的習慣,第一、二次,發現他看了,我便寫了藏起來。誰知他來了,就拿那樣凌厲的眼神不緊不慢地問我讀了這篇文、那部書的。
與其被他問得發麻,不如我寫了,他自個兒看。
寫字也是一樣,如果沒見到先前寫的,必要我當場寫了才罷。日子久了,每每他來的時候,我便升起一種小學生待檢作業的心態。
後來胤禛看了我臨的帖,總要把那些寫得不好的字圈出來。他圈的雖多,卻從沒見他寫過,而我見的雍正真跡,還是幾百年後的博物館里放著的。
「四爺,奴婢可否求您件事?」有一回我實在忍不住了。
胤禛緩緩抬頭,冷眼玩味地望著我,「說。」
「想求四爺幾個字。」我試探著問。
窗外,正是寒梅凋謝的日子,他自去取了架上的灑金紙,細細丈量裁好,硯墨揮毫。
「……零落成泥碾作土,只有香如故。」
我是極喜歡這首卜算子的,應著景,院內還在飄香。
胤禛的行書寫得暢朗嫻熟、寬輟自然,暗里卻透著凌駕雄強的氣勢。
他的字就這樣隔著幾世紀的時空跳躍到我的面前,如此鮮活得重疊起世事因果……
那日他走後,我望著字許久,不知什麼時候「啪」的一聲,一滴東西掉到了紙上,暈開了「香」字的一角,而藍紅雙色的穗子,在胤禛獨自離去時,終是沒能給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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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幾日。
有一回李公公偷偷問我︰「姑娘近日忙什麼呢?學著給誰打穗子呢?」
我听得一嚇,直說︰「做著玩的,心里倒是想著萬歲爺的,可他老人家用的東西都是內務府織造送的,再或者也有宮里的娘娘們。哪里輪得到我們這些奴婢。」
眼巴巴听李德全的下文,不想他兩眼一亮,倒把我嚇了一跳。
壓低了聲,李德全悄悄地對我說︰「姑娘若信得過奴才,就交給奴才,奴才自然有法子給萬歲爺。」
我一時不明就里,只好回去拼了勁的打了個金絲烏線的給他。他見了,竟寶似的放在懷里藏好,對我笑笑,便去了。只留我丈二和尚模不著頭腦,一人楞著發呆。
那個金絲烏線的穗子才沒過兩日,就出現在了皇上的腰際,著實把我又羞又樂了好一會兒。
三月的時候,皇上決定搬到暢春園住。
天氣一暖和,那里的花木甚是好看,李公公著了人忙著清掃園子,雖說一直有人照看,需要準備迎駕的東西還是不少,我們幾個也同樣忙著清點皇上日常的東西,再添些新的一並送去。
由于我多識了幾個字,更是不幸「能者多勞」,連日不分時辰作息。
一日清晨起來,瞥見小院里那幾根小草似被人澆了水修了枝,轉念即猜測莫非胤禛來過?想到他吃了閉門羹又不禁好笑,又想胤和胤多半也來過,心情又有些復雜了。
皇上在暢春園里一直住到了初夏才搬出來,回宮自然又是一陣忙碌,卻是乏味可怕的宮廷生活中難得的變化,所以並太讓人生厭。
到夏末的時候,煩悶燥熱的情緒在我的心內一日長似一日,大半年關在籠中的日子,讓我極度想念外面的世界。正巧這時傳來了令人興奮的消息︰皇上九月要啟程秋了,並且這次將帶我一同隨行。
出發的前一日,早早爬上chuang的我,翻來覆去無法入睡,莫名想起了胤,覺得有他陪伴旅途一定很有趣,也讓人安心。
現在我竟真把這個帝王家的子孫當成了朋友。歷史本就是勝者抒寫的贊書,我只知我所認識的胤,無論史書何言。
