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著書人單表金簪河黃連女雙降何家灣
「此」字為開篇之首,篇首不容贅言。古人說文道事,都以「奇」字引人。我愚頓落伍之才,並無奇事可談;且自幼出身三農,無權如李剛名如雙江之父,立世之難,難于上青天。然而鄙人活不做凡庸之輩,死不做庸凡之鬼,縱觀世間,唯有著書立作方能尋得出凡月兌世之門。在此須求同情者理解,理解者同情了。我雖無奇事卻有奇地可說,可自來地從人名,人杰則地靈,地不名就是無人。說它奇,不過是有些新奇的來歷,順帶也要說些新鮮的事。這地方不是皇宮豪院,不是名山名寺世外桃源,只是河邊的一個小村,何家灣。
何家灣在烏窪鎮上,鎮區一條砂石路通往虹神縣城。鎮轄萬余人口,多都散住在河邊山間。這里大山接小山,山山不斷,然而並沒有多少荒涼的景象。山坡山谷可種五谷雜糧,山腰到山頂都是濃密叢林。除此不算,更有一條貫穿全鎮,西北東南流向的河——金簪河。這條河乃是烏窪鎮人的救命河,因為有這條河在那饑荒的年月河邊人不曾餓死多少。有了這個因果,金簪河的來頭更被傳的無可辯駁。據前輩們說,某一年的夏天,雨過天晴,東南空中橫出一道彩虹,從彩虹中又飛出了一個身著七彩紗衣的女神。她飛越烏窪鎮上空時,憐憫這一帶的荒涼及人民的貧苦,順手從頭上摘下金簪,拋向群山。那金簪將山腰壓成窪谷,窪谷又漸寬漸深,也就成了河。至此才有了金簪河兩岸的富庶。河邊的人為了感恩女神,便把她用金簪壓成的河叫做金簪河。又不知過了多少年月,又不知哪個朝的王子皇孫在一年的二月初九來這里游春,見河邊山間有如世外桃源,听說是彩虹女神拋下金簪才有此後的仙境,立請能工巧匠連夜打鑿出了一個女神供在金簪河邊的烏窪鎮上。自此凡金簪河邊數輩男女老幼在每年的二月初九都來女神的旁邊燒香跪拜,祈求彩虹娘娘保佑,以得永世安康。
自那饑荒的年月之後,又有更多別的地方的窮苦人討飯逃荒到了這里,且在這個地方住了下來。因此烏窪鎮萬余人口就有半數散住在河的兩岸,或平地或山谷或山腳,河邊的山腳下也被人走出了通往鎮上的路。要說的何家灣就是座落在金簪河邊的一個村,有五六十戶近四百人,是這一帶人口最多的一個村,也是烏窪鎮上除金柳村之外的一個大村。在金簪河邊,何家灣的人很幸運,村東河上有一座橋連著對岸,且對岸能有並不崎嶇的路通往鎮上。村里人也說不清這座橋是什麼時候修的了,可能有幾百年或上千年,還有的說是自彩虹女神拋下金簪之後就有了這座石橋。凡何家灣的人都要從橋上過,河的對岸就有何家灣的莊稼和樹林,而在別的村子,莊稼和樹林只在河的一邊;河對岸山腳下的路雖有起伏,然而山勢並不大,更有很多的人走,便勝過了其它的路。何家灣的人受惠于這座橋至大且深,都稱它是「女恩橋」。至此便要說該說的新鮮事。
