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這句話讓陸宵又邁不開步了。
他沉默地在門口杵了幾秒,一聲不吭地走了進去。阿諾德隨後將門關上。
卡爾蹲在地上,和弗瑞面對著面。
「弗瑞,右腳!」
大黑犬乖乖抬起了右前腳。
「換只腳!」卡爾高興地說。
弗瑞听話地收回右前腳,抬起了左前腳。
「弗瑞,站起來——」卡爾玩到興頭上,猛地站起來,卻突然咳嗽了起來。
「卡爾?」陸宵皺起了眉頭。
卡爾咳了兩下就停了,回過頭來對他露出了一個笑臉︰「我沒事!」
陸宵張了張嘴,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他啞然地看了會兒玩得起勁兒的卡爾,轉頭對著阿諾德低聲道︰「卡爾自己沒想法嗎?」
「他又不知道這代表什麼,」阿諾德注視著男孩,輕聲說道,「頭發掉下來了,變白了,臉色也變得很難看,只要告訴他這不代表什麼,他就只剩下好奇了而已。」
「但是其他人一看就知道的吧?」陸宵說道,「沒可能一直瞞下去的啊,就像你們兄弟倆的身份,只要猜猜,再隨便一傳,所有人都知道了,總有一天也會傳到卡爾耳朵里去的!」
「但是你說的‘總有一天’是指什麼時候呢?」阿諾德轉過頭來看他,嘴邊是一絲無奈的笑容。
陸宵一怔。
「怎麼樣告訴卡爾他的誕生方式的確是個問題,我原本打算慢慢考慮的,但是我不認為我現在還有考慮這個問題的必要啊。」
「……什麼意思?」
阿諾德卻只是對他露出了一抹淡笑,似乎不打算解釋了。
陸宵的喉結滾動了下,盯著身旁的人,緩緩說道︰「卡爾變化的速度……很快嗎?」
「嗯。」
那預計還有多少時間可以活?
陸宵想問,卻問不出口了。
兩人靠在窗邊,相對沉默了許久。
卡爾突然停了下來,在大黑犬的毛發間模索著,而後回過頭來對他們說道︰「哥哥,弗瑞的毛打結了!」
「那就用剪刀把那一塊剪掉吧?」
卡爾點了點頭,站起來之後卻沒有立刻離開,而是低著頭與大黑犬對視著。
弗瑞端坐在地上,微微抬起頭,圓溜溜的眼楮被藏在了長長的毛發後頭,卻炯炯有神地看著男孩,眼中閃爍著光輝。
卡爾用小小的手捧住了弗瑞的臉,突兀地道︰「弗瑞,我給你洗個澡吧!」
「哥哥,我們給它洗個澡吧,弗瑞看起來好髒!」
陸宵與阿諾德交換了下眼神。
黑發男人笑著說︰「那我們一起幫忙把弗瑞洗干淨吧。」
屋子里有著**浴室,不大不小,三人一犬進去略微有些擁擠。
弗瑞很抗拒進浴室,大概是對未知的事情帶有了危機感,拼命地壓低身體用爪子扒著地。
卡爾想把弗瑞給推進浴室——弗瑞要是站起來的話比卡爾還要高,男孩和這條大黑犬的力量上還是有些懸殊——因此還是失敗了。
陸宵站在後頭看著,明明想要幫忙,可是一看到卡爾半白的頭發,心情就十分復雜。
倒是阿諾德上前一步,笑眯眯地指著浴室對弗瑞發號施令︰「弗瑞,乖,自己進去。」
大黑犬渾身一抖,回頭瞄了阿諾德一眼,「嗚嗚」可憐兮兮地叫了兩聲,卻不見對方動容,只好灰溜溜地挪進了浴室里。
給狗狗洗澡雖然沒有給貓洗澡那麼困難,不過不听話的狗狗還是會造成大混亂的。弗瑞每每展現出征兆,總是在真正造成破壞之前就被阿諾德的微笑給凍住了,因此整一個過程表面上無比和諧。
用花灑給大黑犬身上淋濕,又用浴室里阿諾德平時用的沐浴液把大黑犬的毛發搓出了泡泡,最後再用溫水清刷干淨。
