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選集(一) 日落的莊嚴(一)

作者 ︰ 六九中文網

北京

學院村楓樺西路

十一月二十日二十點

這個月份的這個鐘點,天黑黑的了,風颼 的了,這個時候仍在街上行走的人,頭頂路燈,腳踏落葉,無論是頂風逆行,還是順風疾馳,在他們翻卷著的或緊裹著的衣襟里都共同懷抱著一個人類最古老的願望——在夜晚未歸的時候,希望有人在家里想著他。而那些已經在家里的人呢,正享受著天倫之樂。沒有比經過「文化大革命」之後的人們更珍視天倫之樂的溫暖了,何況,這個月份的這個日期,這個城市已經開始供應暖氣。天倫之樂,自古有之,形形色色,卻又大致相似︰此時,在形形色色的窗簾後面,閃著大致一樣溫暖的燈光,在每一個未關嚴的門縫里透露著大致一樣的飯香,在那燈光收斂飯香飄盡的房間照,大致是一樣的景象︰全家人飯後圍繞在一個電視機旁,興致勃勃或百無聊賴地看著有趣的或乏味的電視,沒有人能將他們拖到寒風中去,甚至沒有人能將他們拖到隔壁的鄰居家去喝杯清茶,鄰家的清茶總不如自家的來得熱乎,自家的椅子上有自己坐慣了的凹陷。

在這個時候從家里跑到寒風中去的,只有赴密約的情侶,那種最年青的情侶。他們偎縮在一堵背風的牆壁下,借著別人家窗簾篩下來的幾絲光線和暖氣管傳過來的些微熱氣,在瑟瑟落葉中開始晡喃地重復著古今中外說了幾千年仍不改樣的那麼幾句山盟海誓,開始人生的試筆。.此時,學者正踱向自己的書桌,嬰兒和老人正趨向眠床。

楓樺西路樓102號,一座破舊的樓里的一所狹窄的單元房里,廚房間傳來了「啪啪」的兩聲抖圍裙的聲音,它象時鐘一樣準確,每天晚上八點鐘,老保姆熬好了主人的中藥,一天的勞作到此結束。

「呀!柳兒!」

象炸了窩一樣,剛進屋的老保姆黃婆婆一聲尖叫,‘藥缽一下子摔在了地上,粉碎了,黑色的藥湯從門口直流到婆成腳下。

坐在電視機前打瞌睡的姜成嚇了一跳,困惑地從那把破舊的老圈椅上轉過身去,看著門口黃婆婆驚駭的面容,再看看自己被藥湯浸濕了的鞋襪,不知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俯,就在達一瞬間,黃婆婆又兩眼直瞪瞪地望著前方,連叫了三聲。

「柳兒!柳兒!柳兒啊!,

姜成順著黃婆婆的目光,又困惑地扭過身去,看見電視中出現了這樣的一個畫面︰一個頭發剪得象男孩子似的那麼短短的,更顯得脖頸長長的,長長的脖頸上系著一條輕薄的藍綢巾,就象是少先隊員的領巾似的姑娘的形象被推列了電視屏幕前邊,她正對著一只看不見的麥克風講話,對著許多她看不見的觀眾微笑,她那張闊闊的嘴巴一張一翕,眼楮一眨一眨,手不自主地捋捋頭發,掀撳耳朵,給人一種抓耳撓腮的滑稽感,顯然是緊張所致。當她意識到達些不雅的小動作時,趕忙把手移到頊上的那塊輕薄的小綢巾上,使勁地揪著,然後又不自主地用綢巾的一角在小手指上繞著、纏著……。此刻,姜成的耳朵里還袤響著黃婆婆剛才的喊叫,全然听不見電視里的姑娘在講些什麼。他顫抖著雙手出調整旋鈕,卻一下子踫著了天線,圖象一下子亂了。黃婆婆掄上一步來調整天線的當兒,姜成又冷不防地將音量調到了最大限度,發出了震耳欲聾的音響,嚇得黃婆婆一下子拔掉了插銷……,等他們再打開電視機時,聲音不響了,圖象卻很清晰,于是,兩個老人一動不動地垂手侍立,互相制約若對方不準再亂模亂動,且不管那姑娘說的是什麼,他們只是貪婪地看著那短發秀頸的姑娘的一舉一動,闊閥的嘴巴一張一翕,手指在綢巾上纏來繞去,最後那姑娘舉起了一本書,在屏幕前翻著、念著,書在屏幕上越放越大,題目隱約可辨時,只見那姑娘把書一合,對著一個看不見的人微微一笑,頭微微一低,便和書一同隱去了。接下去電視閃電般地映出了許多活動的方格,有踢球的、打球的、游泳的、滑冰的.,各種各樣體育健兒的身姿,各種各樣年青姑娘的面容,眼花繚亂地在屏幕上騰飛旋轉,而且,突然鼓號齊鳴,驚天動地地響起了後半首進行曲——黃婆婆不知怎樣動了一下,電視機又突然恢復了音響——但那扎頭巾的姑娘卻不復再現。姜成急躁起米,血狂地涌上了頭,心髒一下子緊縮起來,他剛要伸手向著屏幕,卻又縮回來捂住了前胸,申吟了一下,就歪倒在了圈椅上。