又說回來,女人生孩子怎麼能算是稀罕事,可是以前沒有過的事就是稀罕事。何家灣何世明老婆生了雙胞胎丫頭,前些日子——年前夜里生下的。且不說這對老何家是不是喜事,但稀罕事是定了的,在這之前從來沒有哪個女人能生出雙胞胎來。一經接生婆婆孫婆子說出,迅速傳遍了全村。不幾日,鄰村也有知道的了。村里人說是罕事奇事,有的說是世明媳婦的福氣,有的則說,也該他家倒霉,一雙父母早盼晚盼能生個小子續上他家的香火,不想盼了四年,生了兩個,卻全是丫頭。兩個已見白頭的老夫老妻還不知是什麼滋味。
原來這何世明幼年一家七口,爺爺女乃女乃,父親何老栓和母親何程氏,哥哥世昌和妹子世瓊。不曾想一場「天降災禍」,爺女乃兩個最早餓死病死了,接著又餓死了哥哥世昌。這麼一來,家里就剩世明一根香火了。兩父母無奈,在青黃不接最饑荒的日子里將能救活命的東西大都給了世明吃,小女兒世瓊卻眼睜睜餓死了。短暫而漫長的饑餓年月總算熬了過來,一家三口的日子過的緊巴巴的。轉眼間世明抽長成了大小伙子。父母更是欣喜,在他二十歲那年,花了三個月的工夫給他蓋了兩間土坯草房算是新屋,年底就給他娶了劉家井劉正農和劉雲氏的女兒玉勤做媳婦。自那之後,老兩口便天天盼望著能早一天抱上孫子,好老早安了心,也想到只有那樣才不枉餓死了大兒子世昌和小女兒世瓊。可誰知玉勤自過了門雖賢惠能干,卻遲遲沒有懷上。這可讓老兩口心焦一天重似一天,天天盼著兒媳能懷上生個小子安了心,可一年兩年仍不見任何動靜。世明也一天怪似一天,心里偏生不明白,別人娶老婆過一年就生兒育女的,而自己媳婦竟沒有什麼反應,請醫生開過方子,服了幾十副下去,卻也不見效驗。村里人也難免當面背地里說些閑話,人家養個母雞還能下個蛋,偏他媳婦不能開懷。世明是個暴性子,隔三岔五听到一回,窩的火難免都對媳婦發了出來。玉勤因想自己不能生,從不頂說半句,只在晚上安歇時以淚洗面。世明雖暴,然而無論怎樣怒罵,卻沒有拳腳相加,只擔心那樣會不知哪一回打了正懷孕的玉勤流了產,且一雙老父母極盼孫心切,更不能傷了媳婦讓他們更加絕望。
這樣直到了第三年的春末,玉勤只發覺自己口味異常,且時常嘔吐,面色也大不如以前。她暗自以為是由于平日憂郁以致大病將至,因此更加傷神。想自來到何家灣不能生育不說,更又添上不治的病,必將是早逝的命,暗地里流了不少的淚。誰知何程氏最是心細的,見玉勤飲食起居不同過往,喜在心里,料她必是有喜了,明里暗里叫她注意身子。幾次下來,玉勤方明白過來,這會兒全家人才都欣喜起來。玉勤身懷有孕,世明收了點暴性子,不像以前那樣怒罵,可一時窩急,也要狠訓幾句。每次何程氏听見,便羅嗦老半天。玉勤也只有忍著淚,安慰婆婆幾句。
一家人心焦的盼,直到這年的臘月半頭,總算盼到玉勤要生的日子。這天臘月二十,老兩口求神燒香許願,又老早請來了村里的接生婆柳枝的婆婆孫婆子。全家人都欣喜的盼著玉勤能順利生下來。天色落黑,何程氏往燈里加了油,與孫婆子一起在屋里守在玉勤的床邊。世明與何老栓在門口候著動靜。將入午夜子時,孩子就要出生,玉勤滿身生汗地翻滾叫著。原來玉勤自懷了孕,每日憂郁苦思,怕生是非,又兼飲食不濟,胎不曾養的好,這時疼痛難支也就不奇。