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哪敢生你的氣?」席容冷哼。
「你就是在生氣。」他將她的臉轉過來,對她眨眼︰「我承認,有些事我是沒告訴你,但那是為了你好。」
「反正……你們什麼也不會讓我知道。」席容的語氣中,帶著自嘲︰「我在你們心中,就是傻的,想逗弄便逗弄,想利用便利用。」
「不要說你們,我和他們不一樣。」彥祖很認真地糾正她。
她心里一顫,卻還是嘴硬︰「沒什麼不一樣。」
「你對他們來說,是代替鳳歌的容忍,可是對我來說,只是席容。」
又是「席容」,這兩個字,直中人心底,柔軟的深處,她再說不出話來,咬著唇微低下頭。
「我會回來的,等我。」他將她擁緊,在她耳邊低聲說。
她的手緊緊抓著裙子的褶皺,沒有回答。曾經,也有人讓她等他,可是,她終究沒有等到。
「看著我。」他抬起她的下巴,眼神深邃如窗外的夜色︰「我極少對人許諾,但我說過的話,一定會兌現,尤其是對你。」
從他的眸中,可以清晰地看見自己,慢慢地,微妙的暖意如漣漪,在心中泛開。下一刻,連唇也暖了,他吻住了她。而整晚,他只是一遍又一遍溫柔地吻她,卻並未再進一步。她從最初的無措,到最後的無奈,漸漸在他的吻中睡去。
翌日早上她先醒來,借著熹微的晨光,看著身邊的他。這張臉,真是生得極好看,睡著的時候,沒了平日邪氣的神色,更是絕美。為什麼世間,會有這樣如妖孽般的男子?而他,還偏偏對她這般好。席容嘆氣,眼中藏著不解。
他的睫毛,在這一刻忽然掀開,頓時將她逮了個正著︰「在偷看我?」
她面紅耳赤,立刻轉開眼去︰「才不是。」
他卻壞笑︰「看吧,將我的樣子記在心里,以後看見其他任何男人,就都覺得是濁物了。」
真是自戀。她撇嘴,作勢想要起身,卻被他壓住。
「我走的這段日子,不許和別人親近,不然等我回來,看我怎麼……收拾你……」他此刻的語氣里,含著些不放心,說著說著便在她的胸口捏了兩把,羞得她大罵**。
可是笑過鬧過,卻又似有離愁,一絲一縷地滲進彼此的呼吸,鑽進心底。原來,有人陪伴久了,再回到一個人的路上,會覺得,更寂寞……
在宮門口送別之時,群臣皆在,包括幾天沒見的馮紹。可彥祖卻不管不顧地在上馬之前,吻了席容,惹得眾人愕然側目。
馮紹自始自終,都低著頭,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是喜,是悲,還是漠然。一騎揚塵,彥祖的身影,逐漸看不見,席容心中,不禁有些許惆悵。
「回宮。」她慢慢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轉身離去,于嬤嬤亦步亦趨地跟著。在她們離開的一剎那,馮紹的腳,似乎微微向前移動了小半步,可轉眼間,卻又收了回去。
經歷了馮野一事的馮耀威,最近也是精神不振,揮了揮手,便讓其他人都散了,自己也上了馬車,在簾子放下的那一刻,冷冷地看了一眼還站在原地的馮紹︰「你最近也該放縱夠了吧?」
坊間傳言,一向潔身自愛的馮家三王爺,近日迷上了春月樓新來的花魁碧落,流連忘返。
馮紹抬眼一笑︰「迷戀煙花之地,是天下男人皆有的本性,不是嗎,父王?」
馮耀威被他的反問噎住,氣得猛然甩下簾子,馬車疾馳而去。
他走了,馮紹眉目間的嘲諷淡下來,又怔然望了那紅牆碧瓦的宮闕半晌,才緩步離開,所去的地方,仍舊是春月樓。
一進門,原本正在跟其他客人插科打諢的老鴇就立刻迎了過來︰「哎呦三王爺來啦,碧落姑娘正在房里等著您哪,快請。」
可當二人上樓,走至僻靜處,她卻收起那種虛浮輕佻的神情,謹慎地看了看四周,聲音壓得極低︰「主子放心,沒有任何異樣。」
馮紹微微點頭,隨之進了東面最奢華的那間廂房。房中等待他的,是個婀娜的背影。听得聲音,轉過身來,蒙著面紗的臉上,一雙寒冰般的眸子,似有初融之色……
而那老鴇,對他們行禮之後躬身退出,關上房門之後輕打了個響指,立刻有數條暗影應聲而出,各自扮作姑娘或嫖客,在四周走動,隔絕外人近前。她自己則下樓,打發所有慕名而來,想找新花魁作陪的客人,告訴他們︰那是三王爺的女人,別人誰也踫不得。
是的,如今樓上之人,是只屬于馮紹的碧落,再不是容忍,再不是鳳歌。然而,即便他情願,她也未必真的就此心甘……
「彥祖……真的走了麼?」清茶半盞,捧在手中,她似漫不經心地問。
「碧落。」馮紹定定地看著她︰「記得你曾經答應我的事。」
「我知道。」她忙賠笑,心中卻倍感屈辱。想自己本是真命天女,卻流落到如此骯髒下作的地方,而且得將他人,仰望成救贖自己的神。如此苟活,讓她覺得生不如死!