男孩開心地模著大黑犬的腦袋,夸著「好乖」,大黑犬只有低低嗚咽的份。
等到洗的差不多了,卡爾笨拙地用毛巾將弗瑞身上擦干,而後找了把剪刀來。他正想蹲□,瞥見陸宵和阿諾德二人,抬頭對他們笑道︰「我想自己來,哥哥你們出去玩吧!」
「有問題叫我。」阿諾德笑著說,然後就轉身走出浴室了。
陸宵看了卡爾一眼。
男孩對他笑著,嘴邊的皺紋加深了一點。
陸宵也走出了浴室,阿諾德倒了杯水給他,兩人重新靠到了牆上,默不作聲。
陸宵的余光緩緩掃過阿諾德的側臉。
細碎的黑發落在額前,在眼楮上落下一片陰影。墨綠色的眼眸隱藏在陰影之中,顏色變得更為濃重,眼中的神采也變得更為神秘。
挺直的鼻梁,淡色的嘴唇,還有即使不笑時,也仿佛微微上翹的唇角。
「你這樣看著我會讓我誤會的。」男人的聲音比起平日來略顯低沉。
陸宵收回了目光,喃喃道︰「卡爾和你真的長得很像啊。」
明明長得很像的,任誰看到了都不會懷疑兩人是一對兄弟。
可是浴室中那個男孩的模樣已經變了。
陸宵的心中有一絲罪惡感。
因為方才看著卡爾對他露出的笑容時,男孩的模樣讓他感到了一點點恐懼。
即使只有一點,也讓陸宵有了罪惡感。
「畸形的存在」——他突然間想到了阿諾德告訴他的,露娜對混合基因人的看法。
那是巴澤爾創造出來的生物。
陸宵原本認為,不論巴澤爾的初衷為何,至少他給了阿諾德和卡爾生命。只要創造出生命,即使出發點並不單純,但總歸是好事。
可是真的是好事嗎……
「我不認為卡爾真的不知道他身上的變化代表什麼。」陸宵垂下了眼簾。
他有片刻相信了阿諾德的話。只要什麼都不告訴卡爾,卡爾就不會明白。
可是方才看著男孩的笑容,他突然間意識到對方並不是完全不明白的。
卡爾真正的想法是什麼呢?
陸宵覺得自己無法想象。
又或許他只是不敢去想象罷了。
「你們地球人,對所有人都是這樣的嗎?」阿諾德忽然問。
陸宵一愣,不解地轉頭看他。
阿諾德偏著頭,對著他說道︰「你不是才認識卡爾沒幾天嗎?薩米那時候也是,他出事的時候,你才‘重生’了沒幾天吧?只認識了那麼幾天,就能讓你為他們這麼操心拼命嗎?」
阿諾德的問題問得陸宵一懵。
「的確是認識了沒幾天,但是就算沒幾天也算認識了吧,他們對我來說又不是陌生人,」陸宵說道,「你以為地球人都是聖母嗎,對誰的死都會傷心?陌生人的生死和我們當然沒關系了,可是薩米和卡爾不算陌生人吧?」
「哼嗯……但是只要認識了就都會這樣嗎?」
「也不是說絕對會這樣吧……但是不管怎麼說,要是認識的人死了,听到這種事情總會有點傷感的吧,要是就死在自己面前,那當然就更難過了。」
「是因為認識的人的死亡更能讓你們意識到生命的逝去嗎?」阿諾德移開了目光,語氣輕緩,「你們地球人還真是感情復雜啊。」
「哈?」陸宵皺眉,「你不會告訴我卡爾都這樣了你什麼感覺都沒吧?」
「……」阿諾德仿佛陷入了沉思,一時沒有回答。
「你不至于吧!我以為你真的拿他當弟弟看的,一家人死了的話不可能一點反應都沒吧!」陸宵有點不敢置信,頓了頓,低聲說道,「這樣也太冷血了吧!」
「……冷血嗎,」阿諾德望著虛空處,緩緩說道,「一點感覺都沒有倒不至于,不過我想應該和你的感覺不太一樣,說到底,我又不是第一次看到人死了。卡爾對我來說的確有點特殊,不過……」
他的話未盡。
陸宵等了半天,沒等到下半句,說了句︰「你口頭上說他是你‘弟弟’,結果完全不是這樣嘛。」