「老爺子!」黃婆婆回頭一看,驚叫了一聲,就撲了過來。她扳起姜成的肩膀,疾速地從姜成的襯衣兜里掏出一枚「炸彈」——硝酸甘油——塞進姜成的舌根下,又倒了一盅涼開水灌了下去。等姜成稍稍松弛的時候,黃婆婆用自己寬厚的肩膀架起姜成,把他輕輕地放倒在床上,而姜成的那只手仍顫微微地朝前指著,黃婆婆這才發現電視仍然在開放著,滿屋子里充斥著體育場上的喧鬧和喝彩聲,她立刻跑去關上了開關。頃刻,屋里一片沉寂,沒有聲響,沒有光亮,只有兩個老人,一個驚慌地奔跑著,一個輕聲地申吟著。遠處,一陣狂風吹落了楓樺西路的林水上的最後的枯葉葉子,一家一家的窗戶熄滅了燈光。窗下的小情侶結束了今晚的約會,輕聲進著「再見」的時候,達所狹窄的單元房里已經歷丁一場死去活來的動亂。

「怎麼樣,老爺子?」黃婆婆模著姜老的脈搏平緩過來以後,臉上也慢慢地浮起了血色,心有余悸地舒了一口氣︰

「我的天啊,您可嚇死我了。」

她一**坐在姜成剛才坐過的那張圈椅上,捂住了自己的臉。

「是柳芭?」姜成恍若夢境般地發問了,微弱的聲音里透著欣喜。

「是啊!是啊!您的柳兒就是走到天邊兒上我也認得出來,」黃婆婆疲倦地回想著剛才的一幕︰「……她剛一露面我就認出來了。不!她還沒有露面我就覺出來了。這幾天我心里總是惶惶的,象是要出什麼大事兒,我達一招兒準著呢!上次要鬧地震我達心里就這樣,還有那年,您早忘了,大過年的我心里就發慌,慌得手里拿不住東西,打碎了鏡子,您還說什麼‘碎碎(歲歲)平安’,結果呢,您太太帶若孩子們回國探親,一去不回。七年就用不著提了,您那邊在挨斗,柳兒這邊兒背著鋪蓋卷兒離開了家,乜是一去不回呀!那一年,我達心里鬧騰得……」黃婆婆說到達里,恨不得哭出聲兒來,渾身象散了架似的,肥胖的身軀象癱了的面團兒似的把圈椅塞得滿滿的︰

「唉!……老了,老了,再也經不得事兒了。」

「你是說,這次該輪到柳芭出事兒了?要出什麼事兒?」姜成不由得緊張起來,從枕上徽微地欠了欠頭。

「躺下!躺下!我選話還沒說完呢,你著什麼急呀!忘了剛才怎麼犯的病!真是的,怎麼越老越象個孩子……」黃婆婆趕緊把姜成按在床上,重新給他掖了掖被角,又拉過來他的一只手,一邊在自己的手心里給他暖著,一邊給他試著脈。雖說黃婆婆的歲數比姜成還小個幾歲,可她對這個蜷縮在床上的千巴瘦的小老頭兒懷著慈母一般的溫情︰

「……上電視了!老爺子!你還弄不清這是什麼事嗎?倒霉的事兒到頭了!現在只剩下好事了,大好事啊!達就叫成名了,一舉成名天下知啊!咱們的柳兒上電視了!沒想到在電視上見到了咱們的柳兒!……沒說的,真夠漂亮的,象個電影明星!……」