她的手,被他輕輕握住,他溫柔地看著她︰「我會永遠照顧你,其他的事,莫要再想了,好嗎?」
「嗯。」她強壓住心底的不甘,順從地依到他懷里。
他低眸,看著那如水的眉眼,恍惚中,似乎又與腦海中的另一個影子相疊,慌忙轉開心神,再不敢想……
到了次日,他去早朝,房中只留下她一人,她坐在窗邊,似在憑欄眺望,卻有一個細小的東西,自指縫間落下,無聲無息地沒入樓下的花叢之中。不久,便有打扮似園丁之人,過來修枝剪葉,兩個人眼神瞬間相接,便又驀然閃開,如素不相識……
而自那日起,有流言在馮王府里迅速傳開,說馮紹已被那青樓花魁迷得神魂顛倒,即將迎娶她進門。這話傳入馮耀威耳中時,他勃然大怒︰「這還了得!」
最近真是屋漏連逢連夜雨,馮野和馮紹,一個比一個荒唐,這樣下去,會誤了正事。他眼神陰鷙地看著身邊的管家,做了個手勢,管家心神領會地點頭退下。
當天下午,便有一群看似地痞流氓的人來到春月樓,指明要碧落陪酒。老鴇自然又是那番說辭,對方卻根本不給馮紹面子,要硬闖上樓。眼看著這些人並非善類,老鴇一面安撫,一面暗中使人去找馮紹。
他們越鬧越凶,不僅將老鴇搡倒一邊,還打傷了前來攔阻的龜奴,並將大堂砸了個一片狼藉。局勢已經控制不住,又不能貿然暴露自己的身份,老鴇只得使眼色,讓樓上的人,先將碧落轉移。
而她等的,正是這個機會。眼下前門被堵,只能從隱蔽的側門離開,而就在門外的暗巷中,早就埋伏好了她的人。幾乎在他們踏出門的一瞬間,便有無色的煙霧撲面襲來,扶著她的人,頓時頭昏腿軟,兩條暗影自屋梁上掠下,一左一右將她提起飛奔,轉眼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幫人這時,已經沖上了樓,凶神惡煞地挨間踢開房門,尋找碧落。
「住手。」有森寒的聲音,從後方傳來。
他們停下回頭,看見馮紹正站在走廊的入口,陰影罩住他大半張臉,看起來陰沉駭人。
領頭的人暗自心驚,卻不肯輸了氣勢,仍舊擺出吊兒郎當的樣子,拱了拱手︰「三王爺,兄弟們並不是特意拂你的面子,只不過,春月樓的姑娘,她就是任爺們兒玩的,只要有錢……」
語音未落,他的胸口一震,身體往後倒去,強自運力,才勉強在滑了兩步之後站穩。
「滾。」馮紹從齒縫里,迸出一個字。
那群人相互對視了一眼,轉眼間溜了個干淨。
「主子,他們……」老鴇走過來。
馮紹一揮手打斷︰「碧落人呢?」
「我叫人將她……」老鴇的眼楮突然瞪大,她看見原本護送碧落出逃的人,正驚慌失措地從這邊跑過來。
「出了什麼事?」馮紹比她先問出口,神色緊張。
「她被人……劫……劫走了……」來人嚇得語無倫次。
馮紹的瞳仁,似乎瞬間變換了無數次深淺,身形卻未動。
「主子,現在去追應該還……」
「來不及了。」他說出這句話時,語氣中,含著疲憊和無奈︰「一心要走的人,追不回來。」
他轉身下樓之前,又吩咐︰「重新找個女人,充作碧落。」
「屬下明白。」老鴇答應。除了馮紹,並無任何人見過真正的碧落,所以他們說誰是,誰就是。也為那個逃走的人,斷了追兵。只可惜,主子如此苦心,卻仍被辜負。老鴇看著馮紹遠去的背影,暗自搖頭嘆氣,去招呼人收拾殘局……
馮紹回到王府,便徑自去了馮耀威書房。
「兒知錯,再不踏入春月樓半步,不再讓父王勞神費心了。」他說著知錯,唇邊卻有嘲弄的笑容,十分刺眼。