然而,夜里卻夢見了胤禛,他陰沉著臉向我走來,逼我步步後退……後來,胤不知從哪里沖了出來,卻沒有抓著我,再一退,便往無盡的深淵一跌,自己剎時醒了過來。
再睡時,迷迷糊糊已是天亮,趕緊起身,跟著大隊人馬上了路。
其實古代行車一點也不好走,一路顛簸,又是北行,天氣也漸冷。照理月兌胎的是個滿族姑娘,可自覺自己還是那本來南方的體質,于是一路吐了好幾回,後幾日更是臉色發青,莫說服侍皇上,不要人服侍已是萬幸。
心里又驚又怕,總算沒幾日就到了。停了車馬再吃了幾副藥,很快就好了起來。
人生病的時候總是容易想得多。
前一陣皇上在暢春園住的日子里,我幾乎很少回宮,到了八月又忙著出行的事,于是整整半年小院里沒有貴人的光顧。每日不知道自己在忙什麼。
只有胤,他的書信依然不斷。不僅從他那騙來了不少明刻小說,還得了上好的端硯,弄來了珍貴的孔雀石粉作調色用,都偷偷的藏在我那間八平米的小屋中。
有了名師,我的音韻之學也是突飛猛進,不僅將廣韻等一並倒背如流,更能用以算期、猜謎,和胤捉對賞文。
至于胤,他倒是得了皇上的召見,常得以溜進園子。此人最愛魏晉風liu,人見他外面皇子風範,也是進退有度,誰知其心向往嵇康阮籍之流,每日若得寬服縱飲,暴走清談,才覺是人間天堂。
不過我也是個最喜不羈之人,同他言及老莊,竟比和胤相談還歡。
至于胤禛,但願躲得一日是一日吧。
其實,搬進暢春園後不久,就發生了一件讓我不安了好一陣的事。那日李公公走在廊子里,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月琦姑娘那兒,隔日子就有貴客不是?如今進了園子,貴客們也都該散了吧。」
我當時一驚,腦中千百個念頭閃過,還沒來得及應聲,又听李公公說︰「姑娘是聰明人,那園里的花草看著喜歡,可若長得不順心了,還不都得拔了?」等我听得回過神來,李德全早沒了影兒。
提心吊膽在園里過了幾日,心里琢磨著皇上何必花這麼些心思來警告我這樣一個小婢女,再在議事廳里見著那些穿著雲錦的阿哥們時,突然覺得有些明白康熙真正的意思——他應該在意的是他們吧。
秋的行宮便是著名的承德避暑山莊,其時還是多為荒涼之地,大不如後世所見之亭台樓宇,繁花似錦,那些多是乾隆帝時所修。
只是乾隆帝的避暑山莊雖華麗,卻已滿是江南味道,不如現下頗似塞外行宮,別有天地漠然的意蘊。
才到圍場幾日,料想不到的事情就發生了,李德全得了皇上的旨意來,進了門便正色道︰「博庫泰;月琦听旨——」。我一楞,隨即跪下行禮。只听得頭上傳來︰「皇上口諭,博庫泰;月琦出身高門,品性端良……今朕已允十五格格騎射之學,著博庫泰;月琦陪侍左右,相伴相習……」
等李德全傳完了旨意,我已從乍听時的驚訝轉為了眾多的迷惑,真不知道皇上是怎麼想的,阿哥們要陪讀,原來格格們也要陪習啊。
只見過幾面,也不知這格格好伺候不,但學習騎射卻是件極好的事,又擔心自己學得好壞與否……
一時間千頭萬緒,迷迷糊糊送走了大總管,接了賞賜的一干學習用具及別的,在帳子里撥亮了燈心試了試騎馬裝,也不及多想,便睡了。
第二日起早便隨著十五格格和她的兩個嬤嬤上一片小草場學騎馬。十五格格瞧著十三四的樣子,過不了兩年也該是出嫁的年齡了,這里的女子便是生在帝王家也是不幸,轉而想到自己,一陣煩亂,便又把這些勞什子拋到了腦後。
青草彌漫在清晨的味道讓空氣恬淡的沁人心脾,天空高遠得難以觸模,到處是低低的風聲。
給格格當教習的是皇上的侍衛,一位年輕的貴族子弟。馬匹肥壯俊美讓我欣喜不已,幾日下來,發現格格是個寡言少語之人,從她倨傲的神情和偶爾的話語中不難看出不屑與我這個被指派來的陪讀之人有所瓜葛。