何程氏見狀可著了慌,看著玉勤翻滾尖叫的樣字,雙手合心地求願起來,不時問孫婆子︰「老嫂子,媳婦這樣可怎麼辦呢,孩子不會有什麼事吧,要是孩子有個三長兩短的,可叫我這大半輩子的人怎麼過下去,盼了四年才有了今兒,求求娘娘保孩子安生落地。」孫婆子原是經多見廣的女人,並不急忙,說︰「這有什麼不好了,老妹子你生孩子順了,沒見過生孩子難的,我生大楞那會,幾乎半個生死,後來的幾個就順當多了,這麼著的我見的多了。娘倆都會沒事的,眼看這孩子就要來了。」「好——好,要好好的就好,我可盼著呢。」何程氏說完,又撥亮了燈芯,接著把尿布棉被之類的東西,放在玉勤的枕邊。世明與何老栓只在外面干轉著,听著屋里的動靜,一邊又掐著時辰。
不一時,隨著玉勤撕心裂肺的叫聲,孫婆子拉下了一個娃,忙說︰「世明媽,生了,生下來了。」說著,在孩子身上撥弄了幾下,那孩子隨即叫出了聲。「嫂子,生了就好,男娃還是女娃?」何程氏忙問道,「是個小子?」孫婆子看得真切,如實答道︰「女娃,是個女娃,生了就是好的,兒媳也沒有什麼事」,接著忙把孩子放到棉被里,又包好。「好——就好」,何程氏吞吐說道。玉勤早已全身是汗,衣裳被滾得纏在身上,氣息微弱,滿臉淚水汗水,躺在床上,似昏迷了一般。
世明听到孩子的哭聲,心里一喜,大步若流星走到里屋,壓低了聲問孫婆子︰「大娘,是個男娃?」「看把你慌的,別驚著她們娘倆,是個女娃」,孫婆子又問,「這會是什麼時辰了?」世明听了心里一涼,可還是回答了孫婆子的話,「我爸說還沒到子時,上半夜的。」孫婆子說︰「恩,這娃是亥時,臘月二十生,記下生辰,過了這會我忘了,你可不能忘。等一會你媳婦醒了,對她說了就好」。「是哪,這事我不會忘的」,世明說著,聲音慢慢低了下來,全沒了剛才的那股勁。何程氏只听他倆說沒了一句應對的話,連何老栓凍著掐時辰也顧不的了。何老栓這時在堂屋門口听著動靜,知道生的是個女娃,裹緊了大衣蹲在那兒。
一刻沒過,孫婆子還沒把東西拾掇好,玉勤竟又在床上呼天搶地的叫起來,像又要生一個。玉勤自己心里清醒,只是說不出半句,頭上的汗又冒了出來。這下全屋的人都著了慌,還是孫婆子最先明白過來,忙說︰「世明,你媳婦好象又要生了,你們真是大大喜呀,這是我頭一回接下兩個孩子。」「恩哪——真——真的,那可太好了」,沒等世明答話,何程氏先搶著說了,說完又雙手合心祈求起來。看著玉勤這般淒叫模樣,世明著實不知如何是好,站在床頭手足無措。孫婆子沒有再著慌,只對世明說︰「快再找一個小棉被過來,你媳婦又要生了,一個不夠。」這麼一說,世明反更慌了,只說︰「大媽,只做了一個,再沒有了,我只有一個棉襖。」「快把身上的棉襖月兌下來,要凍著孩子不成?」孫婆子催促說。「快,可別等了」,何程氏說完又祈求起來。世明忙把棉襖月兌下來交給接生婆婆,自己只站在那里干凍著。