「死丫頭!」姜成俯在枕上,輕輕地吐出了三個字。

「漂亮是真漂亮,可瘦多了,也老多了。」

「見老了?柳芭?」把「見老」這兩個字安在柳芭身上,達簡直難以置信。在姜成的心目中,柳芭還是那個撒嬌耍賴總要他背的女孩子,’達往往是發生在帶她去小鋪買油餅的時候——「背我最後一次嘛,我長大了也會背你的。,——她許下的大瓜還沒有還呢,怎麼一下子就老了?姜成至死相信孩子的誓言,就是在柳芭離家出走的時候,他也毫不懷疑,總有一天,在他老得走不動的時候,在他一頭栽倒在地上的時候,會有一條孩子的手臂伸過來,攙他、扶他、背他……「才幾年啊,柳芭就老了?」

「十二年啦!」黃婆婆說完這話,屋里又是一片沉寂。她連忙止住丁口,又重新找個話頭往下扯︰「您不想想她有多大了,虛倆數算起來,柳兒三十出頭了,我象她這麼大的時候,都操持著給兒子蓋房子、說媳婦了。唉,我這一輩子,說冤也不冤,說不冤也真冤啊……」

女人哪,即便是到了一百歲,也忘不了自己是個女人,也總為自己是個女人而抱怨命運,何況黃婆婆。黃婆婆還在娘肚子里大人就說好,若是個女娃,就送給人家當童養媳,十四歲在婆家和丈夫圓房,十五歲生下個男孩,為幾代單傳的婆家續上了香火,男人就出外打工去了。她在家鄉侍候候著婆婆,拉扯著孩子,等候著丈夫一年半載地寄一次錢采。直到老婆婆咽丁氣,丈夫趕來奔喪,才知道丈夫早在他作工的城市里另外娶妻生子了。就在老婆婆的墳頭前,丈夫講定了達祖墳,達祖墳四周的幾畝水團,水田上方的那所老屋,還有他的姓氏和長子統統歸黃婆婆所有,他和達一切一刀兩斷,從此改名換姓,永不還鄉。黃婆婆至今也不知道丈夫在哪里,叫什麼。她並不覺得男人絕情絕義,她只知道女人應該逆來順受,何況她已完成丁女人一生的業績——有了兒予,就老來有靠了。她的婆婆不就是達麼過來的嗎?但兒子在十五歲那年褥霍亂死了,死的時候,已說定丁媳婦,蓋了一半的土坯新房在雨里淋著,抽了穗的稻谷在田里荒著,她從箱子底下翻出了她和婆婆兩代女人的積蓄,離家出走,到城里去給大戶人家作娘姨,直到如今。她換了一家又一家的主人,走了一座又一度的城市,任勞任怨,忠心耿耿。她運氣不算壞,趕上新社會講平等,主人待她也都算寬厚。隨著她年齡的增大,閱歷的增加,加上主人的升遷,她在人們限里的地位也不是一般的保姆,差不多也是半個主人了。她早先的好幾個主人都當了部長副部長呢!但黃婆婆生來不是作威作福的人,她知道她是于什麼,她知道「急流勇退」,每當東家升官的時候,她知道自己又老了幾歲,病又添了幾分,睇怕是雞犬都跟著升天呢,她也要找個借口「退」,下來,為的是不讓人家嫌自己累贅。就這樣退著退著,當最後一個東家挽留不住她的時候,便把她介紹到了姜成家——「老同志啦!大好人啊!——沒介紹級別、職稱,就這麼兩句話,黃婆婆就來到了姜成家。她並不在乎官大官小、人窮人富,也不在乎活兒輕重,但她萬萬沒想到是這樣一個奇怪的家,奇怪的老頭兒。打剛來的那一天她就盤算著離開,可一直干到現在,也沒有離開,恐怕再也離不開了。再離開就只有一個去處——火葬場了。「一輩子要強,都落得個沒家沒業,沒兒沒女,我達一輩子真夠冤的……」

黃婆婆再次止住了口,她忽然意識到︰「我這是數落誰昵?我達不是在數落老爺子了嗎?」她感到自己今天說話總是不妥當。

真的,她剛才套在臼己身上的那一串名詞兒套在姜成身上似乎更為恰當。俗語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這個老爺子卻正好相反,越混越慘了。達也正是黃婆婆不能離開的原因。達個躺在床上的小老頭兒令她不滿,令她不解,更令她不舍︰「沒錯兒,是個大好人。」黃婆婆想起她初來乍到時人家介紹姜成那兒句話,可好人為什麼不走運她可一點兒也想不通。但姜成的不走運使黃婆婆死心塌地地在這個家里呆定了。「人熟是個寶啊,服侍他歸了西,我也就差不多了。」她認定這樣一條死理︰誰離開達個老頭兒,誰就是罪過。