阿諾德瞥了他一眼。
「我和你不一樣,根本不知道‘家人’是什麼樣的。」
陸宵也差不多明白了。
這家伙一「出生」就是跟著巴澤爾的,一直生活在這種環境下,沒有家庭概念是很正常的事情,感情方面和普通人不同也能理解。
「但是我看這個基地里其他人都是和一家人一樣相處著的,」陸宵回想著來到這個基地後發生過的一系列事情,「雖然露娜他們對我的態度不太好,不過客觀的說,露娜也是拿你當家人看的吧。」
露娜很依賴阿諾德,這點陸宵還是看得出來的。不僅僅是如此,露娜那個女人應該是把這整個基地當做家來看的,所以她對他的態度才會如此抗拒。那個女人應該是覺得他會破壞這個「家」吧。
「露娜?」阿諾德頓了頓,道,「嗯,我不過是嘴上說了次‘回家’,她看起來就很高興的樣子。」
露娜的想法太容易模透了。
因此當她追問,要是這個基地被人發現了,被破壞了,他會怎麼做時,他才會跟她說起卡爾的事情,轉移走她的注意力。
露娜的話,應該會很在意卡爾吧。畢竟卡爾有著和他相像的臉,還是和他誕生于同一組實驗當中。
只要帶她見了卡爾,讓她听到了「家」之類的字眼,應該就能讓她不再那麼不安,也就能讓她別再問那些問題了吧。
「你……沒把這里當家啊?」
身旁傳來了遲疑萬分的聲音。
阿諾德向一旁看去。
金發男人注視著他。
這也是他的困惑啊。
這里是家嗎?
誠然,他自「出生」以來就一直住在這里。盡管在巴澤爾離開前後,這些基地大變了一副模樣,不過他的的確確是從未離開這里過。
曾經是跟在巴澤爾的身後走過那一條條走廊,經過那一扇扇擠滿了瘋狂面孔的門。百無聊賴地听著巴澤爾對屬下們下達命令,毫無所感地看著那些研究員對他忌憚萬分的眼神。現在則是被周圍的人用崇拜的眼神注視著,身後跟著追隨他的人。
「想要佔領這片實驗領域」——這個想法最初是從哪一刻開始產生的?又是因為什麼而產生的?
如今,要是這個基地被人發現了,被人破壞了,他又會怎麼樣?
如果覺得毫無所謂的話——
「你呢?你覺得這里是可以當做‘家’的地方嗎?」他把問題拋了回去。
金發男人愣了好一會兒,才回答︰「對我來說當然不能算,不過如果是你的話……」
「哼嗯……」阿諾德揚起了嘴角,戲謔道,「因為我是一直住在這里的,所以我就必須把這里當做我的‘家’了嗎?」
換句話不就是說,他除了這里根本沒有別的歸處嗎?
阿諾德還欲說什麼,忽然間抬頭,看了門一眼。
「怎麼了?」陸宵也跟著看過去。
沉默幾秒,阿諾德淡淡說道︰「……沒什麼。」
慢慢進入深夜的主干道上靜悄悄的,只有一道影子步伐凌亂地走在路邊。
露娜雙手緊握著,手背上青筋凸顯。
她緊咬著牙關,走著走著抬起手來捂住了自己的嘴,發絲狼狽地垂落到了額前。
——阿諾德根本沒有把這里當家看!
「回家」什麼的,都只是嘴上說說的?
這里的人明明都是把基地當做家來看待,更是把阿諾德當做了重要的家人,她更是對他……可是這一切都是他們的一廂情願,只有他們單方面這麼認為的嗎?
她停了下來,單手扶住了路燈燈桿。
心髒劇烈地跳動著,全身上下都在發著冷,更加清晰地感覺到的,是從心底涌上來的失望和痛苦。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再來一章_(:3∠)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