嬤嬤們也是冷漠呆板,不過倒是極守分寸,所以真有什麼要與我言說時,倒也恭恭敬敬按規矩來。如此也好,省卻了我許多麻煩。
藍天白雲綠草地上的學習確如想象的一樣美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教習老師長得實在平庸,不過這樣也許就不會發生什麼公主侍衛戀了。
還有,還有就是連嬤嬤也會騎馬,有一個還騎得極好。另外,公主不是個聰明的孩子,學東西比較慢,所以我也得表現得笨拙點,慢慢來,慢慢來……學好基本功。
唉,真想什麼時候暢快地在大草原上跑一跑,才不枉我學會了令人腰酸背痛的騎馬。
對了,射箭是個裝樣子的課程,我想至少對于格格來說如此,拉弓就是件極需臂力的事,女孩子沒有特別鍛煉都難以張滿。
我的那張精致小弓雖然比不上格格的,少了些裝飾,但樸素的樣子卻更讓我喜愛,于是每晚躲在帳里,拉著玩,竟然漸也能把那張比標準小一號的弓拉滿了。
一時十五格格學出了師,皇上去前頭圍場秋行獵也回來了,我恢復了日常伺候皇上的活兒,依然每日小心翼翼,飛馬馳騁的夢想也變得渺茫無期。
原以為會隨行的四阿哥、八阿哥、乃至本已欽定的十四,一個也沒有出城。十四因臨行患了病,這幾日的折子里回說已無大礙。
皇上這些時日則整日逗著十八阿哥玩,很是高興。
煩人的宴請蒙古王公的宴會結束了,晚上我卻累得睡不著,輾轉反側,想到很快十八阿哥的去世,一個還是很可愛的什麼都不甚懂的小孩,想到回去即將迎來的腥風血雨,想到還有最不該想的那三個沒有來的人……
突然發現自己愛嘆氣的毛病在紫禁城消失後,如今又回來了。
不多時,十八阿哥時好時壞的病開始日漸嚴重,發高燒,總是不退。太醫只知道是風寒癥狀,卻對一個八歲的孩子束手無策。
看著不可一世的康熙無力回天,看著他震怒後流露出的衰老之態,開始理解他一個帝王也不過是個普通人的悲哀。
我雖然知道結果,卻無法不受每天發生的事情感染,也許正因為知道結果,我無意中總是拿出最真切的同情和關懷,雖然每個人都似乎表現得很關切。除了太子。
說實話,太子對那個孩子表現的冷漠我很能理解,和他幾乎毫不相干的一個人,何況他本就不是一個愛心遍地的人,話說回來,又有哪個皇子皇孫是愛心遍地的?
然而康熙更像是一個極度自我的老人,他無法容忍別人對他強烈感受的漠視,他抱著十八阿哥對著上天祈求時的情感流露,已大大超出了他一貫理性的範圍。
在他失去愛子的日子里,李德全年事已高,人手不夠的情況下我幾乎不眠不休的照顧悲痛中的康熙。
「月琦姑娘,這幾日辛苦你了。好歹要多看著點聖上。」李公公一開口,就是嘆氣。
「您別介,月琦知道,您也放寬些心。好歹都會好的。」
兩人時時留心,處處留意,才平安渡過了那段時日。
夜里我時常心悸,害怕史書所說太子夜潛之事發生,因為印象模糊,不知會鬧到什麼情況,更是強撐著服侍,不敢離開半步。然而,直至回京還是一片安靜,什麼也沒發生。
待到回京一月後得見胤和胤,著實嚇了一跳,胤的臉上寫滿疲倦,胤更是清瘦了許多。看著兩人一如既往的笑臉相向,竟心里一酸,差點失態。
「月琦,你怎麼瘦了這麼多?」又幾乎被他倆同時問了同一個問題。
我苦笑了一下,道︰「路上病了一場,遂瘦了些,不礙的。」看著那關切的表情,對于剛回來時候身子虛的事更是不敢提了。
也罷,雖受不起他倆的關心,但在這樣見不得人的地方,但凡有人關心,心里總是熱的。
