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後,長平侯果然如期抵達了青和鎮。
凌奕率領著一眾侍衛在鎮外的十里長亭迎了長平侯,一番客道之後便上了靜安寺。
只是言慶到底是長平侯,不可能同凌奕一樣一個侍衛不帶地住在靜安寺。但是言慶也知道,凌奕之所以會住在靜安寺,想必也是有自己的考慮。因此留了一半的侍衛在客棧,其余的另一半便同他一道上了靜安寺。
靜安寺西,聞松院。
用過了晚膳,言慶便在屋內擺了一盤棋,同凌奕不緊不慢地下著。
門外侍衛們巡邏的腳步聲讓凌奕皺起了眉頭,見狀,言慶問道︰「怎麼了弈兒?不舒服?」
「外面太吵!我都沒辦法專心下棋了!」說著,像是賭氣般,將手上的棋子丟進棋缽︰「不下了!」
對于這樣的小孩子脾氣,言慶不以為意地笑了起來,伸手招來裕德吩咐道︰「去,讓侍衛們都退到院子外面去。」說著停頓了一下,揮了揮手,「你也下去吧。」
「是。」裕德恭腰應了,轉身朝屋外走去。
「等等!」就在裕德快要打開房門的時候,凌奕開口叫住了他,「你等會兒把那盒鳳凰單樅拿來泡了,給外公嘗嘗。」
裕德開門的動作頓了頓,應了聲是,便離開了。
屋中的兩人都沒有說話,直到裕德的腳步聲听不見了,凌奕才扯起嘴角,說道︰「外公,我們再來。」
言慶沒有說話,只是看了他一眼,將手上的棋子落了下去。
兩人若無其事地下著棋,半盞茶之後,言慶才開口說道︰「弈兒覺得,用人之道在于如何?」
「回外公的話,弈兒以為用人之道在于……」說著,凌奕將手中的棋子落了下去,抬頭看著言慶的眼楮慢慢地說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言慶看著凌奕的眼神,手中的動作一頓,這樣的眼神,怎麼也不像是個九歲的孩子能擁有的。然而凌奕卻如同沒有察覺一般,一瞬不瞬地看著他,嘴角掛著的是意味不明的笑容,這個笑容讓言慶收斂了心神,緩緩地將手中的棋子落下,看著凌奕問道︰「哦?那你可知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
「裕德跟了我六年。」凌奕不咸不淡地說著,將眼神錯開,伸手將手中的棋子投了說道︰「我輸了,外公可要嘗嘗凌陽候府今年新進的鳳凰單樅?」
對于凌奕如此干淨利落的投子,言慶頗有興味地看了他一眼,點頭道︰「弈兒一片孝心,外公自然是要嘗嘗的。」
聞言,凌奕笑著朝院子里喚了一句︰「裕德,上茶。」
就在凌奕開口喚裕德進來的空檔,言慶的眼楮不經意地掃了一眼棋盤,只是一眼,言慶便愣住了。
凌奕自小聰慧他是知道的,雖說李易入了凌陽候府之後教他的第一件事便是藏拙,但是自己這個外公對于凌奕的天資卻是十分清楚的。因而,才會如此驚異,這盤棋,縱使凌奕投了子,卻也沒有分出勝負。
對弈一事,他自認不輸當世大家。因此也知道,博弈之道,貴乎嚴謹。一步看十步,看的不僅僅是弈者的棋藝,更是心性和膽識,見其弈者知其人,並不只是一句空話。
同凌奕這一局,縱使他心里有事,沒有盡全力,但能下成和局也足以見其棋藝。自李易入府啟蒙,不過短短四年而已,凌奕便能有此棋藝,這份天資,當真難得。
況且,如此干脆的認輸,此子的心性可見一斑。
只因了那下棋的人,心思完全沒在棋盤之上!