玉勤緩了一口氣,申吟一會,又尖叫一聲,又一個女娃落了地。孫婆子抱起,輕聲對何程氏說︰「世明媽,又生了一個女娃,看她倆多像,這鼻子眼,連胖瘦好像都是一樣的。」說著,作弄了幾下,將棉襖里墊上尿布,包上了,「可別混了大小,小棉被里包著的是大的,棉襖里包著的是小的,這樣可好?」「好——好」,听孫婆子說又是一個女娃,何程氏吞吐半天只說出那麼兩個字。「世明,你可記下了,這會又是什麼時候?」孫婆子又問。世明這時站在那兒,連凍帶驚,都快木了,听問,忙回了一下神,覺著離生第一個已過了不短的時間,忙答︰「大媽,這會好像入了子時了。」孫婆子笑說︰「吆,這怎麼好,這麼以來兩丫頭倒不是一天生下的了。還沒遇過這樣的稀罕事呢。」世明也覺著是奇事,于是說︰「大媽,這可怎麼說,不是一天生的,怎麼記孩子的八字呢?我看小的也記成臘月二十吧。」沒等孫婆子再說,何程氏先說︰「那就由你了,你的孩子,多一天少一天有什麼了,兩個一塊來的,記一塊也就是了,女孩家生辰記那麼牢干什麼。」「還是你的想法好,這兩個一塊兒來的,就該記作一天的」,孫婆子說完,看了看玉勤。玉勤此時滿頭滿臉是汗,眼里浸滿了淚,躺在床上虛弱的喘著氣,沒說出一句話。孫婆子湊近了說︰「玉勤,是兩個女娃,一樣的,你看多好,包在棉被里的一個是大的,包在世明棉襖里的是小的。」玉勤仍沒說什麼,只睜了淚眼看了一看,側過了面去。孫婆子又對世明說︰「世明,該給玉勤做點吃的了,這幾天才生孩子,身子弱,可要伺候好一點,要是有什麼不好了,下次再生,難保順當。」世明忙答︰「我知道了紅糖雞蛋胡椒都準備好了,都夠用。」何程氏見世明還凍著,心疼地說︰「世明,快去找一件衣裳穿上吧,這正是臘月,仔細凍著了。」世明這才覺著冷了,忙轉身到西屋,片刻找了深秋時做工時穿的褂子披在了身上,仍回到床前,一時又想天亮了該做什麼。
何程氏見兩個孩子和玉勤都還安穩,便叫世明給孫婆子倒了一杯開水又加了紅糖,自己出了里間,見何老栓還披著大衣在門口坐著,說︰「他爸,你回屋去吧,這臘月半夜里最冷,可別凍著老骨頭,玉勤生了,沒什麼大事了。」何老栓在外面都听著屋里的動靜,知道玉勤生的是兩個丫頭,一直掐時辰盼孫子的心涼了半截,也沒再說,深喘了一口氣,咳嗽了幾聲,起身趁著雪光,回了西屋。何程氏又回屋,這會兒屋里已經不忙亂了,幾個人從昨晚忙到這時,熱粥還沒顧的上喝一口,這寒冬臘月,踫上這個事誰也沒什麼說。她雖不如意,可該照應的還該照應,已忙活了半天,便叫世明︰「外頭雪亮著,廚房里也不黑,你點了燈去做一碗稀飯過來吧,你大媽都忙半天了。」世明听了,去廚房做飯了。兩個老太太坐在床邊說話些話,孫婆子只說要是柳枝也能生出兩個可就好了。田婆只嘆,要是個小子,一個兩個沒什麼要緊。玉勤只靜躺在床上。村里山上雪光大亮,還飄著雪花,新雪壓在被踩過的陳雪上,又是一片雪白。
不多時,世明煮好了粥,又敲進了兩個雞蛋,盛了滿滿一大碗端回了屋。孫婆子確實累了,見世明又是誠心,接下趁熱吃了。何程氏自然是無心吃飯的,只叫世明回廚房去吃,自己只看著兩個孩子,心頭如麻似絮。玉勤對屋里的一切動靜都听得清,頭仍偏在一邊,剛才濕透的頭發這時冰涼如水,听著兩個孩子和婆婆的聲音,淚又溢滿了眼。