這是個什麼樣的老頭兒呢︰他一輩子經歷的全是那些歷史書上才能寫上的大事,可他卻一輩子默默無聞。他的戰友全是中央一級的大人物,有的甚至是國家首腦,他卻是個沒有一官半職的老百姓。要真是個普通老百姓倒也能過安生日子,可無論什麼政治運動都忘不了整他,就連國際形勢、外交政策的改變,這個家都要受到顛蕩,以至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到晚年孑然一身,孤苦零仃地躺在達一套狹小破舊的單元房里。能有達麼一套單元房子還不錯呢。老爺子剛放出來的時候只能住在地震棚里,是黃婆婆一氣之下給過去的東家打了一個電話,房管處才臨時把他們安置在這里。,這一間一套的小單元,有老爺子住的地方,就沒黃婆婆住的地方;黃婆婆夏天就住在地震棚里,現在就在過進里搭鋪,屋子里還預備著一張行軍床,說不準驕天柳兒達孩子就從天而降、推門而入……整整十二年,黃婆婆沒有一天不這麼痴心枉想,特別是最近幾年,黃婆婆可能是想入迷了,好幾次,她總覺得柳兒就在這房子周圍轉悠。十二年來,黃婆婆托了多少人去打听、去尋找,越是找不著,她越是堅信︰柳兒活著,好好地活著呢!如今這世上什麼東西最難找啊,還不是大活人嘛!因為大活人才會跟你雙貓貓,柳兒自小就愛來達一手,可達一藏就藏了十二年,達可怎麼說呢,只能說達孩子的血管里流的是兩樣的血!想到這里,黃婆婆就傷心︰誰的血呀,還不是老爺子後半輩子的心血嗎?從小捧鳳凰似地把她捧到了多老大,雖說家里沒權沒勢,但比起那些工人農民和普通干部家的孩子,柳兒過的口子還是優越得多,至少柳兒還有她黃婆婆這麼一個老保姆侍候著。黃婆婆待這個孩子,比待姜成還盡心。所以說,柳兒的身上還搭著黃婆婆後畢輩子的心血哪。她的出走,使得黃婆婆和姜成同時邁進了老年。現在,她突然在電視上露面了,雖然夠不上驚天動地、光芒萬丈,但達象一顆星星,她的升起,使得已經黯淡下來的兩個老人的暮年晚景立刻為之一亮。

「老爺子,咱們得準備春悲,柳兒離家不遠了。」

「你怎麼知道呢?」姜成問。

「她不是上了電視嗎?’’

「可上了電視不等于到家啊!」但姜成又滿懷希望地問︰「你听見她在電視上說什麼了嗎?」

「只要一上電視,什麼事兒離得都近了。剛才我心里惶惶得一句話也沒有听見,可我這心里明明白白地知道,老爺子,咱們達個家就要興旺起來了!」

「你說說,你好好地說說。」姜成此刻讓黃婆婆說得心寬寬的,氣順順的,達老太婆的沒邊沒沿的撫慰,恰暗合了姜成的心思,他對柳兒的期望也是沒邊沒沿的啊。「咱們達個家怎麼個興旺起來呢?」

黃婆婆沉吟了一下,她一邊仔細地給姜成號著脈,一邊仔細地盤算著,老爺子的脈息不錯,她的主意也打定了。她把姜成的手塞進被子里,眉開眼笑地說︰

「俗話說︰沒有梧桐樹,引不來金鳳凰,咱們得抓緊時間弄房子,要不柳兒回來了,您讓她住哪兒呢,真讓她住地震棚啊?"

「住住也沒什麼不可以的吧?」姜成說,「咱們這院里里不少人家還在地震棚里住著呢,、還有小青年在那里邊娶妻生予呢!」

「那您還不如她一邁家門就趕她走,告訴她家里沒她住的地方,從哪兒采的回哪兒去!她要是再走了,你達輩子可見不著了!」黃婆婆臉一沉說,「老爺子,您得達麼想︰前人裁樹,後人乘涼,您老了,不為自己想,得為孩子想,您得想長遠點,您不能夠哪天一蹬腿走了,柳兒連個安身之處也沒有。您除了她還有什麼人呢?她除了您還有什麼人呢?您和她還能再朵上幾個十二年呢?」