望著那個將注意力放在房門上的孩子,言慶的眼神深邃了起來。
他之前的想法,怕是一廂情願了……
就在這時,房門外響起了腳步聲,不一會兒,裕德便推了門進來。
只是這進來的,卻不止裕德一人,跟在他身後的還有兩人,正是三日之前便離開了靜安寺的言兆和巫彥。
「爹!」一進門,言兆便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兆……兆兒……?」言慶「唰」地一聲從凳子上站起來,往前走了一步看著已經褪去了少年的青澀而變得成熟起來的言兆,眼神有著狂喜和心安,卻沒有難以置信。
凌奕見了,心下閃過一絲了然。卻依然靜默地站著,仿佛眼前這出父子相逢同自己一點關系也沒有。
「爹,是兆兒……兆兒不孝!讓爹擔心了!」說著言兆的眼眶漸漸紅了起來。
言慶沒有說話,只是上前將言兆從地上扶起來仔細地打量著,良久,像是終于確定了眼前人的身份般,拍了拍言兆的肩膀說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啊……」眼神一轉,看到了一旁負手而立的巫彥,言慶問道︰「這位是……?」
「爹,這是……這是我師兄……」言兆急忙回答道,又看了一眼巫彥,有些欲言又止。
「在下巫彥,」巫彥拱手道︰「南詔人士。」
听到巫彥的回答,言慶的眉毛一挑,眼楮在巫彥和言兆之間轉過一輪,終是什麼也沒有說,只是點了點頭道︰「先生客氣,犬子叨擾先生多年,老夫謝過,現下出門在外禮數不周,改日定當偕犬子登門拜謝。」
言慶的話,讓巫彥皺起了眉頭,正要說話便見言兆一臉擔憂地望著自己,于是緩了緩心緒,說道︰「言兆是我師弟,我本該護著他的。」
听到巫彥的話,言慶的眉頭皺了起來。
對于自己這個小兒子,他太清楚不過了——言兆根本就沒有這麼一個師兄!
這個師門,怕是在言兆失蹤的這些年里認下的罷。這樣想著,言慶松了眉頭,卻看到言兆望向自己的目光,內里有愧疚有擔憂。
想起巫彥的反應,言慶心頭猛然一震,臉色瞬間便難看了起來,眼神在屋內掃了一圈,言慶對凌奕說道︰「時候不早了,弈兒可要去休息?」
「嗯,外公同小舅舅多年不見,想必有許多話要說,弈兒便先行告退了。」說著,凌奕向幾人行了禮。
「去吧,你身子還沒痊愈,明早便不用來請安了。」言慶點點頭,說道。
「是。」回了話,凌奕便同裕德離開了。
幾人目送凌奕離開,直到裕德將房門關上,言慶才將目光收回來。自己的小兒子,離開時還只有十六歲的青澀少年,而如今卻已經長成了這般氣質溫潤的青年。
五年的時光,他失去了疼愛的小兒子,失去了寵愛的二女兒,他是真的累了。他人只道,長平候府,世家名門,卻不知道這侯門似海,繁華富貴的背後,是他午夜夢回之時的無邊寂寥。尋常人家的兒孫滿堂,天倫之樂,對他來說卻可望而不可即。也是因此,凌奕這個外孫,才會讓他如此看重。
大兒子遠在邊疆,二女兒早逝,小兒子……身死異鄉,連那祖陵里,也只留了一冢衣冠。
如今,曾經以為陰陽兩隔的小兒子卻站在了自己面前。縱使來的路上,已經有了猜測,但是真的見到人的那一刻,那種狂喜和安心,卻是不能用言語來敘說的。
在狂喜之後,卻是後怕。
當年的長平侯府,雖然不如凌陽候府般如日中天,卻也無人敢掠其鋒芒。如此,言兆入南疆依舊被人暗算,而現在的長平候府早就不如當年之勢,此時若言兆歸來……
想到這里,言慶抬頭看了一眼巫彥︰「巫先生,本……我有一事相求,但請先生應允。」
「伯父客氣,伯父是言兆的父親,便是巫彥的長輩,長輩有命,巫彥莫敢不從。」巫彥拱手行禮,說道。
「如此,便有勞了……」
聞松院西廂房
「裕德,你明日讓無朝去弄點焰火來。」凌奕看著替自己更衣的裕德,突然開口吩咐道。
听到主子的話,裕德手上的動作一頓,回道︰「是。」
「這幾日,便讓無字部的人撤了吧,有外公在也不用他們來守著了。」凌奕說著,似乎是想到了什麼,神情忽地溫柔起來。
「是。」裕德應了,思索了一下開口道︰「奴才……奴才謝過主子。」
「嗯?」挑眉看著裕德,凌奕有些吃驚。
「今夜老侯爺……奴才……奴才此生定不負主子厚望,粉身碎骨也定當相報!」說著,裕德跪了下去。
「起來,起來。」凌奕看著跪在地上的裕德揮了揮手,說道︰「我自然是信你的,但是你要記得,其余的,你便什麼都不知道。」
「是,奴才記住了。」說完,裕德依言站了起來,開口問道︰「明日主子可還要去見華歆少主?」
「要的。」點點頭,凌奕說道。
兩人都沒再說話,裕德幫凌奕更了衣,伺候著凌奕睡下,便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