馮耀威直恨不得一耳光甩到那張臉上,卻只能硬忍住,無法發作。
馮紹卻是不氣死人不罷休︰「不過這或許也不單單是我一個人的錯,俗語有雲,有其父必有其子,何況我體內,流著煙花女子的血……」
「住口。」馮耀威忍無可忍地暴喝。
馮紹扯了扯嘴角︰「好,那兒先告退,順路去看看我那被鬼嚇瘋的大娘,最近有沒有好些。」語畢便揚長而去,留下馮耀威,氣得渾身發抖……
馮紹並未真的去看馮夫人,而是徑自回了碧綠居,一進門,便叫來了管事的崔嬤嬤︰「將這院中所有十來歲的丫頭,通通叫進西廂房跪著。」
他今天,要找出鳳歌安排在他身邊的那個暗人,將她的尸首,扔進荷花池陪月香。馮紹進西廂房時,碧綠居所有的小丫鬟,已經在里面密密麻麻跪成了兩排。「都到齊了嗎?」馮紹冷聲問。
「是。」崔嬤嬤到現在,仍然沒明白所為何事。
「好,那你先出去。」馮紹擺了擺手,崔嬤嬤退下。
大門被關上,馮紹的聲音,幽冷如鬼魅︰「你們之中,必定有人知道,今天發生了什麼事。現在,我給那個人兩個選擇︰一,你站出來,那麼死的只有你一人;二,你不承認,那麼所有人為你陪葬。」
頓時,小丫鬟們亂作一團,驚惶不解地互望,有膽小的,已經哭了出來。
馮紹悠然地欣賞每個人臉上的表情,負在背後的手,指節相互輕叩︰「我數三聲,再沒人站出來,我就順次殺人。」
「一,二……」數到二之後,他故意停下。
有人已經在極度恐慌中開始叫喊︰‘是誰……出來啊……「
然而,仍舊沒有人出列。
「三。」馮紹輕輕吐出這個字的同時,手心一翻,拍上了第一排最右邊的人的天靈蓋。慘叫聲響起,那個丫鬟的身體頓然倒地,血從她的嘴角流下來,在地下如蛇蜿蜒延伸,旁邊的人都尖叫著想躲。
然而誰也快不過馮紹的掌風,轉瞬間,又有兩個丫鬟斃命。
第四個,便是會香,她的臉色已經慘白如紙,身體如篩糠似地抖,牙齒也戰戰作響。馮紹的手掌,已經移到她頭頂上方,笑了笑︰「會香,原本你跟在我身邊這麼多年,我是不該殺你的,可是無奈,你的某個好姐妹,要你陪著死……」
淚從會香眼中滲出,卻只在眼角處凝結成一點,便再也流不下來,她絕望無神地看著前方,囁嚅著叫︰「爹……娘……」
就在馮紹要一掌拍下時,後排忽然響起個聲音︰「是我。」
站起來的人,是素來與會香最親厚的紅玉,所有人都轉過頭,驚詫地看著她。
「你要找的人,是我,放過會香。」她緩步走上前。
馮紹徐徐收回手,挑了挑嘴角︰「你倒還有幾分情意。」
「因為我至少還是人。」紅玉的嘴角,有慘然自嘲的笑︰「而你,是魔。」
馮紹饒有興味地看了她片刻,忽然爆發出大笑,那聲音陰森到了極點,讓人顫栗。
「你說得對,我是魔。」話音未落,他便一掌推出,紅玉的身體,瞬間炸裂開來,滾燙的血四面噴射,跪著的會香,被那血雨劈頭淋下,雙眸呆滯地瞪著,甚至不知道閃躲。
忽然,她開始無聲地笑,然後又哭,慢慢地在地上爬,拖出一路淒烈艷麗的血紅,當她費力地打開那扇門,臉迎著那一片白光,忽然開始斷斷續續地低聲吟唱︰「秋月兒涼……繡……衣裳……當嫁妝……」
那是她和紅玉平時一道玩耍時,常唱的小曲,房中那些還活著的丫頭們,都隨之落下淚來。
馮紹仍舊無動于衷地站在那片血海里,雪白的衣衫上布滿鮮紅的血跡,宛如嗜殺的修羅……
會香瘋了。
又哭又笑地,在園子里亂跑,任誰都拉不住,後來,崔嬤嬤只得命人將她鎖進柴房,于是那一夜,整個碧綠居的人,都未曾入眠,听她不停地唱歌,或者哭喊著,讓月香不要抓她,求紅玉帶她走……