傍晚便有人偷偷地給我送來補品。胤一如往常的細心,來的小太監傳話時說︰「主子說了,這是他和十四爺找了名醫開的,姑娘若吃得好再送。主子還說,姑娘這里煮藥甚是不便的,這個是制好的丸子,姑娘對著方子和水服了就成。」
我于是接了東西,謝了他們家主子,要給來人賞錢,那小太監卻是依舊無論如何不敢收,轉身匆匆回去了。
這其中沒過兩日,太子便被廢了,宮里傳說是十三阿哥看見太子在行宮時行為詭異,更有夜探龍帳之嫌。
乾清宮整日烏雲密布,每一個來往的朝臣、阿哥也一臉陰雲,大殿里時常連針尖落地的聲音都能听得到。
胤開始漸漸接管內務府的事,這檔子差是極要耐心的,還要精通古玩書畫,那些絲織綢緞,那些瓷盤琉璃,沒一樣是省心的,然而,這種督辦皇室起居的事卻是很合他的性子。
任命那天他出來時臉上的神情信心漫溢,行過我們一干下人時越發氣定神閑。胤跟在後頭,依然那般看不出寵辱。
康熙四十七年的這場風波,此時不過剛剛開始。
不幾日,朝上又傳了大阿哥說什麼張道士言「八爺大貴」的事,皇上听後大怒。晚間午覺也未及睡,不過略躺了躺,起來又咳了半日。
李德全一見忙使了眼色,我匆匆去小廚房吩咐了枇杷炖冰梨,晚飯前皇上吃了半個,才面有緩色。
收了東西,我輕問︰「聖上,要念什麼書嗎?」皇上想了片刻,終是搖了搖頭。
正準備悄悄退出去,卻听皇上喚︰「月琦?」我忙躬身跪下,皇上又問︰「你可會吹xiao?」
听得我一時沒回過神,即說︰「奴婢技疏學淺。」
他又追問︰「是請教席先生教的?」我只得再答︰「回皇上的話,奴婢的額娘兒時曾從過名師,是她教的。」
深殿大內,我看不清康熙臉上的神情,卻見他竟從躺著的榻上微微起身,李德全會意出去了,隔會兒取了一枝翠色的竹簫給我。我起身問皇上要吹什麼曲?他默默揮了揮手,示意隨意。
其實額娘首肯我的只有一支曲子——《玉台引鳳》,還有一首《妝台秋思》可以勉強,便吹了《玉台引鳳》。皇上靜靜听完了,良久沒說什麼,末了嘆了口氣,讓我下去。
康熙四十七年九月二十八日。
我照例來到側殿旁的小間備茶,理些瑣事。
不一會兒,听見說皇上下朝了,之後又跟著許多人的腳步聲,听見有人陸續喊阿哥吉祥,正準備和幾個丫頭一起進去奉茶,還沒動,就听見大殿里瓷器碎裂的聲音,忙縮回了腳步。
只听皇上在里頭大聲責斥道︰「你們兩個都指望他當了太子,日後登基好封你們做親王嗎?……」
我一驚,還不及細想又听得一陣驚呼——「……要死要活的,我成全你便是!」皇上顯然急怒攻心,說出的話聲音都變了調。
我本能地沖了出去,卻被大殿的氣氛所鎮,呆立一側看著皇上一邊破口大罵,一邊奮力踢開五阿哥死死抱住他的手。
康熙還揮著明晃晃的配劍,抖著手直指胤。
黑壓壓的,殿前跪滿了阿哥們,無聲的卻能讓人立即窒息的殺氣。
我還沒來得及做任何反應,就被小喜子一把拉跪在立柱旁。
感覺心快跳出了嗓子眼,此時皇上的怒氣卻漸漸平息了下來,我听見他清楚地下令︰「把胤拖出去,打二十板子。」
胤就這樣狼狽地從我的面前被侍衛架了出去,心內頓時大亂。再向里望去,卻發現一道凌厲如刀的目光割過,是胤禛,我方才意識到自己莽撞的危險舉動。
大殿的氣氛在微妙地改變著,此時不走更待何時,一退出來,便急匆匆地離去,心里只有胤被拉出去的那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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