屋里又是一片沉寂,一提十二年就是沉寂,黃婆婆趕緊把話題轉到正事上去︰

「您听我的話,州人替您往組織部遞上個報告,把您哪年哪月入的黨、多大歲數多少病往上一填,讓他們給您換房子。」

「嗯,我達輩子沒向組織部伸過手。」姜成還在猶豫。

「您這次伸手還未必給不給的呢!乘您那幾個老戰友還在,您該走動的也得去走動走動才好。」黃婆婆看看荽成心里有點活動,便更進一步地說︰「多了不要,三問一套的就行。給柳兒好好地布置出一個房問,擺上點書,擺上點花,也好招待客人。以後她的客人少來不了。老爺子啊,您不是總嫌閻得慌嗎?達下子您想清靜都清靜不了了,誰家要是有個上了電視的大閨女,那還不得踏破門檻呀!」

「這個家真如你說的要興旺起來了呀!」姜成心悅誠服地依順了黃婆婆,「等柳芭回來,就讓她給我寫報告要房子。"

可荽成忽然想起︰「說了半天,柳芭到底為什麼事兒上的電視?」

黃婆婆︰「……?」

黃婆婆答不上來,她心巾的疑問正解不開呢︰「柳兒現在到底在哪兒呢?」

姜成︰「……?」

姜成也答不上來.

小物里再次陷入沉寂.許久一—

「唉!」兩個老人一齊嘆了口氣說。"死丫頭!」

南國曲夜晚,即便是在冬天吧,也仍是旖旎和浪漫的。中西各式的酒家和飯店可謂燈紅灑綠,流行音樂不絕于耳,自由市場上的小販在路燈下向行人兜岱著港貸,他們向行人指著連他們自己也不認識的外文商標,證明白己貨真價實,向北方佬漫天要價。路燈下,穿著妖艷衣裙的華僑女郎和戴著黑麻布檐約斗笠的客家阿婆擦肩而過。而那些有著馬來人特征的戀人們早不再是大革命時期的「拍拖」而行,而是把頸攬臂,如膠似漆地摟在一起在人群巾逛來蕩去。寧靜的只有那帶著嬰孩的少婦,嬰孩不是抱在雙臂中,而是兜在一個紅色的兜袋里,那兜袋有著長長寬寬的帶子,交叉著系在少婦的前胸後背,勒出了肩頭、腰部和臀部的曲線,也勒出了乳胸的豐滿的輪廓。她們在燈火闌珊的街旁走著,路燈照出了哺乳期婦女的臉上所特有的光鮮,那光鮮是聖潔和寧靜的,正是達聖潔和寧靜造就了她們如夜色中浮動的暗香一樣神秘而溫馨的魅力。

不要說這是一座不夜的城市吧,夜是有的,只不過它來得遲、過得疾,無怪乎那些熱帶和亞熱帶的人們壽命短,他們的生命在白日的太陽下燃燒著,在夜晚的海洋上吹來的風中也燃燒著,為了享受屬于自己的那些歡娛,他們在夜間也不肯停輟生命的節奏呢!

但是,新溪浦——同一連城市,同一個月下,夜,別是一番了。一一條幽幽的河,它在一座高牆大院里環繞著注成一個湖泊,又緩纓地流淌出來。榕樹的長須絲絲縷縷地垂在水面,粉紅色的羊蹄甲花悠悠地落在了水面,假如不是這些花朵的漂動,有誰能知道這河仍在流動,流動著它通向海洋的最後幾步路程呢?傍河兩岸全是一幢幢式樣不同的小洋樓,或翠竹環繞,或棕櫚成行,或芭蕉遮掩,或草坪寬闊;或是爬滿藤蘿或玫瑰的架子搭在碎石鋪砌的雨路上。自然,汽車房、警衛和鐵門上的電鈴,均是一式一樣的,街的兩頭部豎立著禁止卡車通過和禁止鳴笛的交通標志。總之,這是一條高雅的街。

幾乎在同一個時問里,五輛小汽車同時在一家門口停了下來,里面嘻嘻哈哈出來的幾個女人,也不用人攙扶,也不按電鈴,而是快活地敲打著門,叫著︰「阿三!阿三!」司機們在一旁含笑看著她們。

阿三迎了出來,她奇怪地看著大家︰「咦,怎麼一個老頭也沒有來啊?」

「不讓他們來!讓他們看看我們離了他們行不行!」說話的是小惠,矮矮的個子,細細的嗓音,要不是身材發胖了,在這種夜晚還會被人當作了小姑娘。雖然小惠一口一個「他們、他們」的,實際上,達一群人中只有她一個人丈夫健在,其余的幾個都是獨身,她們的丈夫先後去世了,有的干脆是一輩子獨身。今晚她們被阿三請來聚會,故意象女學生們一樣嘰嘰喳喳,她們要給阿三開心.因為阿三的丈夫不久前也去世了。阿三是她們中最年青的一個,而且沒有親生兒女。