世明回廚房喝了一碗粥,暖暖身子,到里屋把孫婆子用過的碗收回廚房,這才又回到里屋坐著。何程氏與孫婆子又談些家常,不知不覺已快到天亮,外面積雪一望無邊,辨不出山川樹木,村里人還沒有醒來。孫婆子見時候不早,囑咐了世明如何照應玉勤的幾句話,便要走了。何程氏沒有苦留,只將早備下的幾個雞蛋並二斤紅糖拿出來讓她帶上,——這原是金簪河邊的老規矩。世明把孫婆子送出了院門,回屋坐在床頭守著。何程氏已經累了一夜,見這會兒屋里沒什麼大事,便選空回屋歇了。老兩口懸多日的心雖落了地,卻多了另一番滋味,相互嘆一口氣,再沒說更多的話。
孫婆子自離了世明家門以後,因從沒接過雙胞胎,很是稱奇,逢人便說世明媳婦生了兩個丫頭,是她接下的,還附言把兩個丫頭說的活靈活現,如何相象。二楞媳婦柳枝得知玉勤生了兩個丫頭,也是逢人便把婆婆夜里的事說了。何家灣自來沒有過這等稀罕事,一傳十,十傳百,不到中午,偌大的一個村子老少都知道了。幾個媳婦不信肚子不大的玉勤竟能在一夜之間生出兩個孩子來,便想尋一個合適的時間去看看新鮮。
何程氏與何老栓滿心想著玉勤能生個兒子,不想生了兩個,卻全是丫頭。老兩口心里很是不順,每年祈求禱告燒香拜娘娘的求孫心切化為了心酸。可玉勤還是生了,不是喜事卻也不是壞事,二人心里雖不是順,卻也沒顯露多少,只暗地里埋天怨地。世明明鏡似地知道爸媽不如意,可他千般萬般都不能說,孫婆子臨走時說女人月子里不能受氣,若不然落下個什麼病癥就一輩子治不好,還會影響以後再生。玉勤也是一天到晚少語寡言,除了世明找來大倔媳婦榮嫂給兩個丫頭喂頭女乃的那一會,臉上不曾有什麼笑色。她躺在床上,想些前後,淚仍不斷,眼都被浸的紅腫了,不時地看看孩子,心頭百樣滋味。快到年關,一家人也沒有多少喜氣。因為雪多路滑,家里又走不開,世明連到劉家井報喜也沒有去。至于何程氏娘家程朱村那邊,因只有一個光棍舅舅程有糧,也沒去通報一聲。
臘月二十二,也就是玉勤生下兩個丫頭的第三天。午後,玉勤給兩個孩子喂了女乃,剛將她倆放穩,便听見村里幾個媳婦說笑著進了院子,都是平日和玉勤走的近的,一個是剛過門的鄰居世財媳婦,是甜水溝的,與玉勤隔兩道籬笆一條路,生的俊俏,跟玉勤從小就相識,因為沒有大名,村里人都叫田妹子。中秋前經甜水溝白大嬸介紹嫁給了何家灣的世財。她原要早點過來,可婆婆說玉勤生的是兩個丫頭,世財在外又沒回來,便拖了一天。再一個是正大著肚子的柳枝,比玉勤晚來何家灣二年,原是金柳村的姑娘。兩年前,她家窮,值春夏之交,青黃不接,見二楞雖有些憨傻,然而二楞父親病死前曾在隊里做過事,略有點積蓄;孫婆子又會接生,常得些吃用,還不至于餓著肚子過日子,便嫁了過來。如今已懷了孕,快要生了。昨兒給丫頭喂頭女乃的榮嫂也一起過來了。除了榮嫂是來過的沒有帶東西之外,田妹和柳枝都帶了五個雞蛋和一斤紅糖。