第二天,馮紹又被馮耀威叫到了書房,問昨天究竟所為何事,鬧出這麼大動靜。
馮紹沉默以對。
但馮耀威仍是猜出來幾分,沉下臉問︰「是不是有奸細?她的人?」
馮紹依舊不言不語。
馮耀威的眼中戾氣橫生︰「我們容忍她也太久了,該動手了。」
馮紹一愣,出言攔阻︰「現在不是時候,大哥剛闖了大禍……」
馮耀威揮手打斷他的話︰「殺了夜鷲,固然是惹了麻煩,但局勢越亂,反而越可能是起事的好時機。而且現在彥祖不在帝都,我們正好少了個障礙。」
彥祖那個人,看似玩世不恭,卻不知怎麼,讓人心生忌憚。原本是想借他牽制女皇,可到最後卻越來越覺得此人深不可測,無法放心與之結盟。
「那父王打算怎麼做?」見馮耀威一意孤行,馮紹沉吟著問。
馮耀威轉過臉來,與他對視半晌,只說了兩個字︰「照例。」
馮紹眼神一驚,反問︰「這樣未免太過……」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馮耀威冷笑︰「此事你盡快去安排。」最近變數實在太多,他現在,迫切希望速戰速決,害怕再拖延下去,十年謀劃,會毀于一旦。
馮紹應聲告退,卻又突然回過頭問馮耀威︰「要告訴大哥麼?」
馮耀威愣了愣,迅速回答︰「不必。」
馮紹再未說什麼,轉身出門,嘴角卻有陰沉的笑。想讓他雙手沾滿血污,再將干干淨淨的江山交給馮野?這算盤打得,究竟是太過精明,還是太過愚蠢?既然你喜歡亂世,我就干脆幫你亂個徹底。
一封密件在當天,悄無聲息地發出,八百里加急,直往馮城……
然而,在這個布好的局中,卻有一人,他放不下。可以傷任何人,唯獨不願傷了她。他不能一次又一次地,將她推入無間地獄。但他也同樣不能為了她,放棄多年的謀劃。若是不能兩全,他該如何取舍,命運的抉擇,再一次降臨。不知道這一次的答案,是不是比上次更難……
當馮野接到那封密信,指尖幾乎抑制不住地顫抖。他明白自己的使命,永生不可違逆。可想起那個被無辜推進漩渦中央的她,卻又心如刀絞。所以明知是不該踏入的局,他仍然只能義無反顧。
叫來副將,他說自己要暫離幾日,對方驚愕阻止︰「王爺,現在其他三國均對我們虎視眈眈,你怎能……」
「我知道。」馮野閉目打斷︰「但是現在,我必須回帝都。」
副將愣了愣,眼底似閃過一抹了然,迅速低下頭去掩飾︰「是,王爺,屬下會誓死保衛馮城。」
馮野明白他心中所想,只是苦笑著將他摒退,自己則連夜出發。
而彼方主帥離關,消息立刻傳到天楚。彥祖得聞之時正在飲酒,一瞬間,手中金樽微斜,眼底陰翳密布。連他也未曾料到,馮耀威會心急到如此地步。再無平日的悠然,他即刻進了內室,指節在掛著山水圖的牆壁上輕叩了兩下,那牆壁頓時滑開一道門,他閃身進去,里面已有一人等待,身量與他極其相似。
「魑魅,我現在必須走,你代替我,看住夜垣,若有異動,便讓魍魎……」他的手刃向下狠厲一劈。那個被喚作魑魅的人點頭,從懷中拿出一張人皮面具貼到臉上,轉眼間,便與彥祖別無二致。
兩人互換了衣著,魑魅出去,彥祖則從暗道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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