年青的阿三被達五個大姐簇擁著,還︰在夜色里,一個大姐就開始夸獎她「氣色不錯」,那是個眼神兒最差的大姐。但大家並不覺甜這是恭維話,確實,阿三今晚格外的振奮,格外的自信,她給大家的感覺是︰她已經戰勝了悲痛。年青的阿三十歲,這些大姐們都有七八十,她們是一群深孚尊敬的堅強的老太太,司機們象影子一樣護在她們身後保駕,忍俊不禁地笑著她們。

「馬上就要開始了!」,阿三催促著大姐們.

「是八點鐘嗎?」

「是今天嗎?」

「不會錯過吧?」

「我剛才又打電話問了一下電視台,沒錯,快進屋吧。」阿三忍不住搶先走了兒步。

司機們急忙在達群人後面護駕,他們互相頑皮地遞著眼色︰瞧這些怪老太太,就不能在家里看電視嗎?非要達樣興師動眾地,真是閑膩了。

當大家步入客廳時,電視早已熠熠煌煌地亮著,正在播放著青春永駐的珍珠霜和譽滿全球的電子表。當老太太們氣喘吁吁地剛剛就座,眼神兒差的老太太正模跟鏡的時候,阿三毫不遲疑地讓保姆關上了燈。八點鐘到了,客廳里一片沉寂,珍珠霜和電子表消逝得無影無蹤,在下一個節目開始之前,電視有瞬間的停歇,停歇時屏幕一片湛藍,二十英寸的一方湛藍柔和地輝映若屏幕下的老人們的一頭一頭的銀發,她們正屏住呼吸地等候著一個新人的出現。

當那個頭發剪得象個男孩子似的姑娘在屏幕上剛一露面,並且羞澀地微笑時,老太太們立刻眉開眼笑了︰

「是達孩子嗎?」

「是這孩子。」,

「你好哇,孩子!」

她們指指點點,噴噴以嘆,甚至鼓起掌來。達時電視上的姑娘已經講完一大段話了。

「……他象石頭一樣普通,這樣的石頭在地球上俯拾皆是,但有的是在高山之巔,有的是在花前月下,有的埋于土壤深處︰而這扶石頭,因處于革命的激流中,所以成了歷史長河中的一塊水成岩,黨史上所記載的大波大瀾都在他的身上留有印記,所以說,述不是他一個人的傳記。我寫的是一個人,但我是要為一代人樹碑立傳。我在寫這本傳記的時候,走訪了許多老一代……」

老太太們又興奮起來了。她們紛紛回憶起了兩三年前她們和達個姑娘見面的情景︰

「她那年來是說養病的呀,誰知道達孩子這樣有心計。」

「啊呀,我還有好多故事沒有講給她昕呢,我當時想,現在的年青人是不會對我們老家伙感興趣了……」

「早知道她要寫書,我們應該準備一個發言提綱,系統一點兒,我講的太零碎了……」

電視上的姑娘捋捋頭發,揪揪耳朵,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那樣地惹小惠疼愛,特別是她看到那姑娘在小手指上纏繞著藍綢巾的一角時,更是喜之不盡,細聲細氣地提醒大家注意︰

「那塊藍綢巾就是她那年來的時候,我送給她的。她當時還不要,可你們看,圍在她脖子上顯得多好看……」

阿三皺了皺眉頭,走過去把電視機調得更響一些。

「……在這里,我還寫下了他的戰友楊鐵榆同志和他一起生活戰斗的故事……」

大家把目光一起驚喜地投向了阿三,她們達才明白,為什麼今天晚上阿三要把大家邀來共同看電視。此刻的阿三,正如饑似渴地盯著屏幕上的姑娘那張可愛的闊閌的嘴巴,那里面傾吐出的每一個字都是對心靈的撫慰︰

「……在我听他們和他們的親人講述這些故事的時候,我常捫心自問︰將來,我們是否也有這樣的歷史可向後人講述?是否也有這樣美好的青春可供晚年回味,可供親人自豪和振奮?……」