玉勤見她們進屋,忙用手支著身子依靠在床頭。「玉勤,還是別動了,躺下吧,你身子弱,可別閃了風」,榮嫂看看兩個孩子,笑說,「吆,看你的兩個丫頭,這會睡的多香呀。」「大嫂,多虧你昨兒給她倆喂了女乃,今兒接上了,才睡穩了。」玉勤定了定神,緊了緊頭巾,見田妹和柳枝都帶了東西過來,便又說,「你們來了看看孩子就好,怎麼破費那麼多,眼下各家的日子都緊呢。」「嫂子,這些家里有,就帶給你補補身子,你要是吃不好孩子也要跟著瘦」,田妹說著,把帶的東西放到一邊,也湊到玉勤的床前,見她的眼有些泛紅,又問,「你這生了雙胞胎是大喜,眼楮怎麼成這樣了。」玉勤頓了一下,笑說︰「唉,孩子晚上不好睡,一直看著熬的。」榮嫂是過來人,早已看出了苗頭,便說︰「玉勤,把兩個孩子照顧好了就行,有了空讓世明守一會,你也要睡好,倆孩子還小,想那麼多干什麼。」柳枝是個心空的,並不解榮嫂的話,笑說︰「還是嫂子能耐,前些日子見了你,怎麼看都不像要生兩個的。昨兒听了還有點不信,這會見了,她倆還真的一模一樣,棉被里包的一是大的,棉襖里包的一個是小的,昨兒听了,連這都知道了。要不是我媽跟我說,就是親見了,也分不出哪個大哪個小呢。」「是呢,我開始也不信,我那會快要生的時候,肚子比你的肚子還顯大,到頭來也是一個。不想這看不出來的,倒真的生了兩個」,榮嫂話音剛落,屋子里的人笑作了一團。玉勤也笑說︰「嫂子是說笑了,誰還能知道自己要生幾個?」「嫂子真會說,你看我要生幾個?」柳枝說完,屋里又是一陣笑。
田妹又笑問︰「嫂子,我還忘了問了,這兩個一樣的丫頭都叫什麼名字,兩天了,嫂子有心計,起了什麼名?」她以前與玉勤是極好的,雖嫁到何家灣不久,就像在這里過了很久一樣,這會又想起著個茬。「是呀,我喂女乃的時候也沒問呢」,榮嫂也笑說忘了。柳枝在旁忙補說︰「這倆一塊兒來的,叫出來該知道她們是姐妹的才好」。玉勤又用手支著身子,撫了撫頭巾,側身看了兩個丫頭一眼,這才說︰「我倒是想了兩個,大的叫雙雲,小的叫雙紅。」柳枝听了,覺著很好,笑說︰「這個好,雲也是虹,虹也是紅的,嫂子可有心,這麼一叫,誰還不知道她倆是雙胞胎呀。」「恩,也是這個理,雙胞胎姐妹這麼叫听好,雙雙對對的,多好,有了‘雙’字,她倆什麼時候都是一起的」,榮嫂笑說「雙」字好。田妹也說︰「以後我生了,名字也讓嫂子起。」柳枝忙接著說︰「你家婆婆能願意呀,我家的我都作不了主了。」
幾人正說著,世明到村東河岸井邊擔水回來,听屋里有幾個人聲,忙進來看。他見她們幾個坐在床邊說笑,便說︰「嫂子,外面雪大天冷,今兒一起在這里,可別走了,在我家隨便吃點熱的吧。」榮嫂笑說︰「世明,如今當了爸,怎麼說起這樣的客氣的話了,我們來看看她們娘仨就走了。如今的日子誰都難,你們添了這倆孩子,不能隨便破費,以後的日子就要算計著過了。」玉勤忙說︰「嫂子說的是實在話,這件事沒敢向誰說,連小田莊的我姐那里都沒打算對她說,這事過了年就算過去了。」柳枝笑說︰「這事還用的著聲張嗎?可也知道日子都難,我們來看看就走,帶點東西給你補補身子,可不好麼?」世明又說︰「你們來了就走,怎麼過得去?」榮嫂說︰「什麼過去過不去,我那會生孩子不是也是一樣嗎,如今日子好了點,可哪能跟為官作宰的比。還是孩子要緊,玉勤剛做了媽,身子要補好,你還是給她做點吃的吧,一些稀的就好,多加一個雞蛋。」「恩,嫂子說的對」,世明心里雖不順,可榮嫂說的極是,玉勤這時不能下床勞作,萬一閃了風,就會惹出別的病。何程氏這會出去到村里富余的人家借尿布去了,他只得自己去做。
「二哥,你剛進屋,就歇一會吧,做那些我在家時做的可好了,我做點讓嫂子嘗嘗」,田妹說了,起身拿了三個雞蛋去了廚房。玉勤掖了掖被角說︰「世財娶了這樣的媳婦,以後有的福享了。」榮嫂子打趣說︰「那是呢,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你不也是一樣?」玉勤听了,苦笑一笑說︰「嫂子是笑話我了,河東河西都是不一樣的,我到這里這幾年做什麼了,四年才生了兩個孩子。」榮嫂子笑說︰「怎麼還有那個說法,這整個何家灣,誰不知道你。生孩子是晚了點,你四年生了兩個,我也是前四年生了兩個,這還有什麼不一樣的。」「嫂子說的對理兒,我要一回能生兩個,一回頂兩回,少受了一回的罪,也早知足了」,柳枝的話又惹了一回笑。世明見她們聊的熱,覺得礙事,去廚房幫著燒鍋了。
不大工夫,田妹煮好了雞蛋粥,端了滿滿一大碗進了屋,熱氣騰騰的。她把碗放到床頭旁的方凳上,說︰「嫂子,粥好了,趁熱吃吧。」玉勤看了看兩個孩子,掖緊被子,說︰「這又麻煩你了,這麼冷的天,讓你做飯,真是讓你累了。」田妹把小勺遞給玉勤絮絮叨叨說︰「什麼累不累的,以後我們是鄰居,有哪里用得著的地方,你只說一聲就好了,這些活兒輕呢。小時侯到山上找吃的,你總是幫著我,到晚上把我送回村子,你又模黑回家,雖說只有二里路,可晚上要過竹搭橋,山路又不好走,都委屈你了。幾年前大姐就近嫁到小田莊,這日子巧,我到這里跟你做鄰居,做這點事又算什麼。」玉勤接過小勺,笑說︰「那時侯都是玩,什麼也不怕,大姐比我還膽大呢。」「你們倒是老相交了」,榮嫂子不知她們那些事,又說,「玉勤,這日子里,飯多吃點,氣少受點,兩個孩子就見胖了。這兩個可不比一個,自己要有什麼不好了,受拖累的可是兩個孩子。事要想開點,可別窩著氣,更不能賭氣不吃飯呀。」玉勤吃了幾口,略思一下,勉強笑說︰「嫂子真細心,從這條道上走過了就什麼都忘不了,我以後會記著的。」田妹在旁催說︰「嫂子,快趁熱吃吧,吃些熱的對身子好。」玉勤又端緊了碗,用小勺舀著趁熱吃了。
玉勤剛吃完將碗放下,何程氏向幾個生養過的媳婦借了尿布回來。榮嫂,柳枝和田妹三人見她進來,忙都站起身。榮嫂先笑說︰「嬸子,我們是來看看玉勤和和孩子,村里第一對雙胞胎丫頭,怪稀罕的。」「坐下接著說吧,外面天怪冷的」,何程氏說,「這是稀罕事,可——」沒說完就停下來。柳枝和田妹都不知該怎麼應,榮嫂又說︰「嬸子,盼了幾年玉勤生,這一回一下生了兩個,可不好嗎?」何程氏又說︰「好——好,總算盼到今兒,以後的日子就放了心。」玉勤明知婆婆為兩丫頭不如意,只一肚子委屈,卻沒有說話。榮嫂也知何程氏的心思,仍笑說︰「這兩個,可不能放心,玉勤再生兩個才能放心呢?」「是呀,有了這兩個,以後的日子就不用擔心了」,柳枝接著笑說。田妹只站在一邊不吱聲。何程氏把找來的幾塊尿布掖在玉勤床頭。玉勤生了兩個丫頭,原備著的只夠一個用,只得先借了。村里各家也都知道玉勤的難處,只要開口,或多或少都給了。