「真是無心栽柳柳成蔭啊!」阿三慶幸地想起了她和這姑娘初識的情景︰

前年,楊鐵榆的病已經到了晚期,人人都知道了,只是瞞著楊鐵榆自己。本來過得井井有條的日子突然變得亂粞糟的了。一向不太來往的幾個大兒大女,帶著孩子和愛人,象工宣隊一樣進駐到了這座小樓里。那些親朋故友也隨著親套親地涌了進來,上級和部下也紛紛趕來探詢,門前車水馬龍,楊鐵榆的床前每天被人團團圍住,那時鐵屋里擠得滿滿的,可阿三卻感到一種前所術有的孤單和恐怖。她知道,等夫丈一去,眼前的一切︰兒孫、親朋、金錢、地位、汽車、電話等等將隨之而去,達房子里將一無所剩,連達所房子也不會給她剩下;剩給她的只是一個還不短暫的卻十分寂寞的余生。這時她才意識到自己一生的錯誤︰她年輕輕地嫁給了一個革命老干部,于是她達一生,用丈夫的腦袋思索,用丈夫的汽車走路,用丈夫的辦公室辦公。雖然自己是個共產黨員,但實質上仍是個封建婦女,自己在四千萬共產黨員中不是一株獨立支撐的大樹,而是攀附在一株大樹上的青藤,當達株大樹轟然下時,她不想隨之倒下,可她又能抓住什麼呢?封建婦女還知道「養兒防老,,,自己卻連一個孩子也沒有生養。就在達時候,一個陌生的姑娘來到阿三家,自我介紹說︰她的長輩在三十年代是楊鐵榆同志的戰友,他們曾有過一段不平常的友誼。

除了「文化革命’’這幾年,楊鐵榆家短不了有達樣那樣的人找上門來,拉關系、攀親戚,求達求那。阿三司空見慣,能拉的拉,能擋的擋,能幫的幫,打發了一批又一批,面對著達最後一個求見者,阿三又輕蔑又憐憫︰

「三十年代?也就是五十年前?」阿三無可奈何地苦笑了,「半個世紀了,孩子,你早干什麼去了呢?」

「早五十年還沒有我呢!」

「我並不是說要你五十年前來,早來個十年八年,哪怕是早來個一年半年也好。現在我們幫不了你什麼,現在……」阿蘭把「自身難保」這後半句話吞了進去,揮了揮手,將姑娘拒之門外。

「為什麼你總認為人家是求助于你的?你就不會求助于人嗎?」

阿三一怔,這姑娘說話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于是她惱怒地問︰

「求助于你嗎?」

「為什麼不呢?」姑娘又爽快又真誠地拍著胸脯,「我畢竟比你年青嘛!」

達句話打動了阿三,她一聲不響地看著姑娘,瞧她驕傲的,連年青也成了驕傲的資本了,可難道她說的不對嗎?達世上還有什麼比年青更可貴呢?何況她這麼漂亮,滿臉陽光,充滿信心,要是自己能象她達樣就好了,要是自己能有她這樣一個孩子就好了。

于是阿三把門重新打開,把姑娘迎進家來。她向姑娘提供了一切方便條件,甚至動員了秘書幫助姑娘找資料、查文件、開座談會,她自己也一夜一夜地和姑娘促膝談心,把丈夫過去所講給她的故事盡可能生動地講給了姑娘,這樣,也使阿三排遺了淒苦。當這姑娘告辭時,阿三若有所失。

之後,楊鐵榆便去世了。盡管阿三早有思想準備,但不到達個份兒上,她不知道滋味。金錢、地位、汽車、電話……這些屬于丈夫的東西失去了就失去了罷,阿三並不貪戀。但她發現,那些屬于她的,一個普通的正常的女人本應有的尊嚴和地位也失去了——她被人劃作了"寡婦」,達使她感到很不是滋味。時代已經發展到了今天,人們對婦女的偏見卻愈加令阿三不能容忍︰一個男人死了老婆,哪怕他七十歲,仍會被人重新看作是「未婚夫」,而一個女人死了丈夫,哪怕她只有四十歲,也立刻被譏為寡婦。哪怕你是一個女革命著.,一個官級很高的女干部,,也在所難免。她身旁這些可敬的大姐何嘗不是這樣昵,只是她們胸懷寬闊,我行我素。三是解放戰爭後期參加革命的女學生,不象她們那樣久經考驗,修養深厚。自從揚鐵榆死去,她感到失去了生活的位置和意義。