何程氏剛縮回手,可能因為兩個孩子睡的時候長了,或是屋里幾個人說話驚了她們,包在棉被里大的最先哭了起來,接著棉襖里的小的也有了聲響。柳枝說沒見過雙胞胎一起哭的,像對唱對台戲似的,于是先把棉被里大的一個抱起來,又說︰「嫂子,這兩丫頭一起哭怎麼才能讓她停下來。她倆中的一個哭,另一個也睡不好,這樣在夜里的時候,可不熬了夜嗎?」玉勤一邊抱好棉襖里小的雙紅,一邊說︰「讓她們一起睡就好了,就是醒的時候,這一個沒停下來,另一個也被驚醒了。一起鬧的時候就是忙了點。」何程氏像有些不慣地說︰「孩子哭一會有什麼不好了,孩子哭的越凶越是疼爹媽。」榮嫂听了,沒有應話。田妹問玉勤︰「嫂子,倆丫頭是餓了吧?到喂女乃時候了吧,不滿月的孩子吃寸女乃。」玉勤笑說︰「按說也不該到時候,你們來的時候剛睡下,可能夠是听見人說話了吧,這大丫頭鬼的很只要覺著屋里有了動靜,她就醒了鬧,抱著就不哭了。」柳枝把大丫頭雙雲交給玉勤,玉勤輕顫幾下,那哭聲果然小了。「才這兩天就知道鬧了,要是長大再鬧,嫂子還不知道要怎麼操心呢」,柳枝說完,屋里人除了何程氏都笑了。
幾人正說著丫頭那麼小脾氣卻怪的時候,世明又進了屋,見何程氏也在屋里,沒有應話,端了玉勤剛用過的碗出去了。何程氏接著也出了屋,屋里片刻便靜了下來。還沒等玉勤開口,榮嫂便起身說雪多路滑,對家里幾個孩子不放心,要回了;柳枝也說到了飯時,家里婆婆大哥和二楞都等著,也要走。玉勤苦留不住,懷里抱著孩子,又是雪天,下不了床,連兩步也不能送。榮嫂說︰「玉勤,你不要動了,懷里有孩子,外面天冷,要是下床閃了風,這月子里可是難好了。」柳枝也說︰「嫂子,你只呆在屋里暖和,你有什麼了,孩子也不好,以後還有日子,天暖和了,你也能起了就隔三叉五過來聊聊。」田妹忙說︰「都是姐妹,這大雪天我也不到哪里去,你有什麼事忙不開手,隔窗子喊一聲,我就過來了。我們原來在一起的時候不也是那樣的嗎?」「好——那好,只是你現在過了門,可不能像原來那樣野了」,玉勤只苦笑一下。三人忙出了屋,踩著雪又出了院子。玉勤在屋里,看屋里片刻只剩她和兩個孩子,淚又滿了眼。何程氏與何老栓在屋里說些年關的事,見她們從院子里過,如沒听見一般。世明在廚房里備飯,雖看見,卻也沒出來送。
榮嫂幾個人知道世明一家人因玉勤生了兩個丫頭心里不如意,不想會是這麼應對不如往日,也不好多說,無心再聊,一齊去了。以後的幾天,村里遠近娘們,因沒見過新鮮,不管有沒有過生養過的,也都過來看視。都知玉勤日子難熬,來的人沒個空手的,或幾個雞蛋,或半斤紅糖,最緊的人家也帶了幾個紅薯。如此一來,世明家里過年不似往年那樣緊了。然而玉勤生的終究不是小子,盼幾年成了空,憑外人在面前怎麼說,一家人只不見笑色,連劉家井那邊也沒有去報喜。小田莊的玉敏雖然在趕集的時候知道了,可終因年底雪大,沒有過河去告訴爸媽哥嫂。劉家井的人只當玉勤在年後生,因此世明一家客人來往便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