達時,從遙遠的地方,她收到了一本剛剛寫成的傳記,作者就是阿三所接待過的這個姑娘。不僅僅是這本傳記的內容,而且是

這本傳記的形成過程,大大地感動了阿三。她從一個年青姑娘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晚年的道路。阿三竭盡全力促成了達本書的出版,達本書的問世給阿三的生活注入了新的生機。那姑娘當年大言不慚地說的話並沒有錯,在阿三認為生活已經止步了的地方,她推動著阿三重新起步了。

現在,屏幕上的姑娘從書上抬起了頭,摟了摟頭發,開始致結束語了。在她即將從屏幕上隱退的達最後幾十秒里,她顯得輕松,自然,愉快了。

「……由于年青,由于對史料搜集的不足,達本書里難免有許多缺點和錯誤。但我相信,我會得到革命前輩的諒解和幫助,因為說到底,——親愛的前輩們——我和這本書,都是您們的作品。,

下面是體育節目,雄壯威武的進行曲,英姿勃發的運動員,跑、跳、投,駿馬、摩托、滑雪板,海浪上的舢板,天空中的傘

電視關上了,燈開了,老太太們開始活動自己的腰肢,揉著看花了的眼。

「完了?」年紀最大的老太太陷在沙發里不想站起來,她意猶未盡地問。

「完了。」

「她最後一句話是怎麼說的來?-老大姐問著大家,其實她昕得清清楚楚,,但她希望能再昕人復述一下達動人的聲音。

「說的是呀!,小惠的細聲細氣學起來實在是很逼真的,「她和她的書都是咱們的作品。」

頓時,一種慈母般的溫情在每個老太太的胸中蕩漾起來了。

「真頑皮呀?’’

「真可愛!,,

「真是的!‘咱們的作品’現在在哪兒呢?」

大家將目光一起投向了阿三。「那本書發行了沒有呢?」

「那個孩子現在在哪兒呢?"

阿蘭開始公布她的決心︰

「今天把大姐們情來,也是想借此向您們告別。我要去一下北京,看看這孩子和書的情況,特別是看看姜成同志,代表我,也代表鐵榆——我相信鐵榆活著,也會這樣做的……鐵榆在最後的一年里變得格外念舊,都說他有點糊涂了,可早先的很多事情他都記起來了……」說到這里,阿三哽咽起來,在丈夫臨終的那段時問里,偏偏是她,被忘卻、被冷落了。

「不要這樣,阿三。一個老大姐看透了她的心思,說,「你畢竟只是鐵榆生活的一部分,並不是他的全部生活……」

「可他是我的全部生活……」阿蘭低聲地說。

「那麼他現在沒有了,你打算怎麼辦呢?"老大姐們現在嚴肅起來,她們很想听听阿三的打算,她是她們的小妹妹,是她們把她引導到革命的隊伍中來,她們對她負有責任。

「我要學會在沒有鐵榆的日子里,仍舊和鐵榆共同生活。刀阿三說。

大姐們听了以後非常感慨,也非常理解,作了一輩子嬌妻的人是永遠不能忘懷夫妻恩愛的。

「現在回想起來,我對鐵榆並不了解,甚至不如那個女孩子。鐵榆沒有了,但我對鐵榆的責任還沒有盡到,有很多事情需要作,只有我去作,因為鐵榆身後沒有留下一個象那個女孩子一樣的後代。怎麼做。我還沒有想好,但第一步,我應該從這所房子里龍出去……」

「對呀,對呀!」老太太們高興起來了,「你早就應該走出達所房子了。」

「你是應該換一下環境。」

「你需要我們幫助你什麼呢?」老太太們急切地問。

「我先要替姜老奔走一下。」阿三說,「這麼多年來,‘達樣一個干部沒有得到應有的待退,真不應該呀。鐵榆生前也忽略了,太忙了,把老朋友給忘記了……」

「黨史上應該有他一席之地,難道只有高級干部才能寫入黨史嗎?」說達話的老太太雖然本身就是一個史上有名的高級干部,但她卻一直為此而不平,「這次,我非要給中央寫信不成!阿蘭,你走時把信帶上。」

「各種待遇應該趕快給他恢復,他的年紀恐怕不小了,否則讓馬克思看見他就這樣子去了,大家的臉往哪兒放呢?」

「還有他的後代。」

大家再次想起了電視上的姑娘︰「倒是他的後代為他爭回了達口氣。多好個孩子,她工作安排得順心嗎?生活得怎麼樣?」

小惠還是急忙問了一句︰"她結婚了沒有呢?"她一向是給干部子弟作月下老的。

阿三說︰「這姑娘的事業是最要緊的,現在青年人出來不容易,咱年青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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